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考慮的。”周衡問。他知道唐子風既然要提出這個問題,肯定就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果然,唐子風毫不猶豫地回答道:“三個字,大練兵。”
“大練兵?”周衡想了想,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不是要開展全面的崗位練兵運動,全面提高工人的技術水平。這樣的運動,過去很多企業都搞過,臨一機應當也搞過。效果不能說沒有,但要達到你所希望的程度,恐怕有些難度。”
“我當然知道。”唐子風說,“組織技術培訓,開辦夜校,進行技術比武,優勝者每人發個搪瓷缸啥的,然后就可以寫材料向上級匯報了。在二局的時候,這樣的匯報材料,我都快看吐了。”
周衡無語道:“可不就是這些方法嗎?也不能說都是走過場,有些企業做得還是不錯的,事在人為吧。”
唐子風說:“這些方法當然是有效的,但如果不能調動職工學習技術的積極性,光靠搞運動的做法,效果是不會太好的。對技術感興趣的職工,你是不是搞這種運動,他們都會主動去學。對技術不感興趣的,光獎勵一個搪瓷缸子管用嗎?”
“依你之見呢?”
“如果一個搪瓷缸子不夠,那就兩個!”
“說人話!”
“我是說,拿錢砸,砸到大家眼紅為止!”
“你是說,重獎技術比武的優勝者,激發大家學習技術的積極性?”周衡試探著問道。唐子風的思路太飄逸了,他是真有些跟不上。
唐子風說:“不是重獎,而是直接拉開差距。我想了一個辦法,咱們在廠里評20名技術最好的工人,直接授以稱號,嗯嗯,就叫‘大機工匠’…”
“這算個啥稱號,太難聽了吧!”周衡都忍不住要吐槽了。
“這不是重點。”唐子風說。沒辦法,搞工業的人實在不會起名字,他原本還有點這樣的天賦,到臨一機之后也迅速退化了。他說:“重要的不是稱號叫什么,而是所有獲得這個稱號的人,每月可以領取1000元的特殊津貼。”
“每月?”
“每月!”
“這個太激進了吧?”周衡咂舌道。臨一機目前的人均工資只有150元,廠務會討論過,準備在財務狀況改善之后,把平均工資水平提高到250元左右。一個高級技工,工資大約能到500元就不錯了,唐子風上來就說每月發1000元特殊津貼,這得造成臨一機紅眼病大暴發吧?
唐子風說:“韓偉昌拿了5萬元的業務提成,銷售部的業務員們都眼紅了,嗷嗷叫地要去開拓新業務。黃麗婷承包東區商店,半年拿了5萬元的分紅,所以汪盈也不鬧了,跟打了雞血一樣和周益進一起開搬家公司,聽說累得腰都粗了兩圈。這就說明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如果不讓大家眼紅,大家就不會有動力,三兩個搪瓷缸子的獎勵,說出去都是個笑話。”
“20個人,每月1000元津貼,一年就是24萬,額度倒是不高。”周衡算了筆賬,心里踏實了一點。他預感到自己可能要被唐子風說服了,所以得先算算賬再說。
“這是第一步。我們先評選出這批‘大機工匠’,然后聲稱未來還要再評一批‘小機工匠’,津貼稍微低一點,名額也更多一點。”唐子風又說。
周衡的嘴角抽動了好幾次,但終于沒再挑名稱上的刺。這就是所謂溫水青蛙了,第一次聽唐子風說“大機”、“小機”的,周衡覺得無法忍受,但聽多了,好像也還行。
“你覺得,樹立了這些榜樣之后,大家就會有學技術的動力嗎?”周衡問。
唐子風搖頭說:“這當然不夠。剛才說的是獎勵,就是在大家鼻子前面掛的胡蘿卜。除了胡蘿卜之外,還要配合大棒政策,讓所有不愿意學技術的人,混不下去。”
“說說你的大棒政策。”周衡平靜地說。
“大棒政策也很簡單,那就是給每個工人重新考核定級,提出提升目標。一段時間內,非升即走。”唐子風牙癢癢地說道。
“非升即走”這個概念,是在新世紀才出現的,這是由知識分子發明出來,專門對付其他知識分子的陰招。不得不說,讀書人對付讀書人的確是夠狠的,這個詞在一段時間內幾乎是各高校“青椒”(也就是青年老師的意思)們的夢魘。
所謂“非升即走”,就是給你定一個目標,比如幾年內必須評上副教授,幾年內必須評上教授,達不到目標就滾蛋。
