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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葉,死蟲,連綿熱浪卷席荒地。
又是一年大旱。
連綿如雨云的飛蝗早已離開,所剩的只有一片白地和尸骸。
葉秋在自己給自己挖的坑中躺了半天,等到風吹起的黃沙都蓋了半個身軀,眼球干澀的無法轉動,一旁被剝掉所有樹皮的死木都吱吱嘎嘎地響著,似乎就要從中斷掉時,他的心中才突然升騰起一股極其純粹,極其強烈的不甘,宛如烈火一般灼燒。
“——憑什么!”
拳頭捏緊了沙土,奮力支撐起身,低啞憤怒的聲音響起,仿佛貫徹了他一生的意志:“憑什么我就要這樣死?!”
即便早就為自己挖好了墓穴,即便早就知道這方圓百里內的所有村鎮莊園都沒有半點糧食,即便知道這郊縣周邊已有三月滴雨未下。
即便他知道朝廷撥出賑災糧早就被各路衙門中飽私囊,即便他知道朝廷鎮壓災民的大軍已經攔在了盛州邊境,即便他知道自己即便繼續活著,也仍然是村里地主家的仆役,終日不得飽食,只能任勞任怨,任打任罵。
即便,葉秋早就知曉,自己再怎么不甘再怎么憤怒,再怎么難看的掙扎,也大幾率是必死無疑。
葉秋仍然不想死。
不是無法接受死亡。
他只是不想死的這么無足輕重,這么滑稽可笑。
他誕生于世,絕對絕對不是為了這樣去死的!
用盡自己體內的所有剩余力氣,他爬出自己為自己挖的,希望可以死的有尊嚴,死的好看一點的墓穴。
面黃肌瘦,簡直和一具骸骨無疑的少年在地上匍匐著,他的雙耳嗡鳴,仿佛能聽見陣陣蟲鳴,勾動他腹中的饑餓,令葉秋幾近于迫不及待地抓向地上一具小蟲的尸體,放入嘴中嚼著。
伴著耳鳴,好似是真的吃到一只汁液飽滿的大蟲。
他吃枯葉,吃死蟲,什么都沒放過…是啊,飛蝗的尸體即便死了也仍然有毒,而且根本不能充饑,但那又如何?連綿的荒年,人連土都吃得下,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交換給其他人,即便結果是腸腹脹死,斷子絕孫,不一樣有人吃嗎?
這可是真正的赤地千里,飛蝗過后一片蒼茫白地的環境啊,葉秋早就知曉自己即將面臨的死亡,他只是在掙扎,盡可能地緩解饑餓的痛苦——在死前緩解一下這長久的痛苦。
家中有余糧的人早就走了,沒有余糧的早就死了,葉秋能活到現在僅僅是運氣好,他在自己為仆的地主家地里挖到了一具尸體,大概是前些日子被打死的仆役吧,他依稀有些熟悉這尸體的臉。
總之地主家逃荒時也不可能帶著一具尸體,這就給了葉秋活下來的機會。
可現在,即便是作下這等孽障,仍然逃不脫最終的結局。
陷入動彈不得的絕境,葉秋也沒有半點想要坦然接受死亡的到來,他扣抓泥土,在地上爬行嘶吼,直至再無絲毫力氣,只得頹然而止,肢體扭曲地癱軟在地。
這模樣,和葉秋想要的死的好看和有尊嚴截然相反。
“十幾年后,當這里有人重建村莊時,那些人看見我的骸骨,是否能想到我此時的掙扎?”
在迷迷糊糊間,葉秋將死前,他心中卻突然冒出這樣一個令他大感悲慟的念頭:“不,不會了…他們絕不可能想的到。我的尸骸只是攔路的垃圾,只會被一腳踢開。”
許久,亦或是片刻。
在不知時間的黑暗中,幾近于失去意識的葉秋聽見了些許動靜,以及些許聲音的片段。
那是一支隊伍步伐震動大地的聲音,那是幾個人零散而迅速的交流。
“他還是個孩子。”
枯澀堅定的聲音響起:“頭,我們的糧食或許還夠?”
“不,不是因為孩子。”
而另一個低沉溫和的聲音道:“大旱已有半載,盛州腹心周邊三百里內已無人煙,而他還堅持活著。”
“他想活,我們得讓他活著。”
嘴唇接觸了溫潤的水,水有些腐臭,那是被放在皮袋里太久,又被烈日炙烤后獨特的味道,但只要是水,就比一切都甘甜。
在昏昏沉沉的夢中徘徊許久,葉秋再次睜開眼時,卻看見一群衣衫簡陋的人聚在一起歡呼,聽見喜悅的聲音。
“有水了,有水了!”
“這里果然有泉眼,我們挖出水了!”
