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也真是不容易呀,因為如今的大明就如同一個年邁的老人,渾身上下都是病,不管是想醫治手,還是腳,都有可能導致并發癥。
再加上他自己年紀也不小了,雄心壯志也快消磨殆盡,他不太敢輕舉妄動。
鹽利這一塊,那真是龍潭虎穴,那些鹽商其實還不算是什么,關鍵是他們背后的人,有權貴,有藩王,有太監,有豪紳,稍稍一動,那就會把人都給得罪了。
但同時他也明白,鹽利確實嚴重困擾著財政,要不解這個問題,必然會加重農稅、商稅,以此來彌補財政的支出。
如果說舍棄小我,能夠完成大我,那估計有人會搏一搏的,可問題在于,一旦舍棄了小我,那肯定是完不成大我的,張居正都還沒有舍棄小我,他死后也丟了大我。
這生老病死,是無解的,人是如此,國家也是如此。
還是那句話,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唉!”
已是三更天,申時行兀自難以入眠,站在前院,望著陰霾的夜空,不免一聲長嘆。
他甚至都感覺得一絲絲得絕望,更要命得是,這一絲絕望又是如此的熟悉。
忽聽得身后有人喊道:“岳丈大人。”
申時行回頭看去,勉強露出一絲微笑來:“是恪兒啊!”
曹恪上前來,關心道:“岳丈大人為何嘆氣?”
申時行沉默少許,又是嘆了口氣:“今兒你的那兩位王叔叔給我出了一個大難題啊!”
曹恪疑惑地看著申時行。
申時行便將王家屏、王錫爵提議的鹽稅改革,告訴了曹恪。又是嘆道:“他們這回是下定決心,渴望改革圖興,但問題是這鹽稅里面官僚、太監、商人相互勾結,各方勢力錯綜復雜,想要改革,談何容易啊!
我若不支持他們,那必會失人心,可若支持他們,又必招禍端。唉!”
曹恪沉思一會兒,突然道:“岳丈大人,這事的確是非常棘手,但是小婿以為這不及郭淡所面臨的困難。”
申時行偏頭看向曹恪,道:“你此話怎講?”
曹恪道:“近兩年來,郭淡屢屢挑戰傳統的禮法、禮教,甚至于朝廷制度,可如今兀自安然無恙,其原因就在于陛下不顧一切的偏袒他。可為什么陛下要偏袒他呢?”
“當然是為了錢!”
話剛出口,申時行突然皺了下眉頭,“你的意思是,讓老夫也學習郭淡?”
曹恪道:“岳丈大人,就鹽稅而言,站在岳丈大人您對面的,不是陛下,因為陛下也是因此受傷,也不是那些鹽商,他們不足為慮,恰恰就是朝中的大臣和權貴,如果岳父大人與大臣們合作,那是永遠不可能改善鹽稅的。唯有與陛下合作,才有機會能夠改革成功。”
“你分析的不錯。”
申時行稍稍點頭。
大臣們不可能幫著他,將自己錢袋里面的錢掏給國家。
關鍵這錢太多了,要動這塊蛋糕,那人家都會跟他拼命。
申時行又道:“但是此事非常復雜,陛下恐怕也難以力挽狂瀾啊!”
曹恪道:“陛下身邊不是還有一個郭淡嗎?”
申時行雙目一睜,但旋即就陷入沉思之中。
他性格溫和,總是想左右逢源,他不想得罪皇帝,也不想得罪同僚。
可是局勢發生了變化,而且非常復雜,許多勢力都糾纏在一起,已經分不出敵我,許多大臣們想要利用變法去對付郭淡,內閣方面又想利用郭淡來進行改革,而皇帝又想將稅制承包給郭淡。
導致申時行漸漸地就站到外面去了,因為他現在也不知道該怎么去左右逢源,故此他選擇靜觀其變,可是王家屏、王錫爵又給他出了這么一個大難題。
過得好一會兒,申時行突然道:“恪兒,你明日放出一些風聲,就說內閣打算改革鹽稅。”
曹恪一愣,忙道:“岳丈大人,這!”