如果學術水平達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晉升,那么這個制度也不能算是太狠,畢竟學術團隊的管理還是需要有一些考核標準的。問題的關鍵在于,每個單位的晉升名額是有限的,你要做的不僅僅是與天斗、與地斗,還要與人斗。
比如說,你燃燒靈魂之力,一年寫出了50篇論文,已經遠遠超出教授的任職要求了,那么你就必定能夠晉升教授嗎?非也,你舉目望去,發現同年進單位的小張、小李已經寫出80篇論文了,于是你只有一口老血噴出。
所有實行非升即走政策的科研單位,都是在10個人中間只給2個晉升名額。要想晉升,你不光是做出多少成績就行,還必須成為這10個人中間的前2名。而有資格進入候選名單的,又有幾個是省油的燈。
要想避免“非升即走”,你必須在一干超級學霸中間脫穎而出。但其他的學霸又豈是好對付的,你努力,人家會更努力,最后就會進入一種叫做“囚徒悖論”的境界,每個人都拼到極限,比的就是誰死在最后。
在前一世,唐子風的朋友中就有正處于“非升即走”狀態的,唐子風每次見到他們的時候,都能體會到啥叫生無可戀。全國上下被這種政策逼瘋逼死的青年才俊,可真不是一個兩個了。
正是因為知道這一招的毒辣,唐子風才把它稱為大棒,并力主將這個政策引入到1995年的臨一機來。他相信,這根大棒掄起來,臨一機那些屬咸魚的職工都該瘋狂了。前面已經有1500名分流職工的例子在那放著,余下的人誰能無動于衷。
“我們劃一條線。技術工人,35歲之前沒有晉升為中級的,直接淘汰,或者轉為普工,或者去勞動服務公司做保潔;45歲之前沒有晉升為高級的,直接辦內退,自謀職業去。”唐子風說。
“這個似乎也太極端了。”周衡說,“現在咱們廠35歲以下達到中級工標準的,只有不到30,有一些人年齡已經快到35歲了,照你的辦法,這些人都得送到勞動服務公司去了。”
唐子風說:“過去的事情,我們可以不管。從現在開始,給出3年的緩沖期。比如說,你現在是35歲,還是初級工,那么我們可以等到你38歲再來考核,如果還是初級工,那就對不起了,只能淘汰。但如果你現在是32歲,到35歲的時候未能晉升中級,同樣淘汰。
“高級工的情況也是如此。45歲以上的,我們可以不管。但如果現在是45歲以下,那么3年之內,或者45歲之前,如果不能晉升高級工,對不起,就請退休吧。”
“這個要求是不是太高了?”周衡說,“機械部前兩年做過統計,全國的機械行業技術工人中,高、中、低級的比例大約是5比35比60。咱們廠的情況比這個還差一點。照你的要求,幾年之后,我們起碼要達到10比50比40,這個難度可不是一般的大。”
“難度當然大,否則怎么能夠達到我說的大練兵的要求。”唐子風說。
周衡說:“凡事還是要循序漸進吧?你這樣一搞,很可能把一半的工人都給淘汰掉了。你要知道,現在這些工人可是我們已經分流過一輪留下來的,雖然總體技術等級還不盡人意,但好歹也能派上用場。如果再淘汰一半,咱們廠的生產還要不要維持了?”
唐子風說:“這有什么困難的,真的淘汰了一半,我們大不了再招新工人就是了。”
“新工人的技術等級不是更低嗎?”周衡問。
“誰說的?我不能招熟練技工嗎?”唐子風反問。
周衡說:“你準備從哪招熟練技工?”
“432廠啊。”
唐子風的回答讓周衡頓時無語。這廝去一趟17所,得是受了多大的心靈創傷啊,分明已經有些仇恨社會的跡象了。他居然能夠想出撬432廠墻角的招,還虧谷原生在自己面前夸他識大體、顧大局呢。
唐子風正色道:“周廠長,我不是在開玩笑。當然,說從432廠招收熟練工,只是舉了一個栗子。過去幾年,甚至包括未來幾年,中國將會有數以萬計的國企破產或者改制,下崗三千萬人絕對不是聳人聽聞。在這些人中,不乏熟練技術工人,咱們為什么不能把這些工人招過來為我所用呢?
“我想過了,過了這一段,我再出去跑跑,開拓三五十個新的業務方向,三年之內讓臨一機年產值過五億不成問題。屆時我們就會需要大批的高級技術工人,現有的這些人如果不努力,那就直接淘汰,咱們不能讓他們給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