而后,便是水涌泉出,騰飛的水霧在烈日炙烤下仍然清冷,早就遺忘了模樣的水滴垂落在臉龐,令少年懵然不知置身于何地,不禁伸手觸碰額頭,只感一片冰涼。
蘇醒后的葉秋自然加入了這么一群人,幾天后,他也搞明白了這些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究竟是什么來歷。
盛州大旱,數百萬災民外逃,居然引得天下大亂,叛軍層出不窮,如今朝廷已經無暇賑災,正四面調軍守衛京畿(ji)之地,應對天下各路叛黨逆軍的來回征伐,反而無人在乎盛州這片白骨盈野之地。
無人照看,也無糧援,為了活著,盛州殘余的災民總是需要自求生路,這一支‘涌泉軍’雖然自號義軍,實際上只是一群有著相關學識的奇人異士聚在一起,尋找這大旱之地罕見的水眼,開泉求水,賴以求生而已。
“你可以叫我掘井。”
為首的高大削瘦男人在為葉秋診斷了病癥并后,就笑道:“你只是餓的急了,沒什么大問題,身體底子很好啊。”
“你現在也沒什么去處,不如跟著我們,好歹有口水喝。”
“嗯。”
沒有,也不可能拒絕,葉秋自然也加入其中。
不得不說,涌泉軍的生活苦楚難以言喻,所謂水眼不過一時而已,隨時會隨著盛州地脈變動而變換,至多只能解一時饑渴,并不能真的長久解旱。
平日,涌泉軍需四處勘察,越過曠野荒地,攀山越嶺都只是等閑,最難受的是來不及找到水眼,地脈又再次變換,那之前勘察的所有結果都成了無用功。
哪怕是在地主家當奴仆,葉秋也沒這么累過,他年紀小,軍中的同袍還算是照顧,不會真的讓他隨軍進山,但平日也要為其他前輩洗衣整備,打打下手,如若不是他之前在地主家也是干的這個,還真的會手忙腳亂。
但葉秋卻很快樂。
不僅僅是因為能喝水,嚼草,能夠活下來。
更是因為涌泉軍的眾人,會在他辛勤勞作一天后,說一聲謝謝。
這就夠了。
一年來,劈柴做飯,洗衣燒水,葉秋什么事都做,而軍中的各位也樂得教導葉秋識文斷字,帶他一同勘山辨氣,識得地脈。
這是艱苦而快活的日子,像是一個人的日子。
一年后,燥熱潮濕的海風自南向北席卷而來,盛州迎來了久違的大雨傾盆,生機開始重現,作為無數災民起源之地的盛州重新出現草木,但大亂的天下仍然沒有平定。
可涌泉軍卻解散了。
歸根結底,只是一群渴水的饑民,既然已經天降甘露,自然也無需地綻涌泉。
諸多奇人異士互相道別,每個人都來到那位自命為掘井的領袖身前深深鞠躬,甚至跪下敬拜,男人接受鞠躬,卻始終不愿他人跪拜自己,如若其他人跪,他自也跪互拜。
只是到葉秋時,削瘦的男人卻坦然接受了他的跪拜,只是之后又迅速將其扶起。
“我們救了你一命,你跪我,也當跪軍中的其他人。”
掘井道:“這一跪,是償還救命之恩,你愿意跪,我也受得起。”
“但這一跪后,小葉,你再也不許跪了。頂天立地是為人,你好不容易活了下來,日后就應該作為人而活,作為人而死。”
男人的教誨語重心長,似乎是要將日后的許多話都凝在一起。
“我知道。”
葉秋環視周邊,春風過野,碎草紛飛,天地回春,隱約可聞蟲鳴葉嘩,田野中的白骨枯木也將化作新人新芽。
這長達兩年的大旱,饑斃百萬的災荒;這席卷天下,動蕩社稷的大亂,對于整個世界而言不過是一次偶然的變幻,一次小冰河期的溫度反復。
換而言之,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次意外。
當然,那時的他是不知曉的。
此刻的少年道:“但我想要繼續追隨先生。”
掘井微微一愣,然后笑道:“那便跟上吧。”
涌泉軍解散的原因,自然是盛州不再大旱,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便是領袖掘井先生并沒有打算放棄那樣的生活方式。
“盛州地處中原富饒之地,大旱自然死傷眾多,但反過來想,倘若西北久旱之地有口泉眼,是否就能開墾許多荒地,活命眾多?”
“我有這番本事,就當做些事才行!”
葉秋還記得掘井先生侃侃而談的模樣,那個削瘦的男人目光明亮,并沒有打算就此止步,既然此地不旱無需相助,他便去旱地救人,歸根結底,他既然有這番尋地脈,開泉眼的本事,就該用這本事去助人。
如若不是掘井先生的這個個性,涌泉軍也組建不起來,而如若不是掘井先生的這個個性,涌泉軍也不會解散。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打算把一生都花在挖井上的,既然能活命了,又何苦像是過去那么辛勞?
葉秋向往掘井的生活方式,他不甘平平無奇的死去,即便是丑陋地掙扎,手足扭曲地刨土也不愿意寂靜地接受那結局,這一團始終不肯熄滅的心火灼燒在他的胸腔,令他可以忍耐一切艱苦折磨。
——但能在掘井的中途死,在幫助其他人的時候死,或許也無愧于此生。
心火心甘情愿地愿意被井水熄滅,所以葉秋追隨掘井先生,跟著他前往西北。
這一跟,便是七年。
七年時光,追隨掘井先生的人有的離開,也有加入,他們在西北曠野上打通了二十三口間歇泉眼,開了四口綠洲井,活人不計其數,被無數西北漠民崇敬供奉為再生恩人,甚至已有生祠建立,供奉其名。
離開的人,大多都是因為如此,既然已經被漠民奉為上賓,又何必繼續在這荒漠中飽經風沙?
