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還沒亮,李苒被人一把推醒,嚇的一骨碌坐起來。
“別怕,是我!”
周娥的聲音剛落,外間已經亮起了燈,李苒看清楚真是周娥,一口氣松下來,“出什么事了?”
“桃濃在后角門,說是吳嫂子出事了,殺了人,得你走一趟。”
周娥伸頭過去,貼到李苒耳邊,低低道。
李苒聽的眼睛都瞪大了。
周娥這話,前一半好理解,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得她走一趟?她是能毀尸還是能滅跡?
“趕緊趕緊!把衣服穿上,咱們邊走邊說。外頭涼,拿件長袿子。”周娥前一半和李苒說話,后一半揮著手示意小云,以及已經聽到動靜趕過來的付嬤嬤。
李苒沒再說話,動作極快的穿好衣服,小云給她綰著頭發,李苒接過小丫頭遞上的濕帕子抹了兩把臉。
連小半刻鐘都沒用,李苒就收拾好了,一邊往外走,一邊從付嬤嬤手里接過件薄袿子,隨手披在身上,和周娥一前一后,出了正屋,從后院角門,疾步出去。
桃濃正站在長安侯府后園角門外,團團轉圈。
周娥步子極快,又一路上躲躲閃閃,天黑路彎,李苒一路小跑跟著,能一步不落跟上就不錯了,根本顧不上說話。
桃濃先看到周娥沖出來,沒等說話,又看到了跟在周娥身后,喘著粗氣的李苒,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點著李苒,“她來干嘛?你叫她干什么?你說你得叫個人,就是叫她?你叫她干什么?”
“你不懂,少廢話,趕緊,咱們先過去看看。”周娥推了把桃濃。
桃濃被她推的踉蹌了四五步,順勢往前,一通跑,沖到停在巷子口的一輛破舊的大車前。
周娥一把揪起李苒,把她甩上車,自己跳上去坐在桃濃旁邊。
李苒從車里伸出頭,見是桃濃坐在車夫位置上趕車,眨了眨眼,倒也沒什么意外。
這位可是從興榮關上下來的,趕個車什么的,不值得驚訝。
“是這么回事,吳嫂子出事了,她把她男人打死了。就這樣。”周娥擰著身子,三兩句話,就算是說完了所有的事兒。
“我能幫什么忙?”李苒先問重點。
周娥斜著她,片刻,往上翻了個白眼。
“就是,她能幫什么忙?你叫她干什么?你是急糊涂了吧?”桃濃眼睛盯著前方,話說的很急。
“趕你的車!不懂別開腔!”
周娥極有氣勢的把桃濃懟了回去,挪了挪,湊近李苒咬耳道:“你怎么…唉,也是,你什么都不懂,這京城防衛,可是在謝將軍手里的,我已經讓人去找謝將軍了,就說你說的,讓他到吳嫂子那間腳店找你,這事兒,只能借你金面,請謝將軍援個手。”
李苒瞪著周娥。
周娥攤著手,一臉干笑,“人命關天,除了吳嫂子,還有她那個小閨女呢,吳嫂子活不了,她那小閨女也活不了,救人一命么,現在這是兩條命。”
“她能幫什么忙?”
桃濃又問了一次。這一句里全是疑問,她是真想不通,這位姑娘能幫什么忙?用來祈福嗎?
“不是跟你說了,不懂就別說話!”周娥再次懟回桃濃。
李苒深吸了口氣,看著周娥,“就怕你想的太好了,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兒,我…”
“正好看看,來了照來了說,不來照不來的說。真要是…”
周娥話沒說完,從李苒身邊直回身子,看著李苒,嘿笑了幾聲。
“真要是后一半,那吳嫂子呢,怎么辦?”李苒看著周娥,皺眉道。
“去求一求李侯爺。”周娥瞄了眼李苒,聲音壓的極低。
“嗯。”片刻,李苒低低應了句,看向桃濃問道:“到底怎么回事?十幾年都忍下來了,怎么突然殺起人來了?”
“對啊!我也沒來得及問,快說說。”周娥拍了下桃濃。
“她說白老頭喝多了酒,要奸她閨女,她急眼了,從廚房拎了只炒鍋,一鍋下去,白老頭腦袋開了瓢。”
桃濃這敘述的簡潔程度,和周娥有得一拼,不過比周娥講的清楚明了多了。
“白老頭多大了?怎么能干出這種事兒?”
