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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風助群鷹擊,云隨萬馬來

  十惑苦獄。

  在一座猶如黑巖鑄就的生冷大峰上,蒼云巍巍欲墜,成片成片覆壓下來,濃云之中電閃雷鳴,刺耳的兵戈聲攝人心魄,難聽無比。

  黑巖大峰不遠處,只見謝酩老老實實搬了個小板凳,他箕張著兩條腿,神色凝重無比。

  謝酩面前是一處火堆,這個落魄的中年文士此刻正緩緩轉動烤架,讓火舌均勻舔舐著烤架上的胖雞,他的動作一絲不茍,挑不出絲毫差錯。

  嘶——嘶——

  雞肉慢慢焦黃起來,顯露出誘人的色澤,金黃色的肥油一滴滴濺下,跌落到熊熊火堆里,打出輕微的嘶嘶聲。

  大肥雞皮開肉綻,焦香味遠遠飄散開,香濃的油脂被烤得微微發黃,鮮香甚至有些微甜。

  火堆前的謝酩不敢怠慢,從泥丸宮里連忙掏出些瓶瓶罐罐,朝火堆上的肥雞均勻灑落下去。

  “吃嗎?”

  他抬起頭,對層云里的人影嚎了一嗓子。

  “給我留個腿!”

  白術剛喊出聲,就被一道白熾雷光迅猛劈中,打得他渾身戰栗不已。

  “給你留個雞屁股吧。”

  謝酩嘟囔一聲,小心翼翼捧起流油的燒雞,舔了舔嘴唇,狠狠咬了上去。

  鮮香、辛辣甚至帶著微微的甜膩,雞肉和佐料一齊在味蕾爆炸開,讓謝酩不自覺瞇起了眼,贊嘆出聲。

  多少年了…

  自從被困進這十惑苦獄里,他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真切吃過一頓肉了。

  雖說練竅者便可食氣,用來作果腹,而金剛境更是內成人身小天地,永無饑患之憂,但口腹之欲,不是那么容易絕的。

  平心而論,這只燒雞并不算好吃,有些地方烤得太熟了,已經碳黑,有些卻還帶著紅色的血絲,甚至連味道,也太咸了些。

  但謝酩卻吃得津津有味,連骨架也要一齊嚼碎,吞進肚子里。

  半響,當他從天人合一的忘我境界脫離時,手里只是一片空蕩蕩。

  莫說雞腿,就連雞屁股和骨架子,都丁點不剩了。

  謝酩意猶未盡舔了舔嘴,眉毛緩慢挑了挑。

  “媽的!”

  這個落魄的中年文士撮著牙花子,狠狠啐了一口:

  “什么鬼東西,真他娘的咸!”

  而在謝酩感慨不已時,層云上空,白術與一個頭頂懸掛洪鐘的道人,鏖戰正酣。

  在將追風少年李榀一頓狠揍后,接下來的白術,便全被這道人吸引。

  一連數日,都將心思放在了他身上。

  這是一個極強絕的敵手,無論神通和法力,都絲毫不下于他,甚至在涉獵廣博上,還要遠遠勝過白術。

  兩人圍繞著山峰殊死搏殺,打開出萬千電芒,無垠絢光,巨大的氣浪滾滾響徹數十里,虛空扭曲,不斷的轟鳴。

  若非這山峰是由特殊的材質構建,堅固不休,只怕早已碎裂成了齏粉。

  “天地無極——”

  道人雙目射出兩道黑光,將白術擲過來的大日打成一片絢爛流火后,他半步不退,猛然低喝一聲:

  “乾坤借法!”

  一片悠悠鐘波驟然傳響,道人摘下懸掛頭頂的大鐘,五指用力。

  這是他用來護身的法器,抵住了白術數次飛劍襲殺,堅固無摧,難以被攻破。

  大鐘上本已密布了無數拳印、掌痕、指槍、劍刻,看起來有些破損的痕跡,這些都是白術留下的印記。

  但此刻…

  在道人五指用力下,一片迷蒙的暈光生出,在那暈光照耀下,大鐘上的無數刻痕,竟一點點消失不見,恢復平整。

  “不對!”

  白術悚然一驚,抬手劈出一道蒼蒼劍氣,朝前方斬落。

  道人真炁本已枯竭了,就算是金剛三重,也當不得如此斗法的損耗,眼見拿下道人,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但在那層迷蒙暈光下,不單是護身的大鐘,就連道人受損的肉身、黯淡的元神,也極速恢復了起來。

  他的血氣一點點升起,有如一頭兇蠻的深水野龍,正逐漸浮出漆黑水面來,發出怒嘯聲。

  “無用功!飛劍破不了我的法身!”

  面對那蒼蒼如天河的劍氣,道人狂笑一聲,也不閃不避。

  他提著洪鐘,微微屈膝,就炸出一團暴烈音浪,迎向徑直朝泥丸宮斬落的森寒劍氣。

  嘭!!!

  山石簌簌作響,就連堅固無摧的峰體,也微微顫抖了剎那。

  這道人——

  竟是用腦袋,生生撞碎了劍氣!