當然,也有人想要抓住這一支掘井人,令他們只為自己掘井,但因為種種因緣,他們都沒有成功,掘井人仍在掘井。
七年的時光,不過一晃而過,少年已經成為男人,葉秋仍然追隨在掘井先生左右,也在對方的指點下學會了所有尋地脈,辨天氣,掘井探脈,開山卸嶺的異術。
“先生。”
行走于荒漠,尋覓這沙海地脈水眼所在時,葉秋總會忍不住詢問掘井幾個問題,而這次的問題尤其的大:“我實在是有問題不懂。”
掘井道:“問吧。”
而身材高大,眉眼間已見堅定的葉秋思索了一會,后道:“您這異術,不僅僅是能開泉眼,更能更替地脈,易天之氣,說是可以呼風喚雨也不為過…我是為了追隨先生,因為追隨先生能心安,所以才一路至此,不辭辛勞。”
“但先生真的甘心嗎?明明有如此不凡的神通,卻只是掘井,明明想要救人的話,成了國師,成了一方守護,乃至于成了…成了皇帝,豈不是更加方便,更加快捷?”
“我等在這西北之地奔走七年,救人最多十幾萬,再多再多,也不可能過百萬之數,而這天下紛亂不休,戰火不止,如若不去平定平息,必然生靈涂炭,斃命千萬不止!”
“可倘若能平定天下,能廣傳此法,讓天下不必久旱,讓四方風調雨順,豈不是活人億億萬萬,更甚我等于此掘井?!”
他平日疑惑已久,不吐不快,一吐便是連珠發問。
天地可鑒,葉秋一不為榮華富貴,二不為功名利祿,實乃真真切切地想要救苦眾生,令天地清平,故而才敢發問。
而削瘦的男人安靜地聽著,聽到最后,不僅長嘆一聲:“…小葉長大了,你當真心中有天地,更甚于我。”
垂下眼眸,男人凝視著腳下的黃沙大地,他的目光穿透泥土塵埃,巖石地殼,直入那天地的脈絡之中,一時間就連一旁的葉秋都能聽見,仿佛有一條濤濤長河正從天地間奔流而過,但是倘若凝神思索,卻只能聽見自己血液在體內鼓蕩的聲音,只覺自身即為天地,整個天地亦不過是一人。
掘井先生道:“其他的稍后再說,這掘井之術不能廣傳,實乃為了后世眾生。”
“人扎口而出血,地掘井而出水,我等尋地脈泉眼而行,掘井挖洞,做的本就是那扎人出血之事,易天換氣更是如此。”
“倘若天下皆為我輩之人,就像是令人體溫忽冷忽熱,通體出血感染,待到遙遠后世,‘人死’而‘世滅’,豈非是我等之過?”
抬起眼眸,掘井先生看向正在思索的葉秋:“你想,我為何傳你此法?”
“因為…我這么多年一直都堅定追隨先生?”葉秋有些結巴。
“是因為你真的想要幫人,所以才能忍住七年才問我這個問題。”
掘井道:“真的想要幫人的人,就不會胡亂幫人,自然也不會胡亂動用這異術。”
葉秋不禁信服,他之前不知道也就罷了,現在隱約聽懂了先生的想法,自然也會謹慎地思索該如何使用這力量。
見到葉秋懂了后,削瘦男人才平靜道:“至于為什么我不去平定亂世,首先是我不會帶兵打仗,也不會治理國家…當然,這些都是借口,畢竟當年咱們涌泉軍中也有那么一批人才,他們離開涌泉軍后,現在正在各地征伐,各有龍興之兆。”
“如若能帶領他們,用好他們,即便是個地痞無賴也能當皇帝吧。”
“但我沒有去做,只是因為我辦不到。”
葉秋一怔,世人總是不愿意承認自己辦不到什么事的,即便承認也是不情不愿,起碼也該嘆口氣,但先生卻語氣平靜,甚至帶點淡然地笑意,這卻是罕見的緊。
瞧見葉秋表情,就知對方心中所想,掘井先生微微搖頭:“你小子,做不到什么事太正常不過,就像是人會死一樣,何苦為此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如此說著,他向前走一步,足下黃沙濺起,浮動于風中,宛如一團飛散的云霧,而男人就像是踏云而行。
“生命既生,便自有歸期。”
“活物誕于世間,便有死蔭相隨。”
“小葉,你曾經歷過盛州的大旱饑荒,你知道,面對生存,無論是誰,是地主老爺還是縣令老爺,全都要低頭祈食——他們平日活的很好,但那時就和我們平等。”
“如若不是大旱,而是大雨,大雹,大風,地動,亦或是洪澇呢?存身于世,萬物眾生都是平等的,在死的面前。”
行走向遠方,男人朗聲道:“就像是我——看上去懂的很多,理解的很多,也能開導你這天生聰慧的孩子,但我亦會死。”
“誰都會死,生命不是一個神圣且不朽的東西,遇到任何災難,它就會消散。”
掘井凝視著前方的太陽,認真道:“它若要散,就當散。”
葉秋隱約回憶起了當年自己聽見的那些聲音,他回憶起了那句話。
不,不是因為孩子 他想活,我們得讓他活著。
“所以。”
當年的男孩,現在的男人不禁喃喃道:“如若他不要散…”
掘井笑而撫掌:“那便不當散。”
葉秋握緊了拳頭,雖然還是沒有完全搞明白為什么掘井先生不去拯救天下蒼生,但卻知道了自己為什么想要去幫助其他人。
他忽然感覺自己心頭的熱火燃燒的比以往更加灼熱。
而削瘦的男人停下腳步,他轉過身,拍了拍葉秋的肩膀:“你終于懂了,小葉。”
“幫那些想活的,這就是我們的目的。”
“即便是喝水的人忘記了掘井的人,但他們因此活了下來,我便心滿意足。”
“至于那些本就想要死的,本就在互相殘殺的,這些正在爭奪天下的,又為此而受苦的蒼生百姓…總不能讓他們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貴族官僚,商人農夫,饑民良民,軍閥世家…天下矛盾至此地步,只能殺。”
“我們是沒辦法救他們的…我們沒辦法啊。”
說到此處,掘井不禁一嘆,但這只是一瞬,他很快就轉過頭,恢復了原本的平靜,繼續上路:“除非無所不能,不然就有所不能。這是廢話,亦是真理,我等不過是有所不能者,強自去拯救蒼生…蒼生何苦,竟需我等去救?”
