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九年入春以后,京城到昌平之間的官道上突然熱鬧起來。田地里勞作的農戶們,時常看到一隊隊的騎兵和步卒往來于兩地之間。
進入夏季之后,這條道路上設立了三道關卡。所有從南往北的行人商賈都要通過嚴格的檢查方能通行,并且只能到昌平為止,再想途徑昌平往北禁止通行,因為昌平北門業已封閉。
兩萬多人的縣城里來了數百名錦衣衛,幾人一組,挨家挨戶訪問篩查。包括周邊的鄉村,重點是商人,尤其是行商。
這是崇禎考慮到歷史上滿清善于用間,為以防萬一,讓駱養性調遣錦衣衛采取的一次清理行動。
清理結果證明,崇禎多慮了。
在當時的大明人眼中,建奴就是茹毛飲血,兇惡殘暴的蠻夷之輩。
崇禎二年的己巳之變,清軍攻陷香河、順義等數座城池,昌平并未遭受兵災。雖然建奴大獲全勝,兇名更勝,但絕大多數大明子民都認為他們和韃子一樣,是一群沒開化的強盜而已。
現在皇太極雖然已經自立稱帝,改國號為清,但這件事并未引起多少人關注。你一個強盜頭子,沒事來搶一把就算了,居然還做起了皇帝,等我大明遣百萬大軍前往遼東,你這個山大王早就落荒而逃了,這種思想在當時的大明占據了主流地位。
大明人依舊是驕傲的,依舊看不起偏居遼東的野蠻人,所以建奴想收買明人為間,幾乎是不可能之事。再加上大明嚴格的戶籍制度,想往這邊派間也幾乎是不可能的。就像想在一樣,只要你沒有身份證,打工都沒人要你。晉商范永斗等人開始也只是與建奴做生意,給他們走私朝廷禁止的戰略物資而已。只是財帛動人心,在想將利益最大化的貪心下,才逐漸開始給建奴提供各種情報。
在得到錦衣衛的報告后,崇禎隨即下令兵部,調派六門紅夷大炮前往昌平,分置于北門兩側城墻之上。
每門重達兩千余斤的紅夷大炮,在耗費了數百民壯十天時間方才安裝到位。
這種經過湯若望改進的大炮,能夠發射五斤重的彈丸,有效射程一千余步,最大射程可達近兩千步。當然了,那種射程下的彈丸,殺傷力已經急劇減弱。
建奴自居庸關破口而入后,要想繼續南下騷擾京師一帶,昌平是必攻之地。
到時勇衛營將在北門外八百步的距離列陣迎敵。
崇禎考慮到這是勇衛營第一次與戰力強悍的建奴作戰,為保險起見,還是要有炮火為其提供掩護最好。勇衛營的第一仗不容有失,否則將產生一系列的嚴重后果。
蜿蜒曲折的萬里長城,在京城東北方向數百里的四海冶所,向西延伸出一道邊墻,這道把整個順天府環繞在內的邊墻,長度接近千里,經過天津三衛后在渤海邊才收了尾。
由于年久失修,邊墻很多地方已經殘破不堪,守衛也日漸懈怠。
居庸關位于昌平以北四十里的峽谷中,地勢險要,易守難攻,由延慶衛的一個千戶所鎮守。
由于多年未見烽火,加上糧餉短缺,延慶衛的軍戶大量逃亡,駐守居庸關的千戶所如今只剩了不到百名老弱衛所兵。
山里特有的清涼驅散了夏日的暑熱,半夜里甚至還要蓋上薄被。
年近五旬的衛所兵張老三有起夜的毛病,每晚都要起來數次去解手。同伍的幾個人譏笑他,說他是因為打了一輩子光棍的緣故,張老三也認為他們說的沒錯。
衛所軍戶太窮了,哪家小娘子愿意嫁給一個衛所兵?糧餉拖欠許久,一年發不了幾次。吃了上頓沒下頓,一年也見不到一點葷腥。張老三有時心想,就算有瞎了眼的小娘子想嫁給他,他也絕不答應,不能害了人家啊,這輩子就這樣了。爹娘死去多年,自己唯一的妹子嫁給了昌平一個做小生意的商販,小日子還過的去。有時會托人送來幾斤米面和鹽巴,并帶來口信,自己兩個外甥都十幾歲了,妹子和妹夫商量過,等過幾年他還沒娶上媳婦,就過嗣一個給他養老送終,總不能讓老張家絕了后不是?
一想到自己將來也有了兒子,張老三心里就美滋滋的,終于有臉去地下見爹娘了。要不然他下去之后,爹娘問他:俺的孫兒孫女在陽間過的咋樣啊?他張老三怎么回話?
前段時日也不知怎了,有一隊盔明甲亮的騎兵突然來到了他們幾個人駐守的墩臺。一名年輕英武的哨管帶著幾個人查看了幾處墩臺之后,對張老三幾個人交代道:近期要小心一些,夜里要提防建奴越墻搶關,晚上定要輪流值哨。臨走時還給他們留下了一袋白面,一塊豬肉和一小袋鹽。
衛所兵們已經記不得多久沒見到有生人來過了,這次來的還是看上去威風凜凜的官軍。雖然人家沒說是什么官軍,但清一色的高頭大馬,盔甲一看就是鐵質的,一個個都是面朝著天走路,根本沒把他們幾個當回事。只有那個將官說話很和氣,交代完留下東西后官軍就走了。令張老三奇怪的是,那個哨管臨走時復雜難明的眼神,既有憐憫和尊敬,又有悲壯和昂揚的斗志,那個眼神張老三一輩子忘不掉。
這日丑時剛過,張老三又憋醒了,睡得最香甜的時候起夜,張老三自己都嫌棄自己,有時恨不得把那根東西剁了去。反正有后代了,留著它有鳥用?