申時行擺擺手,道:“主要是告訴百姓這個消息,而不是朝中。”
曹恪沉吟少許,點頭道:“小婿明白了。”
申時行突然瞇了瞇眼,道:“哦,另外你在幫老夫擬寫秘奏,這年紀大了,晚上有些看不大清楚。”
翌日。
一諾牙行。
“夫君,衛輝府和開封府的五條槍賬目已經到了。”
寇涴紗步履生風地來到郭淡的辦公室,將兩份賬目往桌上一放,“你猜近三個月,哪個五條槍的收益最高。”
郭淡笑道:“當然是開封府,這還用說。”
寇涴紗一愣,道:“你如何得知?”
郭淡拿起桌上的賬目來,笑道:“開封府那么多私學院一塊印刷課本、報刊,而且就在附近,量大、時日短、成本低,效率高,這誰比得了。”
寇涴紗輕輕點了下頭,道:“以這種趨勢來看,京城和衛輝府的五條槍是難以超越開封府。”
“這是一定的。不過。”郭淡笑道:“利潤的話,還是衛輝府的最高。”
寇涴紗輕輕哼道:“但那是因為.!”
“因為什么?”郭淡嘻嘻笑道。
寇涴紗給了他一個白眼,“你自個心里明白。”
郭淡笑道:“這是人性,買賣人當以律法為基,人性為主,道德為輔,這個順序要是亂了,可就會出問題的。”
寇涴紗道:“但是我們不缺這點錢。”
郭淡道:“這不是一點錢,如果沒有春宮畫,五條槍必定不值五十萬兩,這方面的收入穩定,且利潤高,除非朝廷嚴禁一切的春宮畫,否則的話。”
“咚咚咚!”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郭淡的話。
“郭淡,你在嗎?”
是徐姑姑的聲音。
不待郭淡開口,寇涴紗已經起身走上前,將門打開來,“大姐姐。”
“涴紗!”
徐姑姑點點頭,來到屋內,又向郭淡道:“外面那些消息是你放出去的嗎?”
郭淡一臉錯愕道:“什么消息?”
“鹽稅改革。”
“鹽稅?”
郭淡愣了下,旋即搖搖頭道:“當然不是。我為什么要放這個消息出去?”
“不是你?”
徐姑姑稍稍一瞥,見他真不像似是在撒謊,道:“外面突然傳言,內閣要針對鹽稅改革,但如果內閣真的打算這么做,那么你便可高枕無憂,他們立刻就內斗起來。”
“你說什么?他們內斗?”郭淡倏然起身,一臉慌張地說道。
徐姑姑詫異道:“你不是應該感到高興嗎?”
“我...我怎么會高興,這事情出了變化,不見得我就能置身事外。”郭淡哼了一聲,又好奇道:“為什么一個鹽稅就能夠讓他們內斗起來?”