  “我修行長生金身,早已經大成了,區區劍氣,還奈何不了我!”

  道人抬手朝白術擲出大鐘,咣咣巨響,其鐘聲悠揚無比,似乎與天道長存,萬古不朽,永世不可摧毀。

  鐘體里有一尊與道人面貌相似的靈,遍體發光,正口中發出頌念的動靜,聲動群山,闡述無盡的妙理。

  道人也十指飛速輪動,打出道道玄妙印決來,要輔助、加持那口神偉洪鐘,鎮壓白術!

  “這苦獄里,除了李榀,沒人比你更能吹!”

  白術發出獅子吼,狂暴音浪沖天,讓洪鐘的靈光都微微黯淡了剎那,爾后他遠轉七十二變,搖身變化成一尊百手大明王。

  大明王光明圣潔,寶體神圣無比,每一只手上,都托著一座微型的鎮魔山,散發出凜冽無畏的殺意。

  “來!”

  白術怒嘯一聲,大明王百手齊動,百座鎮魔山帶著無邊的兇威,迎向蓋壓下來的悠揚洪鐘。

  嘭!!

  嘭!!!

  山石亂飛,徹底被這巨力波及,打崩了出去,只留下山體深處,那團由禁法構成,拘謹整座山峰的不滅靈光。

  無數道凸痕在洪鐘中瞬間出現,讓這口古樸大鐘膨脹不定,忽大忽小,似要隨時爆開一般。

  “該死!”

  道人面色一黑,張嘴嘯出一片白熾雷河,朝大鐘卷過去。

  最后一聲響,大鐘僵直了片刻,旋即猛得爆開!

  手捏百印的大明王剛剛破開大鐘,迎面而來的,便是白熾到炫目的雷河,其光彩要把整片苦獄都照亮。

  “小道爾!”

  白術冷笑一聲,收起大明王的變化術,回歸本相。

  他同樣張嘴一嘯,召出一堵由玉樞神雷構成的接天高墻,擋在身前,抵住雷河的狂暴轟擊。

  這是一場激烈的大碰撞。

  白熾雷河是辛桐梅氏的洞玄神雷,只是不知為何,這道人竟也能原原本本使用出來,威力還頗大。

  洞玄神雷最善諸妖斬邪,生陽之氣澎湃凌冽,旺盛如海,蘊藏著無窮正直剛陽的念頭。

  相傳妖類褪去妖軀,化生人體時。

  天地之中,就有九九八十一道洞玄神雷降下,來阻礙妖類的修行。

  也因此,洞玄神雷,是普天妖類最為畏懼的一種雷法,是刻在血脈里的恐懼。

  雷河狂暴轟響高墻,玉樞與洞玄兩種神雷交擊,打得虛空抖動如破紙,一道道數百丈長的粗黑裂痕,遠遠蔓延開來。

  金剛境——

  除了然諦之外,眼前道人是白術見過,最強的敵手。

  白術狂笑一聲,以獅子吼震散殘存的雷光,清出一片偌大的清凈虛空來,爾后舉拳,徑直轟向道人。

  他身側金霞繚繞,破損的傷體在金霞籠罩中,正一點點恢復。

  涅槃術——

  這是無上的療傷圣術,雖然白術于此道成果不大,但多多少少,還是能發揮出一二威能來。

  道人眸光一冷,飛身上去,同樣舉拳迎了上去。

  嘭!!!

  天地之中,傳來狂烈的擂鼓聲響,一聲接著一聲,把遠處的謝酩都震得睜開雙眼,往后退出數里。

  璀璨的符文交織,兩道身影如龍,像是要打破苦獄囚籠一般,兇蠻無邊!

  劍氣煌煌,大日璀璨,道道雷河碾破虛空,一座座鎮魔大山遮蔽了天宇。

  在一聲轟然巨響中,白術雙手猛然闔上!

  近處舉鐘的道人身軀一僵,一道由先天五氣凝成,金、赤、玄、黃、綠五種顏色交織,酷似斑斕蜈蚣的鎖鏈,陡然縛住道人。

  先天五行蜈蚣鎖!

  難以言喻的劇痛從身體傳來,就像一頭大蜈蚣把尖利的鉤足,狠狠插入了肉里。

  道人不自覺發出痛呼聲,他的神識微微暈眩,連鎮坐泥丸宮的元神,都被蜈蚣鎖中的毒素所侵擾。

  真炁流失,氣血衰竭,眼前竟浮現出種種幻象,相反,隨之而來的,卻是纏繞軀體的蜈蚣愈發靈動、長大,有若生出了神智般。

  干尸!

  再這樣吸下去,會被吸成干尸的!

  道人心下一狠,強行鼓蕩真炁,把蜈蚣鎖一把震碎。

  可當他剛剛掙脫蜈蚣索時,瞳孔卻猛然一縮,如臨大敵。

  百里云氣浩蕩,紛紛卷在一處,在云氣的中心,白術五指猛然一張,朝道人緩慢壓落。

  “天人印第一式——無相印!”

