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完淳是被云楊踢出來的。
云大將軍正忙著調兵遣將,準備進駐開封,而后揮兵東進忙的腳不沾地,哪有功夫理睬小屁孩的破事情。
至于這家伙想要武器,完全是腦子壞掉了。
他師傅既然已經派他去了京城,到了那里之后如何會少了他用的東西,如果真的沒有,那就表示他師傅不準他大開殺戒。
夏完淳只好憋著一肚子的氣繼續向京城進發。
有時候他甚至在抱怨,沐天濤一個跟藍田沒多大的關系的人,師傅都肯全力以赴的幫忙,他這個親傳弟子,反倒像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沒人親,沒人愛不說,還被踢。
等他抵達開封的時候,居然從這里的密諜手里接到了一封信,這封信是他的親爹夏允彝寫給他的。
在信中,他的父親居然要他幫忙打探一下,南京的重臣張峰跟譚伯明這兩個人是不是藍田密諜。
看到信,夏完淳就知道父親問錯話了,他應該問在應天府衙門里那幾個人不是藍田密諜!
這兩人當然是藍田密諜,不僅僅他們兩個是,在應天府衙門里,只有史可法,自己的親爹,陳子龍伯伯等少數幾個人才不是藍田密諜。
如果史可法依舊安穩的留在南京城,那么,他就不會有這個煩惱,等到師傅將來兵臨城下的時候,他就會被自己的部下簇擁著一起恭迎新皇帝的到來。
那時候,即便是痛苦,也只會痛苦一陣子,痛苦完畢了,該干什么就干什么,日子一樣過。
他實在是想不通,史可法伯伯,陳子龍伯伯,加上自己的父親,這三人都不是酒囊飯袋,為何偏偏就看不清楚自己的部下呢?
夏完淳想想就有些不寒而栗。
一同共事,一同拼搏,一同為一個目標前進的伙伴居然是自己的敵人裝扮的。
而父親的信里邊,至今還僅僅是疑問。
都他娘的明顯到這種程度了,他們居然僅僅是懷疑?
人家利用白蓮教已經把南京城乃至應天府徹底的清理了一遍,弄成適合他們治理的模樣了,自己父親這群人還認為這些人是在為大明著想?
父親還在信中悲憤的向他敘述了自己不能去京城勤王,希望兒子能代替他去京城勤王,哪怕戰死也要護衛大明社稷江山。
看完父親的書信之后,夏完淳信中很不是滋味。
在信中,父親沒有問及母親跟弟弟,更沒有問及他的近況,只是一味的要求他這個夏氏的長子要忠君愛國,要為國捐軀,這就很傷人心了。
事實上母親這幾年過得很好,跟弟弟兩人衣食充足,守著鳳凰山附近一個一百畝地大小的農莊日子過得安逸舒適。
家里雇傭了兩家,總共六個男女工人,耕種,飼養牲畜以及雞鴨鵝,母親還接一些紡織一類的活計,還養了七八笸籮蠶,正雄心勃勃的準備擴大家業呢。
就是——父親總是不愿來藍田。
怎么回信呢?
夏完淳一時陷入了沉思。
父親已經很可憐了,這時候如果再欺騙他,以后父子見面的時候恐怕不會好看。
說實話吧,這對父親來說應該是晴天霹靂,想想父親那個九頭牛都拽不回來的性格,夏完淳很擔心他會干出一些什么讓他痛悔三生的事情來。
想了很久之后,夏完淳還是在紙上落筆好生勸說了父親一番。
他沒有揭露張峰,譚伯明真正的身份,只說他還是一個學生,對這些事情一概不知,還借用書院先生的話表達了自己對大明江山的憂慮。
告訴父親,自己接受父命,去京城勤王…最后用了大篇的篇幅講述了母親跟弟弟的生活,講述了母親是如何思念他,弟弟因為見不到父親總被鄰居家的孩子稱為——沒爹的孩子,他幫弟弟出頭幾次之后,反而招來惡鄰居的報復——砍掉了家里的幾棵桑樹云云…
玉山書院有一群人專門是研究話術的。
大部分都是秘書監的人,他們發現說話其實是一門很強大的學問,需要好好的研究,如果研究到精深處,話術起到的作用不會比火炮差,至少,也能跟《白毛女》這種可以掀起人同仇敵愾之心的戲曲看齊。
夏完淳已經沒有興趣跟父親講什么政治了。
因為說了,父親會認為這是旁門左道之術,不是正大光明的學問。
還是師傅說的清楚——所謂政治就是讓我們的對手從臺上下來,我們自己上去,臺面上來說,政治就是——各階級利益代表的斗爭,搶奪國家行政權的體面說法。
父親是不懂這些的。
父親已經用事實說明了他不是一個好的官員,更不是一個好的父親。
藍田唯一適合父親去做的事情就是去玉山書院教授《易經》,對于真材實料的進士父親來說,他對《易經》的了解遠遠超過他對政治的了解。