而葉秋繼續相隨。
掘井人在西北的名聲越來越大,但人數卻越來越少,一是因為長年累月的辛勞,令老者的確跟不上了,二是容易掘開的水眼大多都已開墾,西北各地已經頗有人聲鼎沸之相,剩下來的水眼大多都在荒漠深處,開啟了也未必有人去住,實在是意義不大。
第三,也是最后一點,就是中央的新朝廷已經一統天下,這西北偏遠一隅也在其未來統一范疇之內,朝廷聽聞了掘井人的名聲,就如同過去所有想要獨占掘井人的王公貴人一樣,希望將這力量化為己用。
艱苦,不怕的人是有的,但是又艱苦,又危險的事情,不怕的人真的是極少數,直到最后,也就只剩下葉秋和掘井先生這對師徒。
好就好在葉秋的確天賦絕佳,掘井先生的異術在他手中更勝一籌,甚至無需人力,他就可以使喚天地之力開鑿地脈,挖洞啟泉,甚至可以為天地精靈塑形,化作種種只存在傳說中的神通法術,實乃令先生也大呼神異的奇術,一再感慨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前人。
葉秋和掘井先生那時卻是不知,這樣的人,放在諸天萬界中,算是一界道脈中興之祖,是承先賢之過往,開未來之新道,真正鑄就超凡之路的辟道者,超凡并非由其而始,卻因其而宏大廣傳,不再是巫祭異術,而是真正的道法神通。
如若開辟之祖可稱‘元始’,那他便可稱‘弘始’。
掘井先生畢竟是老了,又后續有人,當一次尋龍探脈時,先生體力不支暈倒在山上時,葉秋就將老師送到綠洲中的荒民部落中養病,他也的確超過了師父,不需要其他人輔助,自己一個人就可以尋覓泉眼,故而掘井先生也放心讓他一個人去施為。
“天下已安,我等說不得也可以休息了。”
“先生是可以休息,我卻還能再干個幾十年。”
從前葉秋就想要讓老師瞻仰天年,現在掘井先生能休息,他自然是有些高興的,不過即便是沒了老師看顧,他也依舊秉持謹慎小心,只有真的看見有人需要一口泉一口井活命,他才會出手救難一方,也更是備受崇敬,幾乎成了當地活著的傳奇。
但是,就在葉秋有次掘井歸來時,他卻沒看見自家的老師,而綠洲周邊的荒民部落卻說十幾日前掘井先生一個人耐不住寂寞,便離開了部落,前往大漠深處尋地脈而去。這回答倒也沒什么問題,但是葉秋卻察覺這些荒民言辭不一,眼神閃爍不定,語氣更是支支吾吾,說不清楚,登時便起了疑心。
一再追問后,部落民才改口稱,是中原的新朝廷派遣軍隊,向他們索要掘井先生,他們不敵,便只能看著他們帶著先生走了。
葉秋一時震怒又驚慌,他和先生在西北定居十幾年,活人無數,堪稱如今西北鼎盛的最大功臣,這群荒民居然任由新朝廷帶走掘井先生,簡直是忘恩負義,而老師的確年老體衰,又不像他開發出了新的神通異術,根本無法反抗。
但是發火過后,他又想起先生的教誨,知曉怪罪這群部落民毫無意義,畢竟倘若部落民不交出老師,指不定又是生靈涂炭,死傷眾多,一向傾向救人為先先生說不定還是自己走的。
于是葉秋便壓抑怒火,詢問朝廷的隊伍究竟是朝著哪個方向走的,大不了他親自去把先生救回來。
論起神通,他可是半點不懼任何凡人的大軍,先生手中的異術只能探尋地脈,可他卻能操天地之氣,行昔日神話中的仙神之事。
但結果詢問起來,這群部落民還是支支吾吾,說不出半點朝廷隊伍的方位,這下葉秋可就真的起了疑心,他一再詢問,甚至發狠下辣手,將本地部落的零頭的抓起來掛在天上,這才得知真相。
原來中原新朝廷的皇帝正是昔日涌泉軍中走出的一位奇人,他知曉掘井先生的異術,和昔日的葉秋一樣想要將其用在江山社稷上,令天地世代永固,故而一再懇請掘井先生出山,而先生一次又一次拒絕,令這位新任皇帝震怒,然后下令懸賞,誰能帶掘井先生來,便封其為西北異姓王,自治三州之地。
雖然西北窮苦干旱,但三洲之地也是廣大無比,有的是人愿意出手,最近這些日子的確有不少奇人異士來到西北,也不乏眾多西北本地人內應,掘井先生雖然學究天人,但終歸還是個人,也太過信任其他人,所以被熟悉的部落民下藥藥倒。
受制于人,又始終不愿意被人強逼出力,先生便于前些日子自斷心脈自盡了。
掘井先生一死,部落民自然惶恐,他們害怕中原朝廷問責,又畏懼葉秋這位先生高徒,便將掘井先生的尸體扔到了荒漠深處,如今也不知道是被野獸吃了,還是被黃沙掩埋。
不僅僅如此,他們對朝廷的話,說的是葉秋劫走了掘井先生,進入大漠,意圖將朝廷的目光引到葉秋身上。