他睡意朦朧的起身,腳伸到炕下搜尋著草鞋,試探幾下后,終于找到。他摸起炕頭的短袍披上,撒拉著草鞋走出了睡覺的墩臺,尋著往常慣用的垛口,扯開犢鼻褲沖著墻外開始發泄。
月亮突然從一片烏云中跳了出來,將黎明前的黑暗照的通透無比。
張老三突然似有所感,微瞇的雙眼猛地睜開,邊墻外的崎嶇山路上,一條長長的隊伍正在向邊墻逼近。
張老三頓時尿意全無,全身汗毛倒豎,冷汗順著脊背流了下來。敵襲!是建奴!那名哨管的話語仿佛就在耳邊響起!
他急忙探頭向邊墻下望去,在他左側幾十步外的邊墻下,數十道人影正在奮力向上攀爬,前面幾人還有幾步便要登上城頭!
怎么辦?!自己想要溜掉并不難,建奴并未發現自己,只要他順著城墻往頂端跑,然后尋著一塊殘破的缺口翻到墻下,躲進茂密的樹木當中,等到建奴遠走他再出來,逃得性命并無問題。
可是墩臺里還有三人,趙狗子、大胡子和孫三才。
趙狗子才十八歲,爹娘剛給他定下一門親事,是本衛許家的閨女。定親那日,張老三隨了五個銅板去吃了喜酒。延慶衛已經很久沒人定親成親了,年輕的基本都逃往外地,只有少數人還戀著這個祖宗世代生活的地方,平日里就靠著操持邊墻內的田地勉強度日。
大胡子、孫三才和自己一樣,都是老光棍,年歲比自己小一些,也是靠著那點時有時無的糧餉度日,三人都是光著屁股一起長大,幾十年的感情了,說是親如兄弟越不為過。
趙狗子去年剛來的墩臺,也是接了父親的班。糧餉雖然拖欠,但畢竟一年還能下發幾次,也算是個進項,軍戶哪有別的出路?
自己不能就這么逃了!
張老三腦子里瞬息間浮現出若干人的容貌身形。
妹子和妹夫還在身后的昌平!建奴破關而入,昌平要是毫無防備下,肯定會遭殃!
自己的兩個外甥,其中有一個會是自己的兒子!
俺死了不要緊!俺不能絕了后!
自己救不得趙狗子他們了!等到了地下相見,俺會給他們下跪磕頭!
張老三猛地轉身,向山頂的烽火墩跑去,墩里堆放著大量的薪柴火油火鐮火絨,自從那名哨管叮囑后,張老三每天都要去檢視一遍。只要點著了,漆黑的夜空中數十里外都會看的清楚。
已經登上垛口的清兵發現了正向山頂狂奔的張老三,兩名清兵悶頭向他追來。
張老三撒拉著草鞋跑的不快,兩名清兵正在迅速拉近與他的距離。
張老三奔跑中將草鞋甩向一邊,邊跑邊高聲喊道:“敵襲!敵襲!”
寂靜的夜空中響徹著張老三的聲音,墩臺里熟睡的趙狗子等人從夢中驚醒。
離烽火墩還有不到百步了,張老三鼓足力氣奮力奔跑,將本來已迫近至三四十步的清兵逐漸拉開。
一名清兵站住腳步,大喘幾口后調勻呼吸,抬弓搭箭向張老三射去。
張老三大口大口穿著粗氣,眼見的烽火墩近在眼前,突然背心一涼,一只利箭射中他的后背后扎進了他的內臟中,建奴的重箭勢大力沉,殺傷力驚人。
巨大的沖擊力將他向前帶出數步,張老三幾乎就要撲倒在地。
自己就這么死了嗎?
小時候爹爹將他抗在肩頭,去昌平縣城看花燈的一幕出現在他的眼前。
自己風寒發熱,燒的迷迷糊糊時,娘親哀傷的眼神出現在他的眼前。
妹子捎信來說把大外甥過嗣給他時,他開心的像個孩子般的場景出現在他眼前。
不!自己不能死!還沒點著烽火!妹子一家就指望著烽火活命!
張老三大口大口吐著鮮血,鋒利的箭頭已經射穿了他的肺葉,他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他張口極力往胸膛里吸著氣,發出嗬嗬的聲響。
親人們的臉龐逐一浮現在眼前,張老三驀的向前竄去,轉瞬間跑進了十余步外的烽火墩里。
他的思維已經逐漸開始模糊,但還保留著一絲清醒。他奮力將墩門關上,還不忘插好門栓。
火鐮火絨放置的地方他再熟悉不過了,幾十年的駐守,這一段邊墻的一草一木他都熟知。
腦子里已經接近空白了,張老三摸到火鐮和燧石,委頓于地,下意識的擦出幾點火星,引燃了薪柴堆里大團蓬松的火絨。
他側身倒地,眼神逐漸渙散,全身的力氣正在迅速消散。
追趕而來的清兵正在用力踹門,陳舊的門栓再幾下就要脫落,
幾十年在腦海中形成的潛意識,讓張老三用盡最后一絲氣力將微弱的火苗吹燃,淋著火油的干燥柴堆猛地燃燒起來,明亮的火光迅速照亮了夜空,張老三看到了爹娘將自己摟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