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話,毫無疑問讓在場的所有人全都震驚了。
郭心遠、陸文忠等人,看著此刻跪伏在地的李琦——此人雖無背景后臺,但因為做文章,在天下學子心中卻十分有威望,甚至隱隱已經有了文壇宗師的名號。
不少儒家學子都認為,假以時日,李琦必將成為一代大儒,名載史冊。
可此時此刻,就在此地——
天下間無數學子崇敬、仰望的文壇大家,竟然跪伏在錦衣衛指揮使的面前,跪伏在學子向來看不起的朝中武夫面前,五體投地,欲要自薦成為門下走狗。
而且說的是冠冕堂皇,竟沒有半分臉紅之意。
這真是…
郭心遠等人瞠目結舌,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而顧鳳青,則是在一開始的愣神之后,很快便回過神來。
他看著恭恭敬敬的李琦,定定的看著他,忽而笑了。
大內,乾清宮。
今日是每月三次,月底的大朝會。
大夏朝若無要事,一般每月只需要進行三次大朝會,分別是月初、月中、月末。屆時京中六部百官能入殿者皆會在此。
而平日里,一般有了事情都是相關的衙門將奏折遞呈內閣,由內閣來處理。
若是內閣也拿不住主意,才會入宮面圣,由皇帝在偏殿召見。
而今日是大朝會,因為所議之事又十分重要,以至于從上朝開始,滿朝文武便爭論了起來。
為的,自然還是相位人選。
此時大殿之內,密密麻麻站了不少的官員,內閣的大學士、此前洗禮之下幸免于難的六部高官,粗略一看,竟是不下百人,一個個臉紅脖子粗的爭論著。
經過錦衣衛一番洗禮,此前六部抓了數百官員,可現在這才短短的時間內,便又有不少人填充了進來。
不得不說,大夏朝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想當官的,想當高官的,當了高官還不滿足的人數不勝數,哪怕前一批人幾乎都死光了,哪怕朝中剛剛經歷一場血腥殺戮,可這對他們而言,卻絲毫都不會有任何影響。
甚至他們還會更加興奮。
死的人多了,空缺出來的位置也就多了呀!
這對他們而言,反而是一個機會啊!
雖說他們沒有資格爭奪相位,可其他的位置也是能爭取的呀。
這也就導致,最近三個月內每次大朝會的時候,都會跟眼下這般,堂堂大內竟是變成了菜市場一般吵鬧。
看著堂下一種人,完全不顧及他皇室威嚴,在那里大聲爭辯,這在往常根本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全都是因為錦衣衛,因為顧鳳青!”
“要不是他,朕堂堂大夏天子,又怎可能淪落到此等的地步!”
“威嚴盡喪,皇權衰弱至斯!”
皇帝心中流露出濃濃的悲哀。
眼下這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是真的想要為君分憂,也沒有真的人關心他的處境,所有人都只是為了權力,為了更大的權力!
他們只在乎自己的利益!
那一個個臉紅脖子粗毫無風度的官員,那一雙雙貪婪冷漠的雙眸,更是讓皇帝心中一片冰涼。
“啟奏皇上…”
就在堂下爭吵之時,六部之中的吏部尚書忽然站了出來,先是對著高坐在寶座上的皇帝行了一禮,隨后說道:“內閣首輔的位置,乃是我大夏文武百官之首,位高權重,責任重大,有資格擔任者,必須要德才兼備、威望甚重!”
“而滿朝上下文武百官,能符合此條件者卻為數不多!我吏部評判百官功過,經過認真查看,選出一德才兼備者,當可為相!”
“此人便是文華殿大學士,張易居張大人!”
“張易居張大人本來就是學識出眾,乃是天下有數的文壇大家,其又在文華殿協助陸元青輔政多年,無論學識還是理政經驗都十分老道,由張大人擔任首輔,當是眾望所歸!”
“是啊,尚書大人說的不錯!”
“張大人理政之道滿朝上下無人不服,當可位列首輔!”