聽聞此言,即便是葉秋修為已經更甚于老師十倍,也不禁天旋地轉,感覺目眩神暈,幾近于要跪倒在地,如若不是想起了昔日老師說的‘不能再跪任何人’,說不定他真的要匍匐在地嚎啕大哭,發泄心中苦悶。
但即便是穩住了身形,男人也感覺哀大如心死,頓覺過往所學一切,所悟一切皆為虛妄。
是老師,是老師令他有了尊嚴和人格,也是老師告訴他為何這世間如此苦難,并且告訴他究竟應該如何運用力量去救更多的世人。
而就是這樣的,卻因為那些他們本該去救,也的確救助過的人而死。
——老師常言治病救人,可他怎沒能救自己?這世間榮華富貴如苦毒,明明受盡恩惠,可這些被救的荒民卻仍然可以出賣恩人,他們真的值得被救嗎?老師這么多年辛勞,真的有什么意義嗎?
那時葉秋匍匐于老師與他掘出的綠洲之井旁,原本黃沙滿地的西北處也有翠綠草木,更有農田阡陌,這全仰賴涌泉一行人所為,可這一切并不能讓人們敬畏,一時間男人恍惚了起來,他的記憶回到十幾年前,自己還是昔日村中地主仆役時。
地主欺壓打罵,丫鬟馬夫也對自己常常羞辱,即便是地主家的其他佃農也對自己常有譏諷揶揄,畢竟自己只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欺辱了也就欺辱了,還能怎樣?
饑荒一起,富人帶著細軟跑了,而其他貧苦人士想要活命又能做什么?葉秋被隔壁的一戶農戶毆打在地,搶走了所有的積蓄糧食,不然的話,他歸根結底也是個地主家的仆役,怎么可能真的一點閑糧都存不下,只能去吃尸體?
村中誰都看不起他,誰都可以調侃他兩句,無論是富人窮人,都是如此面目可憎。
這世道中,仿佛根本沒有幾個人值得去救。
——但葉秋還是去救了。
他忍下心中苦楚,男人沒有對這些綠洲的部落民泄憤,他很清楚西北民眾未曾開智,本就是不識大義的蠻夷,根本就不能指望他們理解什么為道義道德,只是利益為上。
不教而誅謂之虐,這是他們的錯,他們只是一味地掘井救人,沒有教化他們,沒有告訴他們什么是禮儀道德,所以才有此等下場。
錯了,就要改正。從今日起,葉秋就要擔負起這教化的責任。
但是,西北漠民如此,難道朝廷也是沒有受過教育,不識道德的人嗎?
“今日。”
所以葉秋如是道:“所有西北漠民,將聽我號令。”
頓了頓,一時間,男人仿佛又聽見了什么龐然大物呼嘯的聲音,那聲音仿佛是天地之間有一條浩然長河正在奔流不息,但是再細細傾聽,卻又仿佛是憤怒的自己心中正在激蕩的血脈,帶起了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焚盡了一切朦朧的霧氣與井水。
他開口,想要發聲,旁邊的泉水中濺起些許露珠,這露珠飛濺在額頭,一如十幾年前昏迷的少年被那清涼濕潤的井水喚醒,這飛濺露珠破碎時的觸感就像是一陣陣驚雷,不絕于耳的沉悶雷聲宛如告誡,又像是什么盛大的預示,昭告某種從未出現的事物即將出世。
那是弘始的聲音,一種亙古之前就已存在,卻將要從今日開始大展其威的力量將要因一人而現世。
但不管如何,既然已經下定決心,那就該去做。
葉秋伸出手,登時天上驚雷炸響,云氣翻涌,原本萬里無云的西北天地登時就被濃密的烏云覆蓋,無數雷蛇于其中縱橫,令無數西北漠民瑟瑟發抖,跪倒在地,口誦贊詞,懇求求饒。
傾盆大雨中,他發出了仿佛根本不是自己說出的,冷酷又威嚴的聲音:“新朝倒行逆施,逼死吾師,亦是逼死汝等西北漠民的再造恩人,實乃不共戴天之仇。”
“點齊兵馬。”
“該造反了。”
一朝英雄拔劍起,又是蒼生十年劫。
西北漠民南下亂世,一路攻克十三州,令本來緩緩安定的天下又再次紛亂。
葉秋也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對不對,因他而生的人或許有那么幾十萬,但因他一怒拔劍舉義而死的人至少十倍于此,仿佛他之前一心一意掘井拯救的人更是虛假的那樣。
有時候,葉秋也會惶恐,可追隨在他身后的那些人狂熱的面孔卻又令葉秋怔然,他原本以為這些西北漠民,那些被自己攻打下來的各州百姓會憎恨自己將他們卷入戰火禍亂,可卻未曾想到在他施展奇術,數次呼風喚雨后,就狂熱地像是追隨仙神一樣追隨他。
——凡世之君,豈能和仙君比擬?