給父親回了信,夏完淳又寫信拜托自己的師兄們對父親這種腐儒多擔待一些,將來拆穿局面的時候莫要把事情弄得血淋淋的,讓父親一時接受不了尋了短見就不好了。
萬一父親還是想不開,就不妨用點溫柔的手段…
處理完畢了家事,夏完淳就正式越過黃河向京城進發。
才過了黃河,面前流民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景象就讓夏完淳心情沉重的連呼吸都成了負擔。
揮刀砍死了一些想要搶劫他們行李以及戰馬的強盜,夏完淳才要出口氣,就看見更多的流民向他們圍攏過來。
人群中有男人,有女人,還有老人,孩童,可以說,只要是能動彈的都沖過來了。
夏完淳怒吼一聲,帶著部下落荒而逃…
他分不清這到底是李弘基的軍隊還是百姓。
很多時候,流寇的軍隊跟流民群基本上沒有什么差別。
面對處處攔路的流民,夏完淳終于有些后悔了,自己應該從山西方向進京的,而不是繞一個圈子從開封過河。
好在他們的戰馬速度很快,那些虛弱的流寇或者流民們總是追不上他們。
馬不停蹄的穿過李弘基的領地,終于踏上了河北地界。
一路上,所有的州府都在打仗,所有的村莊幾乎空無一人,流民們在平原上晃蕩,如同一個個孤魂野鬼。
夏完淳終于在一棵枯樹下停下馬蹄。
枯樹上吊著一個女人,衣衫已經破碎不堪了,從衣服的質地來看,這個女人應該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子。
只是吊死之后,面目猙獰的沒法看,夏完淳揮刀斬斷了吊索,婦人的身子已經僵硬了,就那么直挺挺的從半空掉下來。撲倒在地上。
就在婦人身子掉下來的時候,他閃電般的從婦人懷里掏出一個襁褓。
打開襁褓,露出一張嬰兒的臉,就是這個孩子的哭聲,讓夏完淳停下了馬蹄,如果沒有孩子的哭聲,夏完淳是不會理會這具尸體的。
這一路上,他看過的尸體太多了,多的讓他早就麻木了。
嬰兒的哭聲已經有些微弱了,夏完淳跳下馬,把枯樹點燃,架上鍋燒水,水很少,很快就燒開了,他取出馬背上的鍋盔,揉碎了放在水里,等煮成一鍋面糊糊之后,他就用勺子,一點點的喂給這個小小的嬰兒。
他不知道面糊糊能不能救活這個嬰兒,可是,他目前只有這東西。
可能是老天可憐這個孩子的緣故,她居然開始吃面糊糊了,而且吃的很是香甜。
嬰兒很乖,吃飽了就繼續大睡,夏完淳又燒了一鍋水,給這個臟的沒法看的嬰兒擦拭了一遍身子,這時候才發現,這是一個小小的女嬰。
扯開自己的備用里衣,給小女嬰做了一個簡易衣服,又用自己的棉襖將孩子包裹起來。
這一套他早就做的很熟了,以前要幫母親照顧弟弟,后來又要照顧云彰,云顯,因此,照顧小嬰兒難不住他。
將孩子綁在自己的胸口上,夏完淳陰郁的瞅著京城方向低聲道:“崇禎啊崇禎,你不死怎么成呢?”
說完崇禎,他又瞅著山東方向道:“李弘基,你等著,老子總有將你剝皮抽筋的一天。”
在他忙碌照看嬰兒的時候,他的部屬們已經把那個可憐的女人找了一個坑埋掉了。
等這些事情干完之后,夏完淳的聲音有些凄厲的道:“走,我們進京。”
這一路,除非孩子哭了,拉了,餓了,夏完淳才會停下馬蹄,除此之外,他一直在趕路,終于,在三天后,他看到了京城的正陽門。
跟沐天濤進入京城一般無二。
貴公子一般的夏完淳帶著武器以及二十二個隨從進城的時候,隨從丟出去一塊碎銀子給看守城門的軍卒,兵丁們立刻就讓開了大門,恭請這個懷抱著一個嬰兒的少年貴公子進城。
才進城不久,夏完淳就看到沐天濤帶領著一群裝備到牙齒的武士從正陽門大街呼嘯而過,在隊伍末尾,十幾個被綁住雙手的男子踉踉蹌蹌的跟在他們的身后。
沐天濤并未看到夏完淳,夏完淳也僅僅是冷冷的看著沐天濤的背影不做聲。
一個憨厚的莊稼漢突然出現在夏完淳的背后拱手道:“公子,住處已經準備好了。”
夏完淳再看一眼沐天濤遠去的背影道:“找一處距離沐王府近的地方,再聯系一下王相堯這個狗太監,就說小爺要進宮看看!”
莊稼漢搖頭道:“密諜司下的命令可沒有幫助公子進皇宮這條。”
夏完淳冷冷的看了莊稼漢一眼道:“現在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