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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蘭做了一個怪夢。
在夢中,他夢見自己成為一位在荒野中漫步的旅人,經過一座座村莊,走過一座座城市。
他夢見,足有塔樓那么高的魔物對著銀月高聲咆哮,率領魔物的大軍攻擊要塞,樓房和堡壘熊熊燃燒,化作火海,喊殺和戰吼直沖云霄。
即便是勝利,也有魔物的詛咒遺留在這片土地,而輸了自然就是成為魔物的口糧。
在這個‘鳴奏之紀元’,人類和魔物,人類和人類,魔物和魔物之間,總是會有殺戮和爭端,一場又一場戰爭開始,然后又都沒入塵埃。
這本來很正常,但奇怪的是,亞蘭的視角——他是從高天之上俯瞰這一切,就像是一只飛鳥,他偶爾也會出手幫助人類,將正在火海中掙扎的婦孺救出,驅趕那些狂暴兇殘的野獸。
但是能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因為城邦與城邦之間的紛爭很難評判出誰對誰錯,誰善誰惡,即便是魔物,又怎么能說被人類捕獵的魔物復仇,為了避免淪為獵物的反擊,稱得上是惡呢。
亞蘭看見自己經歷千山萬水,在一個夜晚,就走過無數地域。
寒冷的雪原,可怖的寒風足以凍碎人的手指;黑色的幽海之上,白色的船帆在港口內外進進出出;銀色的山峰巍峨,帶著兜帽的人影沉默地盤膝冥想。
而自己化身的人影,在雪原中撫摸冰龍的額頂,在幽海上凝視船隊揚帆,在銀色的山峰上,與諸多兜帽人影交談。
而最后,是一座正在澎湃不休熱量,即將噴發的火山,一頭龐大的炎山巨鯨在熔巖中徘徊,而倘若這座火山爆發,周圍的兩座城市,一片森林,千千萬萬生命的家園和巢穴都會遭遇滅頂之災。
亞蘭只記得,自己好像化作了一道光,一道宛如利劍一般,自天垂落大地的熾白色焰光。
在光中,自己降臨在了那頭炎山巨鯨面前,自己說了一些什么,展現了一些什么,亞蘭看見,‘自己’伸出手,躁動不安的火山就寂靜了,在大地深處轟鳴欲綻的暴躁熱量開始逐漸溫順了下來,像是一只溫順的小貓。
面對這樣的力量,原本狂暴的巨鯨也變得呆滯,但是自己卻并沒有動用任何暴力,他闡述著什么,引領巨鯨升上天空,經過森林,城市,大地,農田以及一切有著勃勃生機的事物。
自己乘著巨鯨翱翔于天空,而數不清的人影對著天上匍匐,他們敬畏地對著將天空都染成紅色的火焰之云膜拜,也對那正在云層之中若隱若現的巨鯨膜拜。
亞蘭看見,自己與巨鯨再一次回到了火山中,通體金紅,有著諸多晶體脈絡的神鯨分開熔巖,回到自己的巢穴,它對自己恭敬地俯首,發出鳴叫。
這炎山巨鯨溫順地說道:我已知曉生命的可貴我將行您的道,遵循您的戒律愿您的榮耀行于天上,也澤潤大地 然后自己也開口,亞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聽見了夢中自己的聲音。
那是一個溫和,清朗,少年般的聲音。
這就是約定 然后夢境破碎,亞蘭自夢中蘇醒。
當亞蘭蘇醒之時,他還有些沒有反應過來,但是很快,他就察覺,自己身邊有一個人正在一直用平靜且沒有起伏的語氣,呼喊著自己的名字。
側過頭,亞蘭看見,被枷鎖鎖住雙手,被囚禁于囚室的金發少女,正面無表情地注視著自己。
三無的少女輕聲道:“你剛才,睡著了。”
“是…”迷迷糊糊的男孩揉著額頭,有些困惑地自語:“我睡著了?”
而就在自語的時候,他的記憶逐漸恢復:“可我之前,不是還在向燭晝的祭壇…祈禱嗎?”