——我等并非造反,實乃秉持天地之意,擁立仙庭!
他疑惑,但這次卻沒有掘井先生回答他。
問題得自己想答案。
或是為了未來新王朝的權利,亦或是窺見了天地的走向,亦或是自己也想要獲取這樣的神力,即便是葉秋不想,那萬民的力量也會將其推上皇座。
而面對這濤濤奔流,凡世的君王不過是螳臂當車的丑角而已,無論再怎么竭盡全力的反抗,最終也不過是被葉秋擒于皇宮高庭,扔到火堆中燒死。
那也是一位昔日涌泉軍中的故人。
“小葉,早知道如此…”
在被葉秋掐著脖子,扔進火堆中時,這位已白發蒼蒼的皇帝仍在苦笑:“早知道,當年就不離開涌泉軍,不離開先生了。”
“早就該讓你當皇帝,何苦蹉跎這二十載歲月,竭盡心力征伐各路強敵,當上這全然無用的鳥皇帝。”
“根本就是白費力氣。”
“是嗎?”
而葉秋悵然回應,松開手,看著這老熟人,老皇帝墜入火坑:“可是先生明明說沒辦法救他們的。”
凝視著這老皇帝在火中燃為灰燼,他又回憶起這一路因他掀起的動蕩,又想起了自己為何會掀起這動亂的底氣,不禁苦笑“的確,這一次,我也的確沒有救到人。”
他終于明白,當初老師為何會說那句話了。
“是啊。”葉秋回首,凝望燃燒著的塵世。
他喃喃:“蒼生何苦,竟需我等去救?”
葉秋始終沒有違背先生的教導,也沒有違背自己的心,他沒有因為掘井先生的死而失望,他始終是在救人。
弘始仙朝設立后,葉秋也沒有敝帚自珍,而是廣傳己術,教導給各路考驗過心性的州牧,賜予他們呼風喚雨的法術——這當真是恩澤萬民之偉力,不曾耕種過的人,決計無法想象最為合適的天氣,和可以提前預料的雨水與收割季節究竟能為一戶農家帶來怎樣的喜悅,又能造就怎樣的財富。
再也不會有饑荒,也再也不會有大旱。
沒有天災,沒有劫難,因為仙君皇帝的鎮壓,這天地間再也不會有動亂。
葉秋亦是一個不怎么喜歡享受,也不熱衷奢侈女色的皇帝,他麾下的諸多大臣將領,依附的各路世家也都知曉,他們頭頂的這個皇帝并非是一個可以制衡的勢力,也不是一個可以遙控的玩偶,那和過去所有可以嘗試與其扳手腕,可以威脅的皇家不一樣,葉秋乃是這片天地的化身,實乃天災一般的‘仙神’。
而這仙神,降雷劈死過許多為富不仁的地主世家,軍閥惡商,這下大家都知道這天災會降臨在誰身上了——規則太過清晰,想要假裝不懂都不行。
獲罪于天,無所禱也——既然已經榮華富貴,那就別太奢求更多,天公都已下界,他們這些凡人,還是老老實實的做好‘人’吧。
如若說,葉秋舉義,因此而死的人有五百萬,那么他成了皇帝,便救了未來億億萬萬無窮無盡的人。
但也正如同昔日掘井先生所說。
葉秋也注意到了,隨著各路修行者頻繁的更改天地,整個世界的‘河流’變動也愈發不安動蕩…這條他一閉上眼,就能聽見其奔涌之聲的河流,或許就是這方天地的靈脈,他正是因為能傾聽這天地的動向,把握這靈脈的流向,這才能勝過掘井先生,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修行者與仙神。
這個世界還是太小了,即便是遠探昔日朝廷都未曾抵達過的遙遠邊疆,也不過是方圓二十五萬萬里之地,實在是狹小的可憐,修行者更替的天象反饋的越來越多,就會越來越引動河流的泛濫于變動,那時,真的可能就會一朝令天地覆滅,讓自己所救的所有人都因此而亡。
那時,究竟是救人,還是殺人?
先生說過,如若人想活,就得讓他活,但是倘若人想要活,就會危害其他人的生又當如何?難道像是昔日先生一樣,只能站在一旁旁觀,置之不理,讓這互相爭奪生之權利的雙方分出個生死嗎?