李苒說不上來什么心情。
吳嫂子的女兒她見過一回,一直低著頭,瘦瘦小小,好象只有十二三歲的樣子。
“吳嫂子被白老頭父子打的半個月下不來床的時候,都不是一回兩回了,她一回都沒敢還過手,能讓她還手,又能下得去這樣的狠手,只能是這樣的事兒。
從前白老頭父子打過幾回她閨女,回回都是吳嫂子把閨女護在懷里,寧可自己被打死,也不讓人動她閨女。”
桃濃的話頓住,片刻,長嘆了口氣。
“吳嫂子就看著這個閨女活著,老早就盤算著,要早點給她閨女挑戶好人家,一定要挑戶好人家。
今年剛過了年,就說過一回,說是要給她閨女說親,好親事難得,說上兩年三年才議成的,多得是,她得趁早。
白老頭早就放過話,要把她閨女給他大兒子做妾。
她這么急著給她閨女說親,也是因為這個,做妾這事,她寧死也是不肯的。
這半年,她一直偷偷摸摸到處托人給她閨女說親,上個月,我聽誰說過一句,說是她看好了一家。
白家父子必定是不想讓她把閨女嫁出去,一是怕她陪送閨女,再偷著貼補她閨女,二來,也擔心她閨女嫁出去之后,她也跟著跑了。
她要是跑了,他們白家這一大家子,吃誰的喝誰的?
一窩子畜生!呸!”
桃濃話說的利落,趕車的技術更加的好,車子在空曠的大街上跑的飛快,很快就到了吳嫂子腳店所在的那條街口。
桃濃在街口停下車,放下周娥和李苒,趕著車往前,將大車交給等在路邊的拉車漢子,小跑過來,三人一起,繞了個圈子,從腳店后門,進了腳店。
陳尸的地方,在挨著廚房的一間小樓上,樓梯就在廚房里,極狹,上面其實只能算是半間閣樓。
吳嫂子蓬頭垢面,兩眼深陷,鬼一般瑟縮團坐在樓梯上,聽到動靜,站起來,垂著頭,后背緊貼著木板。
“別怕,不會有事兒的,周將軍來了。”桃濃拍了拍吳嫂子,無力的寬慰道。
“你別上去了。”周娥踏上樓梯,看著提著裙子就要跟上來的李苒道。
“我不怕死人。”李苒答了句,跟在周娥后面,在幾乎就是漆黑一片的樓梯上,摸索往上。
桃濃在最前,站在閣樓門口,打著了火鐮子。
李苒站到門口,看著幾乎鋪滿了狹小房間的胖大的白老頭。
白老頭跪在地上,頭和上半身都在床上,地上沒什么血漬,想來,血都流在床上了。
“小姑娘呢?”李苒回頭看向吳嫂子。
“我來的時候,春妮子在樓下廚房里。去找周將軍時,我先把她送到我那兒去了。”桃濃答道。
“先下去吧。“周娥推了把李苒。
李苒嗯了一聲,走在最前,先下了樓梯。
桃濃走在最后,推著吳嫂子,一起下到廚房。
吳嫂子站在樓梯口,后背貼著墻,慢慢往下,蹲在地上縮成一團,兩只眼睛如干枯的井,直直的看著不知道哪里。
“別這樣,打起精神來,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殺了個人。”
桃濃拍著吳嫂子,聽起來十分豪氣的安慰了句。
吳嫂子一動沒動,桃濃嘆了口氣,走到周娥身邊,捅了捅她,低低道:“你都看到了,他一個老頭子,跑春妮子屋里…唉,我知道說這些沒用,得找找人,還得趕緊,要不然,她就活不成了。”
“急什么,逢大事最忌慌亂。先等一會兒。”
周娥背著手,雙腳岔開,觀陣一般站著,冷著臉,眉頭卻擰成一團。
她打著姑娘的旗號傳了話,可謝將軍能不能來,以及,來了之后怎么樣,她心里半點底兒也沒有。
這樣的事兒,她是頭一回碰到。
“京府衙門那邊,你們兩個有什么熟人嗎?”
