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女士,恕我直言,我依然不相信你們會真的開發這種機床。”
調整了一下心緒之后,杜蘭蒂向李甜甜說道。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們集團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鋼珠磨削機床的樣機將會在下個月問世,杜蘭蒂先生想和我打一個賭嗎?”李甜甜說。
“可是,這是一件完全沒有必要的事情!”杜蘭蒂說。
李甜甜微微一笑,說:“杜蘭蒂先生,作為一名銷售人員,我的看法和您完全一致。但是,BOSS們考慮的事情,又豈是我能夠置疑的。”
普勒這個時候已經冷靜下來了,他問道:“李女士,我很想知道,你們集團準備投入多少資金用于開發這種機床?”
李甜甜說:“具體數字我并不清楚。公開的數據是,總投入會達到1000萬歐元,其中的700萬歐元是由春澤市政府提供的,我們集團會另外增加不少于300萬歐元用于這項研發。”
“投入1000萬歐元,僅僅是為了瓜分一個每年產值不到1500萬歐元的市場,這絕對不是一個理性的企業管理者應該做的事情。據我了解,臨機集團是一家有著80多年歷史的企業,而且近年來的經營業績也讓業界側目。這樣的一家企業,應當不會做出如此不理智的決策吧?”普勒說道。
李甜甜說:“普勒先生,這恐怕就是你對中國人不夠了解了。我們中國人,呃,用我們唐總的話說,有一種‘產能不足恐懼癥’,如果有什么產品是我們不能獨立制造,甚至僅僅是產能不足以滿足自己需要,我們都會感到焦慮…”
“這是為什么呢?”普勒懵了。
產能不足恐懼癥,普勒沒聽說過這種病,但好像杰克倫敦的一篇什么小說時寫過這樣的事情,主人公在荒野中經歷了長時間的饑餓,獲救之后總是擔心食品不夠,在自己身邊藏了一大堆吃食。
可是,中國是世界工廠啊,產能比整個歐洲都大,電視機產量占全球的80,粗鋼產量占全球的55。這樣一個國家的人跑來跟自己說,他們患有產能不足恐懼癥,這是哄鬼呢?
“普勒先生,你們沒經歷過我們的生活。”李甜甜說,她的語氣里帶上了幾分凝重,“我小時候,其中中國的物資供應狀況已經大為好轉了,我沒有經歷過像我父母他們那時候那樣連手紙都要憑票供應的年代。但即便是那樣,我們周邊的物資仍然是極度匱乏的。
“我舉個例子說吧,那時候,我們如果在路上看到一個遺落的螺母,都要撿回家里去的。”
“撿這個干什么?”普勒詫異道。
造機床的,最不缺的東西就是螺母。這東西是消耗品,采購的時候都是論公斤的。海關進口螺母則是按噸計算的,一個集裝箱就是幾十噸,誰會把這東西當寶貝呢?
嗯,對了,德國機械企業使用的螺母,大多數都是從中國進口的,加上運費和關稅,也比德國本土制造的螺母要便宜一半以上。
李甜甜說:“那時候,物資缺乏,任何金屬制品都是非常寶貴的。一個螺母撿回家里去,說不定就能夠用來修家里的什么東西。最不濟,用來掛燈繩也可以啊。”
“掛燈繩?”一屋子人眼睛里都露出了茫然之色,連劉江海也是如此。這孩子是個90后,還真不知道啥叫掛燈繩。
李甜甜說:“我小時候,家里的電燈是用拉線開關的。拉開關的那根線,就叫燈繩。燈繩下面如果不掛個重物,風一吹就會飄起來。如果在下面掛一個螺母,燈繩就能墜著,拉起來比較方便。”
眾人都無語了。李甜甜描述的場景,他們沒見過,但多少也能想象得出來。他們還腦補出了這樣的場景:一個小姑娘,走在放學路上,看到泥地里有一個銹跡斑斑的螺母,于是欣喜若狂地撿起來,帶回家,清洗之后,小心翼翼地系在一根晃晃蕩蕩的燈繩上…
如果再配上二泉映月這樣的BGM,再去理解啥叫“產能不足恐懼癥”,就真的沒啥障礙了。
“可是,李女士,中國現在已經不再是物資匱乏的國家了,你們擁有全世界最大的產能。如果中國的螺母工廠失火了…,呃,好吧,我也許應當假設是他們的工人放假過圣誕節去了,整個德國的機械公司都要停產。
“在這種情況下,最應當具有‘產能不足恐懼癥’的,難道不應當是我們這些德國企業嗎?”