“陛下應當考慮一番!”
隨著吏部尚書話語落下,他這一個派系的官員也都隨之紛紛附和。
“皇上…陸元青既然已經退去,首輔之位當由張大人接任,陛下為何還猶豫不決?”眼見著坐在上面的皇帝并未說話,吏部尚書一震袍服,深深拜下:“還請陛下下旨!”
“還請陛下下旨!”
“還請陛下下旨!”
一眾官員都是紛紛拜下,口中應和。
聽著這話,皇帝坐在寶座上,雖面上不動聲色,可隱藏在袖子里的雙手,卻緊緊的握住。
因為太過用力,手指關節都有些發白。
逼宮!
這是逼宮啊!
他內心都在怒吼咆哮。
放在以前,滿朝文武上下誰敢如眼下這般逼宮?縱然他只是個傀儡,可表面上依舊要對他尊重有加,可現在…
因為錦衣衛的一場宮變,徹底撕開了皇室的最后一層遮羞布,以至于這些大臣也都開始對他不敬!
是不是都以為朕真的只是一個廢物?!
是不是都跟錦衣衛學會了逼宮?!
皇帝心中的怒火急速上漲,以至于到了都快要抑制不住的地步,讓他的臉色都開始變得嫣紅起來。
身軀也在微微的顫抖。
然而,卻沒有人關系他的狀態。
“此言簡直荒謬!”
就在此時,戶部尚書站了出來。
先是對著皇帝行了一禮,隨后掃過了先前說話的一眾官員,最后落在了吏部尚書的身上,義正言辭道:“內閣首輔之位何等重要,又豈能因為你吏部擬定了一個名單,皇上便必須要批準?”
“再說了,此事事關重大,究竟人員為何,皇上自有定論,何時輪得到你們來插手?”
這一番話,說的當真是義正言辭,大義凜然!
便是皇帝聽了,也不由微微抬頭,眼中露出一抹明亮。
看來…朝中終究還是有人看不下去,為朕說話了!
看來,這滿朝文武,還是有心想皇室的臣子啊!
“朝中若有這樣的臣子,朕便是依舊被錦衣衛掌控又何妨?”
“終究還是有機會再次收攏大權啊…”
皇帝腦海中剛生出這樣的念頭,便忽然看到戶部尚書忽然轉身,對著他拜下:“陛下,相位究竟由誰擔任微臣無權過問,但微臣愿意向陛下舉薦一位大賢!”
“此人便是內閣大學士之一,劉文元劉大人!”
“劉大人雖然在內閣之中素來低調,但論起學識、理政經驗卻比之張大人不遑多讓,更為重要的是,劉大人素來愛民,前年大河決堤,劉大人親自督查趕赴災區,非但很快就治理好水患,更是在臨走之時,被當地百姓送了青天牌坊!”
“此等愛民如子的好官、清官,若劉大人不為相,這滿朝上下又有何人可為相?!”
皇帝的臉色,再一次色變。
可戶部尚書卻好似完全看不到皇帝的臉色一般,自顧自說道:“如今滿朝上下百廢待興,若陛下想要重整朝綱,肅清宇內,值此之時由劉大人擔任首輔之位,可謂恰當之際!”
“屆時滿朝上下,必將拍手稱快,便是天下百姓,亦是歡欣鼓舞!”
此言一出,大殿內的所有官員全都將目光看向了位于文官序列最前方的兩人。
左邊的張易居束手低頭,沉默不語。
右邊的劉文元,也是面色平靜,似乎并無說話的欲望。
作為當朝最有希望爭奪相位的兩人,他們身后自有大量的黨羽來為他們沖鋒,所以倒不用他們親自下場撕扯。
因此,當兩人的黨羽撕扯到白熱化的時候,兩人卻依舊無動于衷,就好似這滿朝上下所爭論的并非他們二人一般。
“大人此言才是荒謬!”