李苒無語的看著你挨我我挨你站著,兩臉倉皇的兩人。
周娥搖頭,桃濃一臉苦笑,“府尹聽我唱過幾回小曲兒,算熟人不?”
“那些衙役,仵作什么的,都不認識?”李苒擰著眉,看著桃濃再問。
桃濃苦笑攤手,“我唱小曲兒,從來不看買散票的,雅間兒里,倒是常去奉承奉承,可那雅間兒多貴,別的…那就更貴了,姑娘說的衙役什么的,可沒有有錢人。”
李苒看向周娥。
周娥迎著她的目光,攤著手,“我認識的人都在京畿大營,殿前軍也有,守城門的城門領,有兩個跟我打過仗,就這些。”
李苒抬手捂在臉上。
怪不得她被擄走那一回,桃濃亂花了一堆銀子,什么消息都打聽不出來,唉!
“你讓誰去的?靠得住嗎?”李苒看著周娥,低低問了句。
“你放心!”
周娥斜了桃濃一眼,推著李苒往旁邊幾步,俯耳低低道:
“得等一等,她找到我的時候,已經快要早朝了,他肯定在宮里了,再怎么,也得等散了早朝,再到這兒,早不了,咱們得多等一會兒。”
李苒低低嗯了一聲。
“這兒離宣德門不遠,過了散早朝的時辰,再等兩刻鐘,要是…那就不等了,我去找李侯爺,求一求他,李侯爺這個人,有幾分義氣。”周娥接著道。
李苒再次嗯了一聲。
也只能這樣了。
桃濃皺眉看著離她五六步、嘀嘀咕咕說個不停的兩人,往后退了一步,和吳嫂子蹲在了一起。
不讓她知道,就不知道吧,只要能讓吳嫂子過了這一關,怎么都行。
四個人,兩蹲三站,都沉默下來。
天邊,不知道什么時候泛起了魚肚白,從這一絲灰白,到天色大亮,好象就是一眨眼。
“什么時辰了?”李苒一邊問,一邊轉身到處看哪兒有滴漏。
腳店大門,突然傳來兩聲輕卻清晰的拍門聲。
周娥急竄的飛快,咣的拉開了門,門外站著的,卻是一個瘦高老者,老者后面,跟著兩個中年漢子。
“今天不開門。”周娥渾身的驚喜一下子僵住,生硬的甩了句,就要關上門。
“周將軍是吧。”瘦高老者伸手推在門板上,看著周娥笑道。
“你是誰?”周娥用身體擋著那半條門縫,打量著瘦高老者,警惕問道。
“您不是讓人傳了話兒,說這兒出事兒了,小老人奉命過來看看。”瘦高老者帶著笑,神情平和。
周娥怔了一瞬,立刻往后一步,將門拉開,讓進了三人。
“在哪兒呢?”老者看著從廚房里沖出來的桃濃,徑直往廚房進去,轉了一圈,看向那道狹小而陡的樓梯。
“這是?”桃濃驚疑不定的看著三人。
“別說話!回頭我再跟你說。”周娥一臉嚴肅。
這三人是誰,怎么是這么三個人來了,她完全不知道啊。
不過,肯定和謝將軍有關。
要不然,這老頭說不出她讓人傳了話,以及出事兒這句,他又說了奉命,嗯,那就差不了。
李苒跟在周娥后面,從腳店門口跟到廚房門口,緊挨門框站著,仔細看著老者和兩個中年人。
看著老者細細打量了廚房,細細打量了樓梯,上了樓,很快下來,沖其中一個中年人抬了抬下巴,中年人微微欠身,腳步輕而快的上了樓。
瘦高老者蹲到呆若木人的吳嫂子身邊,仔細打量了一遍,站起來,看向桃濃問道:“怎么回事?力氣可不小。”
“那老頭要奸她閨女,她一時失手,就打死了,用的炒鍋。”桃濃重重咬著失手兩個字。
“失不失手的,沒什么分別。我知道了。
請周將軍先回去吧,小老兒這就要讓人報官了,周將軍在這里,可不妥當。”瘦高老者帶著笑,和周娥欠身道。
周娥有幾分遲疑的看向李苒。
“你們先回去吧,我留在這里。”桃濃趕緊上前一步。
“您也請回去,您在這里,那動靜也不小,您該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才最好。請周將軍放心。”
老者仿佛自始致終都沒看到李苒一般,只和桃濃和周娥說話。
“好。”周娥吸了口氣,極干脆的應了一聲,拱手長揖到底,“這里就有勞老先生了。”
“不敢,一樁小事,請周將軍放心。”老者忙欠身還禮。
三個人一串兒出來,走出半條街,桃濃一把揪住周娥,“那是誰?咱這說走就走了,都沒跟他交待咱想干什么,他知道怎么辦?咱們得把吳嫂子撈出來,不是報官府,不是把她頂進去…”
“你閉嘴!”周娥掃了眼左右,“你唱你的小曲兒去,不會有事!”