這里是伊洛塔爾大陸邊緣處的小村莊,雖然仍然無法避開鳴響紀元的光暗善惡之爭,但比起其他地方,的確更加寧靜。
亞蘭是孤兒,也算不上孤兒,他的父親是大陸北方的商人,而母親是中部地區的大家閨秀,這家庭條件本該算是不錯,哪怕是發生戰爭也不至于遭難,但人與人的斗爭本來也就不僅僅是戰爭,亞蘭祖父祖母因為早年競爭城市領袖的矛盾被人暗害身死,剛剛誕下亞蘭的母親身體本就虛弱,因此傷心過度而亡,亞蘭的父親自然也就不可能繼續當個普通商人,他散盡家財,學習武藝,發誓要報仇雪恨。
兇手如今是達瑪爾城的城主,位高權重,許多吟游詩人與神諭使者都是他的護衛,亞蘭父親習得武藝后也難以近身,只能潛伏,尋覓機會。
五年后,亞蘭父親找到一個機會,在那位達瑪爾城主尋歡作樂沒有護衛保護時,直接動手沖進去將其了解,全過程不超過兩分鐘,等到聞訊而來的護衛狂怒地尋找兇手時,亞蘭父親已經離開,而等到通緝令發出時,亞蘭已經被父親帶走,來到了這個位于大陸邊緣的小村莊。
血仇得報后的亞蘭父親將自己的全部武藝都交給了亞蘭,除卻養育兒子外再無其他目標的男人最終在倆年前去世,而亞蘭雖然還未成年,沒有父母,但卻有一身相當不錯的武藝,自己一個人也能活的不錯。
和伊芙一起度過的這段日子,是亞蘭最快樂的時光,也正因如此,數日前,村莊的眾多大人,將伊芙作為世間所有之惡的人柱抵御怨魂風暴時,他才會如此憤怒,甚至生出了要劫走伊芙,帶著她脫離村莊的念頭。
想到就做,亞蘭來到了關押伊芙的囚室,但是就在他想要劫走伊芙時,少年卻聽見了燭晝的聲音。
亞蘭自然不知道,自己倘若沒聽見燭晝的引導之聲,這么一出去就等于必死無疑,但就算知道,他大概也會這么做——亞蘭歸根結底繼承了他父親的血,只要是遇到自己不爽的事情,哪怕是上天下地,也要把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做完。
“可惡…”
揉著額頭,亞蘭心中抱怨道:“這不是根本沒效果嗎?這個燭晝祈禱究竟有啥用,居然就是讓我睡了一覺?”
“原本還以為,可以從不知道哪路神明那里獲得一點力量,把伊芙救出去…結果這不就只是浪費時間嗎?!”
一想到這里,原本心中就充滿壓抑和怒火的少年,登時就咬緊了牙關。
他側過頭,看向被囚禁在此地的恬靜少女。伊芙金色的眸子凝視著少年,看不出悲喜。
看著伊芙,亞蘭除卻同情和關懷外,還有滿心對自己居住村莊的憤怒。
想要從各式各樣的邪魔手中保護村莊…那就去學習,去習武,去變強啊!
除卻自己的手,任何東西都沒辦法保護自己的性命,仰賴于世間一切之惡鑄就的現人神人柱保護,這根本就是飲鴆止渴,將惡累積的越來越大,直至某一日突然爆發啊!
將無辜的女孩做成庇護的工具…外面那些怨魂,真的有制造出惡之人柱的村長他們邪惡嗎?
每次想到這些疑惑,亞蘭就忍不住想要拔刀,和那些罪惡的惡人決一死戰——但說實話,少年也不傻。
無論如何,對于現在的村子而言,人柱是有必要的,也的確就是這個辦法,村子在大陸的邊疆,也沒有因為各式各樣的蠻荒邪物而毀滅,更沒有其他亂七八糟的人類勢力宣布占領亦或是收稅。
客觀上來說,村長他們的確保護了絕大部分村民。
但是…
“倘若下一個被做成人柱的,就是我呢?”
“就是我的女兒呢?”
“就是我認識的人,曾經說過話的,相熟悉的人呢?”
每次想到這一點,亞蘭就無法冷靜下來,更加無法客觀——傻逼才無時無刻都客觀公正,人就是有屁股的生物,弱智一樣天天理性客觀講公道話,指定是沒屁股的種。
“究竟有什么是應該做的,又有什么是不應該做的?”
“為了生存,我們能變得多么丑惡?”
少年閉上雙目,深深地呼吸。
惡沒有制約,一定會愈發擴大,現在的村長或許可以維持穩定,但是建立在人柱之上的安全根本就是不穩固的,別的不說,遇到沒有人柱資質的情況該怎么辦?沒有一點自保之力的村莊就這樣認命毀滅嗎?