“劉大學士雖然治理過水患,可卻并未有主政一方的經驗,不熟理政如何能擔任相位?需知相位日理萬機,非德才兼備才能勝任,劉大學士固然學識、理政都是不弱,但與張大人相比,還是稍遜一籌!”
“正是正是!”
“如今朝中百廢待興,所需的是能夠帶領我們重振朝綱的首輔,此非張大人莫屬!”
“劉大學士終究還是有些不妥!”
“劉大人怎么就不妥了?!”
“正是因為如今朝中百廢待興,才不能繼續墨守成規,必須要有強力之人打破樊籠,如此才能重振朝綱!劉大人的族弟在地方也十分具有威望,對我朝掌控武林更是可以起到關鍵作用,如何當不得相位?”
“就是!”
“依我看,劉大人位列相位,才是最合適的人選!”
兩方的人開始撕扯了起來。
隨著他們撕扯,一時間整個乾清宮內又進入到了喧鬧之中。
雙方圍繞著相位展開爭奪,你一言我一語,爭辯的難分難舍。
皇帝坐在高位上,面色陰沉的可怕嚇人,可卻無有一人搭理他。
所有人都沒有在乎皇帝的意思。
就在雙方爭辯的熱火朝天之時,皇帝忽然看到大殿之外出現了一道身影。
此人步伐緩慢,雙手套在袖中,悠哉悠哉的朝著大殿內走去,猶若閑庭信步一般。
隨著他的到來,感受著此人閑庭信步般的姿態,整個大殿內的所有人頓時一愣,爭吵的聲音也不由弱了下來。
“微臣,見過陛下!”
此人來到殿中,走到群臣的最前列,這才朝著皇帝拱手行禮。
“可惡!”
“竟是如此隨意!”
“非但遲到了這么久才來,行禮之時更是漫不經心,這是完全不將朕放在眼里嗎?!”
看著此人的舉止,怒火飆升的皇帝再也忍不住,就想爆發雷霆震怒。
兩方人我都惹不起,你我還能惹不起嗎?!
這樣想著,就在皇帝準備怒斥之時,恰在此時,來人卻挺直腰板,目光直視著上首的皇帝,雙手從袖中掏出一物,聲音清朗,面色平靜,淡淡的說道:“陛下,微臣此來,還帶了顧大人的話!”
“顧大人說,李琦,可為首輔!”
平淡的語氣一經傳開,傳遍整個會場之后,猶若狂風席卷,驚濤拍岸,頓時讓在場的所有人全都愣住了。
大殿內的所有人,表情也瞬間凝固。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李琦手上的那一件東西,赫然正是——
腰牌!
錦衣衛指揮使的腰牌!
這句話,這件腰牌的出現,讓整個大殿內,頓時寂靜一片。
所有人都一臉震驚的看著李琦,腦海之中卻只有一句話在不斷的回蕩——
所有人都一臉不可置信,所有人都一臉匪夷所思,他們只覺得是不是自己耳朵出現了問題,又或者自己此刻仍舊身在夢中。
李琦,成為首輔?
錦衣衛竟然支持李琦成為首輔?
李琦是誰?
文華殿十余位大學士之一,平素十分低調,除了做文章什么都不知道。
朝中上下也并無任何靠山,朝外也并無強力助益,若是與張易居、劉文元相比,他什么都算不上!
丞相之位,更是八桿子都輪不到他!
可現在…
錦衣衛竟然支持他?!
朝中現如今勢力最大的錦衣衛,連尚存的天下第一樓與之相比都不能與之爭鋒的錦衣衛,居然會支持李琦這么一個默默無聞的人?
他憑什么?
更重要的是,李琦憑什么獲得了錦衣衛的支持?
莫非,他投靠了錦衣衛?
這怎么可能!
李琦雖然默默不聞,朝中上下都不把他當作相位的有力爭奪者,可此人畢竟也是文華殿大學士,天下文壇宗師,素來以文章出眾而聞名天下,也因此他才能夠位列文華殿。
可這樣的一個人,居然投靠了錦衣衛?