周娥這一句不會有事,說的斬釘截鐵,可她心里,卻是半分底也沒有。
“那行,你既然這么說了,那我去了,回頭我讓人勤跑著點兒看動靜,那我走了。”
桃濃聽周娥說的堅定無比,頓時放了心,長呼了口氣,一臉笑的沖周娥和李苒揮了揮手,一溜小跑趕緊回去了。
“是謝將軍?”看著桃濃跑遠了,李苒低低問道。
“應該是吧。”周娥極其沒底的低應了句。
李苒腳下一頓,轉身瞪著周娥,“你不知道那是誰?”
“應該是!不會錯…你看那邊!”周娥突然揪過李苒,推著她往街角那邊看。
街道拐角,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廝沖兩人笑著迎上來。
“這是誰?”李苒一根手指捅了捅周娥,低低問道。
“姑娘。”
小廝腳步極快,沒等周娥答話,已經離李苒不遠,欠身笑著見禮了。
“小的是石南石爺的小廝,石爺讓小的跟姑娘說一聲,請姑娘和周將軍安心回去。”
小廝傳了話,再次欠身,退了兩步,轉身走了。
李苒輕輕呼了口氣出來。
”唉喲我滴娘,還好沒錯。“周娥下意識的抹了把額頭。
李苒猛轉身,瞪著周娥,周娥立刻一個轉身,仰著頭看遠方。
“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趕緊回去,牙還沒擦呢,這一嘴,怪難受的。”周娥交待了一句,抬腳就跑。
走沒多遠,周娥叫了輛大車,兩人還是從長安侯府后園角門進去,回到翠微居。
李苒刷牙洗臉,重新梳頭換了衣服,吃了早飯,拿著本書,坐在廊下,看的心不在焉。
辰末剛過,周娥從后院過來,先伸頭看了眼,見李苒正坐在廊下,幾步過來,坐到李苒對面的鵝頸椅上。
李苒見她臉上帶著笑,心里放松下來,往后靠到椅背上。
周娥失笑,“姑娘可真是,您也不放心是吧,我不放心,去尋了趟石南。石南說…”
周娥的話頓住,干笑了幾聲,“是我糊涂。石南說他沒跟謝將軍說白家腳店的事兒,說是,這點子小事就敢驚動謝將軍,他是不想活了。
旁的,就沒什么了。”
周娥舌頭打結,幾句話說的十分含糊。
“從石南那兒出來,我就往腳店那邊走了走,隔了兩條街,就聽說白家腳店出人命案子了,看熱鬧的人不少,我也就湊過去看個熱鬧,從白家腳店一路看到了衙門里。
聽起來,說是白老頭喝多了酒,從樓梯上跌下來,跌破腦袋死的。
白家兩個兒子這會兒都在衙門里呢,暫時就這些。”
這后一半話,周娥說的清楚爽利,聲調愉快。
“謝將軍…”
李苒一句謝將軍含糊出來,后面的話又咽了回去,算了,還是等她見到他時,自己問他吧。
“這事兒是我辦差了。”
周娥先站起來往上房里看了看,見屋里沒人,再坐回去,看著李苒,一臉干笑。
“這事兒真要報到謝將軍那里,謝將軍要是真到了,那就只能公事公辦了,要不然,就是徇私枉法,那事兒可就大了。
石南扔了本刑統給我,還有本圣訓,讓我好好看看。”
“石南給你的?”李苒看著一臉干笑的周娥,挑眉道。
“石南說是他給的。”
周娥站起來,撣了撣衣襟。
“你看書吧,一會兒我再去看看。”
李苒笑應了,看著周娥腳步輕快的往后院去了,捧起書,認真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