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雙手插在袖筒里瞅著漫天的飛雪已經沉默良久了。
徐元壽手持茶壺正在往茶杯里加水。
熱氣騰騰的水柱沖進茶碗,旋即,便有一股白色的水汽裊裊冒起,很快就消失不見。
第一遍水徐元壽歷來是不喝的,只是為了給茶碗加溫,傾倒掉開水之后,他就給茶碗里放了一點茶葉,先是倒了一丁點熱水,片刻之后,又往茶碗里添加了兩遍水,這才將茶碗裝滿。
蓋上蓋子,不一會又掀開,舉起茶碗蓋子放在鼻端輕嗅一下滿意的對錢謙益道:“虞山先生,還不過來品嘗一下這難得一見好茶?”
錢謙益從亭子外邊走進來,也不抖掉身上的積雪,拿起茶碗蓋子也嗅了一下道:“蘭花香,很難得。”
徐元壽道:“不知道茶農是怎么炒制出來的,總之,我很喜歡,這一戶茶農,就靠這個手藝,儼然成了藍田的大富之家。”
錢謙益道:“云昭知道嗎?”
徐元壽皺著眉頭道:“他為何要知道?”
錢謙益平淡的道:“玉山城不是都是他家的嗎?”
徐元壽道:“玉山城是皇城,是藍田百姓允許云氏長久永遠居住在玉山城,管理玉山城,可從來都沒說過,這玉山城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云氏所有。”
錢謙益道:“圣人不死,大盜不止。”
徐元壽道:“盡信書不如無書,當年莊子以為所謂的孝、悌、仁、義、忠、信、貞、廉等等,都是人道毀棄,而人為標榜出來的東西。人皆循道而生,天下井然,何來大盜,何須圣人。
但是,你看這大明天下,若是沒有人力挽狂瀾,不知道會生出多少草頭王,百姓也不知道要受多久的苦難。
所以,虞山先生的話差了。”
錢謙益繼續道:“天子有錯,有志者當指出君王的過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不能提刀綸槍斬天子之頭顱,若是如此,天下禮法皆非,人人都有斬天子頭顱之意,那么,天下如何能安?”
徐元壽端起茶碗輕啜一口茶水,看著錢謙益那張有些激憤的面容道:“大明崇禎天子除過多疑,短智之外并無太大過錯。
有錯的是士大夫。”
錢謙益嗤的笑一聲道:“何解?”
徐元壽指著錢謙益道:“東林黨爭,才是禍國殃民的根本,官員貪婪無度才是大明國體崩塌的原因,士人無恥,才是大明皇帝坐困愁城的原因。”
錢謙益冷笑一聲道:“多年以來,我東林才俊為這個國家嘔心瀝血,斷頭者無數,貶官者無數,流放者無數,徐先生如此菲薄我東林人士,是何道理?”
徐元壽長嘆一聲道:“量體裁政者是你東林黨人,打擊異見者是你東林黨人,為了反對而反對者是你東林黨人,聚斂東南財富綁架皇帝者是你東林黨人,甚至,越過皇帝與建奴暗中交涉者也是你東林黨人。
現如今,準備拋棄皇帝,把自己賣一個好價錢的依舊是你東林黨人。
虞山先生,此時為翻天覆地之時,若你們再以為只要首鼠兩端就能永葆富貴,那么,老夫向你保證,你們一定想錯了。
云昭乃是不世出的英杰,他的雄心之大,之廣遠超老夫之想象,他絕對不會為了一時之便利,就放任毒瘤依舊存在。
你也看見了,他不在乎將舊有的世界打的粉碎,他只在意如何建設一個新大明。
大明已經行將就木,樹葉幾乎落盡,樹上僅有的幾片葉子,也大多是黃葉,棄之何惜。”
錢謙益冷漠的看著徐元壽,對他批駁的話充耳不聞,放下茶杯道:“張炳忠入江西,尸橫遍野,大多是讀書人,僥幸未死者遁入深山,形同野人,昔日華族,如今零落成泥,任人踐踏,云昭可曾捫心自問,可曾有愧?”
徐元壽笑著搖頭道:“殺賊不就是華族的天職嗎?我怎么聽說,如今的張炳忠麾下有讀書人不下兩千,這兩千人正在南昌為張炳忠籌備登基大典呢。”
錢謙益冷笑一聲道:“生死兩難全,舍生取義者也是有的,云昭縱兵驅賊入江西,這等虎狼之心,不愧是蓋世梟雄的作為。
殺人者乃是張炳忠,荼毒江西者也是張炳忠,待得江西大地白茫茫一片的時候,云昭才會派兵繼續驅趕張炳忠去荼毒別處吧?
某家清楚,下一個該是東南大地了吧?”
徐元壽的手指在桌案上輕輕叩動道:“《白毛女》這出戲虞山先生應該是看過了吧?”