他可是讀書人啊!
他可是文壇大儒啊!
他可是天下學子表率啊!
而錦衣衛,只是一群武夫!
縱然現如今的錦衣衛勢大如斯,可聲名狼藉比之東西二廠也有過之無不及,但凡有骨氣都文人都不會與之同流合污!
因為在他們內心深處,依舊瞧不上錦衣衛!
在他們看來,錦衣衛就算再強,也不過就是朝廷養的狗而已!
而他們,才是這朝廷的主人!
正因如此,在當初東西二廠勢大之時,滿朝文武也大部分選擇投靠陸元青或者朱永昌。
盡管他們知道,陸元青也是與西廠有瓜葛,但他們卻在心里自我安慰:我投靠的內閣丞相,我依舊還是心向讀書人,并未倒向宦官閹奴!
說來也是可笑。
自從錦衣衛勢大之后,滿朝文武上下無不是對錦衣衛畏之如虎,甚至不少人都找上胡桓,希望得到庇護和支持,而他們為了活命,更是可以跪在地上像狗一樣求饒。
只是在內心深處,卻依舊瞧不上這群可以隨意將他們打殺的錦衣衛!
他們仍舊覺得,他們這些文人,才是大夏的希望所在!
這種對立的情緒本不應該出現一個人的身上,但大夏上下無數讀書人卻都是這樣的想法。
不得不說,這很奇怪。
但這就是事實——大夏文官的現狀便是如此!
也正因如此,此次朝中官位空缺很多,不少人都希望得到錦衣衛的支持以便更進一步,更有甚者還希望投靠錦衣衛,意圖染指相位。
但當錦衣衛真的支持誰入主內閣之后,此刻所有人卻都懵了。
然后便腦海中不約而同的浮現出一個念頭——
錦衣衛,怎么就敢染指相位?
而這個念頭一經生出,他們便忽然駭然的想到一個很有可能,卻在此前不愿想也不敢想的問題。
若錦衣衛真的支持某個人為相,那這個人就覺得可以成為丞相!
霎那間,大殿內的所有人內心之中頓時涌現出恐懼、害怕、難以置信等無數情緒。
這些情緒交織在一起,令所有人都不由為之色變。
真有這樣的可能!
因為當李琦說出這句話之后,他們在場的所有人,竟是沒有一人膽敢站出來反駁!
也沒有一個人膽敢出來表達不同的意見!
就連張易居、劉文元兩人也不敢站出來!
“皇上,顧大人說了,微臣”
就在全場寂靜之時,李琦面色不變,再次復述了一句。
這一次的聲音依舊不大,但在此刻卻恍若一道驚雷一般,炸響在殿中。
炸響在每一個人的耳邊。
所有人都瞬間回過神來。
皇帝幡然色變。
張易居和劉文元面露驚駭。
滿朝上下,文武百官更是瞪大雙眼,諾諾不敢言。
所有人都懵了。
尤其是皇帝。
他看著站在眼前的李琦,表面上看似恭敬,但實際上卻無任何忠君愛國之念,心中但怒火更是狂飆。
天子親軍錦衣衛,身為皇帝的爪牙,可如今卻掙脫了韁繩,將高高在上的皇權踩在腳下。
讓他這個天子,這個大夏皇帝,毫無威嚴!
甚至到現在還想著憑借一句話,一個腰牌,便讓一言而決首輔之位!
這是何等的囂張跋扈,又是何等的肆無忌憚!
他顧鳳青,眼里還有沒有半點王法,他對皇權,還有沒有半點敬畏?!
這一刻,皇帝內心之中第一個念頭便是大聲怒斥,讓左右將李琦給叉下去,甚至還想派人當面怒斥顧鳳青,但…
他僅僅只是在腦海中想想罷了!
面上,不敢表露絲毫的異常。
甚至還必須擠出一個笑容,然后輕聲道:“既然是顧愛卿的意思,那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