眾生,真的值得這樣不斷地去救嗎?他們明明如此卑劣,即便是教化了,也并非是人人都是君子圣人,他們都知曉禮儀道德,卻也仍然會撒謊為惡,即便是通讀道德書籍,仍然會為一己私欲犯下罪行。
葉秋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他亦沒有人可以詢問。
他只是堅持著信念。
世家敗壞,他去懲戒。
公卿為惡,他去貶謫。
市農貪婪,他去教化。
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新生的總是會遺忘教訓,和昔日背叛掘井先生那樣,為了蠅頭小利見利忘義之人始終絡繹不絕,世道也總是循環反復,縱然葉秋高居皇座,俯瞰天下,又深入眾生中調理,卻也總不能一勞永逸。
而正如同掘井先生所言,時光過去了數千年,現在的這群人早就遺忘了昔日那些水井綠洲的締造者是誰了。
他只能不斷地修持,盡可能少出手,調理天地的平衡。
直到他有朝一日,真正領悟了何為不朽后,這位新生的天之仙神邁出了自己的世界,來到了無垠虛海中。
弘始大帝負手站立在界海之上,祂舉目眺望那冰凝虛空中的無盡列星,他能看見那橫跨整個多元宇宙的遼闊裂縫,能看見這漆黑蜿蜒的線條就像是一條正在奔涌的長河,綿延無盡,永無休止。
多元宇宙中的靈氣永無止境,只需要調度這虛空中的無盡靈氣進入世界,只要自己這個強者代替虛弱的世界進補,幫助不能自理的小小天地消化,那么無論是有多少修行者施法,更換天地,都可以輕易承受…是啊,是自己的故鄉太過弱小,所以就連修行者都無法承載。
而自己,可以幫助它。
寬下了心,找出解決辦法的祂松了口氣,然后才以輕松的角度環視多元宇宙。
然后,祂又不禁皺眉凝望。
昔日的奇人異士如今已經是一方世界之主,可當祂察覺到,那些世界星辰中同樣有著諸多生命,同樣正在經歷著苦痛,同樣受災于天地,因為種種緣由身死族滅之時,祂亦不禁為之神魂震顫。
祂聽見哭聲,看見了淚水。
再一次地,祂聽見了奔流的聲音。
在冰凝虛空那無數晶瑩閃爍的光華中,隱約可見仿佛有一道無垠的天河正在這多元宇宙中奔涌,順著那漆黑的裂縫滔滔不絕,正可謂是虛空如紙,長河如筆,一筆便勾勒出無盡深邃淵谷,而無盡眾生的淚水充盈其中,洶涌澎湃,在這無垠虛空中沖刷出一條淚之谷。
他再一次聽見了奔流不息的河流之聲,這聲音與他的血脈共振,就像是他在聆聽自己的心臟起搏,流淌出滾滾如同火焰一般灼熱的心血那般澎湃。
原來如此 此時此刻,葉秋終于恍然,在遙遠的過去,他曾經在掘井先生的指點下聽見的那條河流奔涌的聲音,他在知曉老師身死時聽見的那條河流澎湃的聲音,根本就是淚水流淌,自心田滾落大地的聲音。
那是祂的心聲。
于是,弘始大帝輕聲,道出誓言:果然啊我得去救他們 久遠時光之后。
——弘始上界——
莊嚴巍峨,寬廣無比的皇宮大廳中,幾乎沒有任何華麗奢侈的裝飾,只能看見由巖石為主體的大廳地面上有著一道道晶格交錯的玄奧紋路,在沒有任何燭光照耀的黑暗中晶瑩閃動,朝著遠方蔓延。
隱約能看見,在這大廳的最深處,有一根根雄偉無比的金屬巨柱支撐那高聳的穹頂,有磅礴無比,可以動蕩整個宇宙洪荒,無盡星辰的能量在其中傳遞蔓延,在黑暗中激發起一道道宛如水霧般的朦朧靈氣,其中有著諸多蛛網一般蔓延交織的符文陣路明滅不定。
而就在這一切符文紋理與大陣的中央,一個方方正正,和尋常人家中餐桌用椅樣式并無不同的椅子懸浮在半空,靜靜地豎立著,釋放著諸多爆發的星辰也難以匹敵的神威。
一個看上去相當年輕,但生態卻異常蒼老疲憊的男人端坐于這漂浮于半空的座椅之上,他黑發紅瞳,眼神疲憊,但眼眸中卻有著單單的焰光正在閃爍,柔和溫潤的光從祂的眼瞳中透露而出,雖然微弱,卻令周邊無盡的黑暗為之退避。
“陛下。”
此刻,能看見有一尊道人正匆匆趕來,這尊道人周身氣息澎湃,幾乎與天相合,足以被稱之為天仙,但是在那外表年輕的男人面前,這天仙卻也誠惶誠恐,匍匐在地請示:“白方界叛亂,奇風,意谷二界亦有情報表明,那封疆大史意圖謀奪‘艨艟救世舟’,割據一方…據傳,這兩界背后有天鳳與玄仞兩大界的支持…”
“陛下,虛空驟變,動亂將起,這諸天萬界中仍有許多大界窺探我等啊!”