寇涴紗道:“夫君,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如今把持鹽利得都是朝中權貴,或者大太監,以及地方豪紳,若要針對鹽稅改革,這些人都會反對的。”
操!沒有想到他們這么容易就飄了,可真是爛泥扶不上墻,還指望你們助我一臂之力。郭淡一屁股坐了下去,嘴上卻笑道:“原來是這么回事,那我無所謂,這鹽稅跟我毫無關系,怎么也扯不到我身上來。”
寇涴紗道:“多少還是會有些關系的,因為每回朝廷增加鹽稅,那么鹽商必然抬高鹽價,到頭來還是百姓受苦。”
郭淡忙道:“我們也是百姓,那趕緊讓人買點鹽回來吧。”
寇涴紗抿唇一笑:“夫君請放心,就算是貴一點,我們家也吃得上的。”
徐姑姑道:“就連涴紗都知道這個道理,他們沒有道理不知道。”
郭淡問道:“那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姑姑搖搖頭道:“暫時我也不清楚。”
寇涴紗說得一點沒錯,百姓聽說朝廷又要改革鹽稅,頓時就是一片罵娘之聲,就知道會這樣,干得都是一些什么狗屁事,幸虧有郭淡兜底,趕緊來吧,挨過這一陣劇痛就好了。
民間反應都是如此之大,朝中就更加不用多說。
朝中的大臣、權貴、大太監、武將,聞此消息,這還得了,這不像似是對付郭淡,像似要對付我們,不少人就去找內閣問個明白。
“二位大學士,不是說改革關稅嗎?怎么又扯到鹽稅上面去了,你們內閣到底想干什么?”張元功非常激動地質問道。
王家屏見他們來勢洶洶,這心里也窩火,你們把持著鹽利,卻一點稅都不愿意交,還有來質問我們,眉頭一皺,“關于鹽稅!”
王錫爵搶先道:“關于鹽稅一事,我們也是剛剛聽說得。”
王家屏瞧了眼王錫爵,然后坐了下去,將頭偏向一邊去。
“是嗎?”
張鯨狐疑瞧了眼王家屏,道:“有道是,枳句來巢,空穴來風。”
王錫爵笑道:“督公若是不信,那我等也沒有辦法,反正我們是從未提及過鹽稅,我們最近一直忙著修訂新關稅法。”
楊銘深道:“王大學士,此事可得謹慎呀,我聽說這消息傳到民間,到處都是怨聲載道,這可會失人心的,甚至于引發動蕩。”
王錫爵笑著點點頭。
“呵呵,這么熱鬧啊!”
只見申時行慢悠悠地走了進來。
“申首輔。”
“下官見過首輔大人。”
申時行也向他們一一拱手,道:“各位是為鹽稅一事而來吧。”
張鯨問道:“申首輔似乎知道這事?”
“哪能不知道。”
申時行笑呵呵道:“一早就在民間傳開了,這皇城還是后面才收到消息的。”
眾人皆是一怔。
如這種消息怎么民間比朝廷還要先得知呀!
如果是從內閣傳出來的,那也應該是皇城先知道啊。
申時行笑道:“顯而易見,這是有人想借此挑撥內閣和各位的關系。”
“郭淡。”
楊銘深立刻道:“定是郭淡那小子搞得鬼。”
眾人是恍然大悟。
之前可一直沒有聽說,內閣要動鹽稅,這消息出來的也太突然了,絕對是有人從中作梗。
他們認為他們若斗起來,郭淡自然是坐收漁翁之利。
這一下就尷尬了。
這什么都沒有弄清楚,就跑到內閣來鬧事。
大家非常有默契的開始大罵郭淡無恥。
然后又向王家屏、王錫爵說了幾句好話,便離開了。
等到他們走后,王錫爵又叫退下人,屋內就剩下他與王家屏、申時行。
“申首輔,這消息是你傳出去的吧?”王錫爵突然問道。
王家屏驚訝地看著申時行,但很快就反應過來。
這事就他們三人知道,既然王錫爵這么問,那肯定就是申時行傳出去的。
申時行點點頭,承認的非常自然:“你們也看見了,一旦改革鹽稅,那會遇到多大的阻礙。”
王家屏略顯激動道:“申首輔,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要改革鹽稅。”
申時行卻道:“但時機還不夠成熟,這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王家屏皺了下眉頭,心有不甘,但首輔是申時行,不是他,他又看向王錫爵,見王錫爵沉默不語,不禁無奈地嘆了口氣。
正當這時,李貴突然走了進來,道:“申首輔,陛下召見你。”
王家屏、王錫爵聞言,當即一臉內疚地看著申時行。
他們料想皇帝肯定是要問鹽稅一事。
申時行卻非常淡定,微笑地點點頭,心道,你們是如此貪婪,那也別怪老夫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