錢謙益道:“一群戲子為虎作倀而已。”
徐元壽道:“都是真的,藍田官員入漢中,聽聞漢中有白毛野人在山野隱沒,派人捕捉白毛野人之后方才得知,他們都是大明百姓罷了。
有的是為了逃稅,有的是為了逃債,有的是為了活命,他們寧愿在深山老林中與野獸毒蟲共舞,與山瘴毒氣比鄰,也不愿意離開深山進入人世。
《禮記·檀弓下》說苛政猛于虎也,柳宗元說苛政猛于毒蛇,我說,苛政猛于惡鬼!!!它能把人變成鬼!!!。
虞山先生,爾等在東南享用錦衣玉食,坐擁嬌妻美妾之時,可曾想過那些嗷嗷待哺的饑民?
你們不僅不管,還把他們身上最后一塊遮羞布,最后一口食物奪走…如今,不過是報應來了而已。
別埋怨!
你應該慶幸,云昭沒有親自出手,如果云昭親自出手了,你們的下場會更慘。
他為了落一個不殺人的名聲,為了斷絕搶奪國祚必定殺人的惡習,選擇了這種聰明的方式,有這樣的弟子,徐元壽三生有幸。”
錢謙益放下茶碗道:“看來,老夫應該回東南,號召那些讀書人揭竿而起,保家護院了。”
徐元壽學錢謙益的模樣嗤的笑了一聲道:“別反抗了,藍田大軍中的火炮,專門管教各種不服。
建奴不服,炮轟之,李弘基不服,炮轟之,張炳忠不服,炮轟之,火炮之下,寸草不生,人畜不留,云昭曰;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內!
虞山先生一定要小心了。”
錢謙益的面色蒼白的厲害,沉吟片刻道:“東南自有猛士血肉鑄就的堅城。”
徐元壽從點心盤子里拈一塊甜的入人心扉的餅干放進嘴里笑道:“經不起幾炮的。”
錢謙益怒吼道:“除過大炮你們再無其它手段了嗎?”
徐元壽笑道:“自然有,對于什么都沒有的百姓,云昭會給他們分配土地,分配耕牛,分配種子,分配農具,幫他們修建住房,給他們修建學堂,醫館,分配先生,大夫。
會平整他們的土地,給他們修建水利設施,給他們修路,幫助他們捉拿所有戕害他們生命生活的毒蟲猛獸。
這些手段,在關中,在寧夏,在隴中,在漢中,在襄陽,洛陽,開封,長沙,岳陽,蜀中已經顯示了很好的效果。
至于你們,老子曰: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而奉有余。
虞山先生,你應該知道這是不公平的,你們占有了太多東西,百姓手里的東西太少,所以,云昭預備當一次天,在這個天下行一次天道,也就是——損有余,而補不足,如此,才能天下安定,重開太平!”
錢謙益雙手顫抖的將茶碗重新抱在手中,可能是因為心中發冷的緣故,他的手冰涼如冰。
“如此作為,云昭得逞于一時,史筆如刀定會讓他遺臭萬年。”
徐元壽重新提起燒開的鐵壺,往錢謙益的茶碗里加注了開水,將水壺放在紅泥小火爐上,又往小火爐里丟了兩枚松果低頭笑道:“如果由老夫來執筆史書,云昭一定不會遺臭萬年,他只會光耀千秋,成為后世人銘記的——千古一帝!”
對面沒有回聲,徐元壽抬頭看時,才發現錢謙益的背影已經沒入風雪中了。
再拈一塊餅干放進嘴里,徐元壽閉著眼睛慢慢品味餅干的香甜滋味,自言自語道:“新學既然已經大興,豈能有爾等這些腐儒的立足之地!
為我新學千秋萬代計,即便云昭不殺你們,老夫也會將你們統統埋葬。”
說完話,就把錢謙益剛剛用過的茶碗丟進了萬丈深淵。
大雪在繼續下,云昭需要的大會堂里面,依舊有非常多的工匠在里面忙碌,再有十天,這座恢宏的宮殿就會完全建成。
何老大將最后一枚大釘子釘進門檻,如此,基座除過卯榫固定,還多了一重保險。
覺得渾身燥熱,何老大敞開棉襖衣襟,丟下錘子對自己的徒弟們吼道:“再查看最后一遍,所有的棱角處都要打磨圓滑,所有凸起的地方都要弄平展。
該打蠟的就打蠟,要是老子坐在這開會不小心被刮到了,戳到了,仔細你們的皮。”
徒弟們哄笑著應承了師傅一番,果真拿著各種工具,從門口開始向大廳里檢查。
見這些小伙子們干勁十足,何老大就端起一個不大的泥壺,嘴對嘴的狂飲一下,直到涓滴不勝,這才罷休。
看著灰蒙蒙的天空道:“我何老大也有今天的榮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