“不能這樣…必須要改變。”
沉睡之后,原本熱血上腦的亞蘭也算是冷靜下來,他盤膝坐在囚室的土地上,皺眉冥思苦想:“我可以將父親的武藝教導給村中的其他年輕人,這樣或許不要幾年,就會有不少可以對抗魔物的人出現。”
“但就算是日后改變了,也不能影響現在伊芙的情況。”
“村長和長老都說要廢除伊芙的人柱身份…這廢除,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讓伊芙鎮壓的諸多怨念惡魂放出來?還是說…就是殺了伊芙?”
這是無法忍受的。
而就在此時,原本一直都沉默的伊芙卻開口了:“你在發光。”
“啊?”
亞蘭抬起頭,一臉迷茫地看向伊芙。
但緊接著,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然后便驚愕地察覺,自己的身上真的在發光。
有宛如火焰一般的紋路正在他的手臂上擴散。
“這,這是?!”
亞蘭的記憶中浮現出父親曾經和自己說過的諸多故事,其中有詛咒,也有祝福,但不管如何,這種紋路一看上去就具備極大的力量,有凈化一切的光輝正在擴散。
甚至就連伊芙也微微靠近——她感覺自己體內封印的諸多惡與怨魂都被溫暖所逐漸凈化,雖然她本人作為人柱感知到不到快樂和幸福,以及痛苦和絕望,但那些怨魂卻是有喜怒哀樂的。
它們能感應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溫暖。
“難道說,是那個燭晝…”
第一時間,亞蘭就想到了自己不久前的那次看上去并不成功的祈禱…一時間,他心中登時驚疑不定起來:“祈禱成功了?但是為什么當時一點反應都沒有?”
“而且,倘若祈禱成功,那我不是應該被收取代價嗎?”
無論是和邪神還是正神祈求力量都需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亞蘭此刻得到了力量,那他就應該失去一些什么——這就是伊洛塔爾大陸的定律。
但是,事實上,在將注意力集中在手臂上的紋路后,亞蘭只能聽見一聲淡淡的,令他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留言。
我已實地考察過,確定了這個世界的大致情況這留言仍然余留著些許平靜的韻調:如此一來,我也有了對這個世界的大致發言權亞蘭,呼喚我之人,如若愿意想要改變你村莊的現況,想要改變這個世界的現況,就前往奧納山在那里,我會與你見面以燭晝的身份 亞蘭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相信。
奧納山是位于山脈周邊的一座小山,不高,但也不算低,山峰周邊有不少魔獸,雖然不是不能對付,但也相當危險。
但是對方說的,的確令他只能選擇相信。
他自己沒有任何好辦法,如果那位燭晝真的可以帶給他思路…
亞蘭側過頭,看了眼仍然十分安靜,并沒有露出任何表情和態度的伊芙。
他下定決心:“只能去試試了。”
與此同時。
奧拉山。
天空之上,星河蕩漾,漫天璀璨光暈于天穹處流轉,道道銀色光輝交錯搖曳,交織成一條星河。
而就在這夜間星景之下,一位頭戴神之冠,身披寬松希臘長袍的少年坐在閃電的巖盤旁歇息,他晃動著白皙的小腿,山頂的些許積雪因少年的體溫而融化。
炎的神明仰視著星空,天穹,以及天之上的龐大存在,宛如精靈一般的灰發的少年微笑著注視著這一切。
老師他喃喃自語:這個世界可真的是隨心所欲,沒有半點規矩啊 神與人之間,就連約定都沒有,那祂們又該如何互幫互助,走向更好的未來?
少年等待著,但是卻并不茫然。
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著身側剛剛雕刻而出的巖盤,上面有著清晰無比的伊洛塔爾大陸本地文字,深入的石痕,為首的第一行字銘刻了一個莊嚴的詞匯。
——戒律——
而后,一條又一條明文的律法被寫下,那是約定了就要遵守,違背了就要受罰,將會追隨人類的文明直至永恒的盡頭,足以被稱之為永遠的事物。
燃燒著熊熊圣火的戒律之山上,曾經撰寫了神與人的約定,也即是名為‘律法’之物的神祇,正在等待著。
而荒蕪的平原上,想要改變世界的少年,亦孤身一人,朝著圣山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