  如同上無色根的大羅天——

  道人能清晰感應到,那一印壓下,自己周圍的元炁,都紛紛被抽元離質,改換成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物體,那是從粒子乃至更深層處的改變,無法停止,無法逆轉。

  “媽的!怎么又是這招!”

  道人絕望擲出手中的洪鐘,大叫道:

  “求求你,別把我變成女人了!”

  贏不了…

  無論用什么神通,都化解不了…

  這是道人在被揍過無數次,得出的慘痛結論。

  被無相印轟中,只能憑借真炁硬抗,別無他法。

  而被這一印轉化形態,哪怕用真炁硬抗掙脫開,也會留下短短幾個剎那的空隙。

  幾個剎那——

  這幾個剎那說來雖短,但在金剛境眼中,已經足夠長了。

  “我變成女人,怎么就丑成那樣?”

  放棄掙扎的道人思緒亂飄:“不對!是那小子故意把我變丑的!我可——”

  突如其來的劇痛打斷了道人的思考,他顫巍巍低下頭,一截明凈如水的劍尖刺透了腹部,劍光森寒。

  “你…”

  道人猙獰轉過頭,前方那結印壓來的白術早已消失不見,那宏大無極的一印,似乎只是假象。

  “幻身,你誆我!”道人大叫:“不對,是蜈蚣的毒,蜈蚣的毒讓我迷了神智,否則這等淺薄幻身,我一眼就能看穿!”

  “大人,時代變了。”

  在道人身后,持劍的白術單手拍拍他的肩,笑道:

  “我說出啥就出啥?你咋那天真呢?輸了就輸了,輸給我又不丟人,大兄弟你咋還犟嘴呢?”

  長劍抽出,道人軟倒在地,齜牙咧嘴。

  “某家飛劍如何?”白術眉飛色舞:“能破你的法體否?”

  “姜仲,南華宮真傳弟子,師從玄素元君,金剛三重的修為,是當時西楚真正的人杰。”

  白術收起曜靈劍,正色以對:

  “你的老師在爭權時敗落下來,被現任南華宮宮主暗中打殺,就連你,也被暗中囚禁,放逐到這十惑苦獄來,不得見天日。”

  “你什么意思?”名叫姜仲的道人皺眉。

  “你出身陵京姜氏,是十二巨室的族人,就連南華宮主也不能擅殺你。”白術似笑非笑:“但他能困你一輩子,把你困到死,你在十惑苦獄里住了這些年歲,想必也明白了吧。”

  “如今三國亂世,兵戈不休,正是我輩大好男兒建功立業,封侯拜相的時日!姜仲,被困在這苦獄里妄自蹉跎年歲,你真的甘心嗎!”

  白術循循善誘:“你不想給玄素元君報仇?你真能看著自己一日日衰朽下去,老死在這苦獄里?”

  “姜仲,來吧。”白術伸出手:“我要你!”

  “等等…我不是那個意思!”

  見姜仲和謝酩都一臉古怪望過來,白術面皮一抽,解釋道:“我不要你的人,我要…媽的!”

  “跟我在南鄭,一起干出番事業來吧。”白術俯下身,對姜仲笑道:“你很強,又不像苦獄這些混賬,個個都瘋得要命,你若脫離了苦獄,成就定是無可限量!”

  “我…”

  姜仲挑了挑眉:“你不怕南華宮的報復?那老東西,可不是什么善茬。”

  “你與苦獄這些人是不同的,姜仲。”

  白術眼中的金光起伏如水波,華美而妖冶,他緩聲笑道:

  “為了你,我愿意冒一些險。”

  “我…”姜仲嘴唇動了動,良久才悶聲開口:“我需得想一想。”

  “想,好好想一想。”

  白術眉笑眼開:“沒關系,好事多磨啊。”

  他足尖一點,便生出一朵云彩來,托著白術往峰下飛去。

  “怎么說?”

  遠遠,謝酩抖著破爛的八卦紫金袍迎上來:“姜仲答應了?”

  “快了吧。”白術聳聳肩:“他拒絕不了的。”

  這些時日,他將苦獄上上下下,大致也摸了個八成左右。

  唯一能入眼的,唯有一個姜仲。

  其余人,要么瘋魔,要么妖邪。

  若將他們解脫出苦獄,只怕第一個,白術便要遭遇不測。

  “姜仲修行《地果真卷》,是南華宮天地人三果中,根基最沉厚的一卷真經。”

  謝酩抖著袍子,充當狗頭軍師,在一旁給白術出謀劃策:

  “他若是歸了我們,你可設法讓他掌朱雀門的禁衛,那么鄴都王城里,天子的禁…”

  “等等,你怎了?”

  謝酩話語戛然而止,在他身邊,白術突然盤坐在地,把體內真炁挪轉去了一處未知地界。

  “邊郡,徐平關。”

  良久,過了足足半炷香,白術才睜開眼來,面上泛起苦笑:

  “此戰敗了,北衛那邊須彌衛和應龍衛竟一齊下場,我再不出手,化身就要死了…”

  “北衛?”

  聽白術如此開口,謝酩捻著短須,一時竟也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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