杜蘭蒂磕磕巴巴地說道。
會有那么一天的。
李甜甜在心里想道。
產能不足恐懼癥這個詞,她也是從唐子風那里聽到的。而唐子風在說起這個詞的時候,就曾幸災樂禍地發出過一個預言,說總有一天也要讓美國人、歐洲人嘗嘗得這個病的滋味。
“沒有人會對歐洲禁運任何產品,所以歐洲人沒有產能恐懼,這并不奇怪。我們中國是曾經飽受國外制裁之苦的,所以,如果一種產品是我們自己不能制造的,我們就會感到恐懼。
“鋼珠磨削機床的事情,就是源于我們自己的這種恐懼癥。我不知道普勒先生和杜蘭蒂先生有沒有看到過前一段時間中國一些媒體上的文章,有專家警告我們,說歐洲人,實際上就是指貴公司,隨時都有可能停止向我們提供這種機床,從而使中國的近百家圓珠筆頭制造企業陷入困境。”李甜甜說。
“這完全就是無稽之談。”普勒說道,“我們從來沒有說過要停止向中國出售鋼珠機床,我們和中國的客戶維持著非常好的合作關系,媒體上的這種猜測,完全是沒有根據的。”
“但春澤市政府承受了很大的壓力,正是這種壓力迫使他們拿出700萬歐元來委托我們開發這種機床。”
“原來是這樣。”普勒應了一聲,隨后問道:“既然你們已經決定要開發這種機床,而且還完成了一些基礎工藝的專利開發,那么,你們二位到米朗公司來,又是為了什么呢?”
“合作。”李甜甜回答得很干脆,“我從一開始就說了,我們是來尋求合作的。”
“合作?怎么合作?”普勒問。
李甜甜說:“正如杜蘭蒂先生剛才說過的,鋼珠磨削機床這個市場實在是太小了,不需要兩家卓越企業去滿足這個市場的需求。臨機集團投入1000萬歐元去開發一種新型的鋼珠機床,既是對臨機集團資源的浪費,也會影響到米朗公司的經營,這是一種毫無意義的行為。”
原來你也知道這是毫無意義的…
普勒和杜蘭蒂在心里嘟囔道。不過,他們倆都沒插話,想等等聽李甜甜的下文。
“春澤市政府之所以委托我們開發鋼珠機床,根源還是在于對機床供應的擔憂。如果貴公司能夠做出一個承諾,保證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要停止對中國企業提供此類機床,則春澤市就不會有這種擔憂了,而我們臨機集團也就沒有必要去做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了。”李甜甜說。
“你們需要的僅僅是一個承諾嗎?”杜蘭蒂問。
李甜甜笑著說:“當然不夠。歐洲以各種名目違反承諾的事情,我們見得還少了嗎?如果我們自己沒有掌握相關技術,你們隨便找一個理由就可以把做出的承諾當成手紙扔進馬桶里去,中國人是吃過這種虧的,否則也不至于有產能不足恐懼癥了。”
“那么,你們還需要什么?”杜蘭蒂有點暈。聽李甜甜這個意思,還是要自己掌握相關技術,那還合作個什么勁?
李甜甜說:“我們希望能夠和米朗公司簽訂一個技術合作協議,米朗公司永遠授權臨機集團使用米朗公司所擁有的機床專利,還有那些并未申請專利的技術訣竅。當然,我們是會按照市場標準向米朗公司支付專利使用費的。
“我們承諾,只要米朗公司不做出對中國企業斷貨的行為,我們就不生產此類機床,不會影響到米朗公司的銷售。但是,在技術合作協議上,需要有這樣的條件,那就是如果出現不可抗力導致米朗公司不能向中國供貨,我方有權自由地使用這些專利和其他知識產權以生產替代機床。”
“你說的自由,是什么意思?”普勒和杜蘭蒂同時問道。
在此之前,他們對于春澤市與臨機集團的合作并不在意,只是覺得這是中方的一場表演,目的是為了在采購增加一些討價還價的砝碼。可李甜甜向他們說的事情,完全超出了他們的預想,這讓他們有些措手不及。
李甜甜并沒有提出降價的要求,而是說了一個名叫“產能不足恐懼癥”的概念,然后要求米朗公司向中方開放所有的專利和內部訣竅,目的只是為了獲得獨立生產鋼珠機床的產能。
普勒和杜蘭蒂無論如何都理解不了中國人的擔憂,因此也就無法理解臨機集團為什么要與米朗公司進行一個這樣的合作。很顯然,這種合作對于臨機來說沒有任何作用,因為米朗公司肯定不會對中國斷貨,則臨機就永遠都沒有使用這紙協議的機會。
那么,中方所需要的“自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自由嘛…”李甜甜想了想,然后嫣然一笑,說道:“就是自由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