這道人請示時,自然是匍匐跪下,但正如同過去的每一次那樣,他聽見那簡陋的皇座上傳來了疲憊又平靜的聲音:說了多少次,站起來 于是道人匆忙站起,但想必下次稟報,他還是會跪。
不過那就是下一次的事情了,等待了一會,道人聽見了皇座上之人沉吟后的指示:白方界叛亂,自是那界州牧不為萬民考量,如若我等真的做的夠好,豈會有人叛逆作亂?無論如何,都是他錯了,需要反省懲戒革白方界州牧之職,我會親自詢問過程。至于奇風界域意谷界,民眾是無辜的,只是那方大使利欲熏心,我倒是見得多了…點齊承天南軍,把祂們伐了,尸骸扔進歸墟,法統由我親鎮,十萬年后看看是否悔過,再看情況解封輕聲喃喃道,這位大帝的語氣輕柔,但其中蘊含的威嚴卻令一旁的道人渾身瑟瑟發抖:至于幕后黑手…不久后,我會親征天鳳玄仞二界。兩個老鬼,祂們正等待我的到來,我亦無法忍耐我得救祂們 等待了一會,道人確定座上的那位不再言語后,便再次小心翼翼地開口:“還有一事,屬下需稟報。”
這聲音并無任何不耐,反而帶著溫和地催促:我還有時間 于是道人便鞠躬回應:“已經,有超過三十五中界,一百七十九下界中,出現了同一個奇端異說…其名為‘革新’,乃是號召民眾永不滿足,永恒向上之言論,鼓勵各界居民不要滿足于自己現有的一切,不斷地嘗試騰躍,嘗試更好。”
“詳細了解后,我等發現這一思想并無任何黑暗陰霾之處,反而的確如它宣傳所言,乃是堂皇正道,鼓勵人們發現自己的不足,改變自己,改變過去的錯誤,不斷地審查自己的不足之處,進而塑造出全新更好的自己…因無任何隱患,故而從者甚多。”
“雖然目前并無太大異常,但是諸多世界幾乎同一時間出現這種思想,實在像是過去幾個大界的合道至尊入侵前的試探,我等知曉后不敢繼續窺探,只能第一時間趕來,稟報陛下。”
話畢,道人深深地行了一禮,等待陛下定奪。
我知曉 但皇座上的男人輕輕一言,卻令道人猛地一悚,他不禁抬起頭,看向皇座上的那尊存在。
此時此刻,黑發紅瞳的男人目光溫潤地眺望者遠方,祂的目光穿過茫茫虛空,向著即便是合道強者窮盡目光也無法看見的多元宇宙彼端而去,純粹而熾烈:他也是想要救人的人 如此說著,弘始大帝緩緩起身,祂從自己簡陋的座椅上站起,僅僅是這一個動作,便令整個世界震蕩。
可以看見,虛空之中,一顆碩大無朋,就像是熾熱光球一般,朝著周邊諸天萬界潑灑靈光的世界星辰正在搖晃,就像是一艘河流中的扁舟因為其上承載的重物晃動而劇烈地搖晃。
男人眺望遠方,許久后,祂才開口:可惜,不過又是一條調動天地震蕩,令萬民互起征伐,禍亂蒼生的岔道眾生若想活,就得讓眾生活,眾生若想散,也當然讓眾生散自發挑起的革新,永不止息的熱烈,何等崇高,又何等傲慢啊 如此說著,赤紅色的眼眸中,仿佛倒映出了一座座審判罪人的的城池,一個個令求道者徘徊不前的深坑,一個個沉淪于永劫之淵的罪民。
——審判的天條,徘徊的盡頭,與再無前路者的前路。
男人看見了,在那青紫色的光芒照耀下,在那萬世革新之龍的庇護下,諸界眾生將永恒無休,再無安寧可言,因革新之存在,征伐與動蕩將再無止息之時。
淚水奔涌的聲音,再次響徹心間。
多么悲苦——即便是天地再無動蕩,眾生也將與自己為敵,再無安息。
于是祂篤定道:他錯了我得去救他,救祂麾下的諸界 男人如此堅信。
與此同時。
——封印宇宙——
太始圣尊與蘇晝·革新化身行走于大界邊緣,虛空中無盡靈氣的光點在他們的足下鋪路,化作一條永無止境的漫長長道。
恕我直言圣尊輕聲道:為什么您…要塑造出燭晝天?這可是締造出一整個小宇宙,即便是諸位合道強者聯手,亦是難以成型,更不如您自己獨自塑造,可以自由掌控,免得讓其他那幾位心不甘情不愿的合道強者掌握權限而且要造,就應該快點出手,不然的話,讓那些合道謀劃出什么陰謀詭計,倒也麻煩 而黑發青瞳的青年輕笑著回答道:“等我重塑偉大封印后,這個宇宙的裂縫就會消失,那時候塑造出的世界會更加完善,我覺得這是對未來眾生的負責啦。”
“而警察局,自然不是我一家的警察局,而是多元宇宙眾生的警察局,不僅僅是這些合道,但凡是愿意加入的合道,我都要讓祂們在燭晝天內留下烙印。”
好想法,但很難圣尊也算是摸熟了蘇晝的性格,倒不如說青年的性格本來就簡單易懂,令祂不禁扼腕嘆息:話說回來,您這又是何苦,弄出什么警察局?您根本不需要其他人舉報,就可以知曉諸多世界中的受苦者啊,您是最接近洪流,合道萬界的強者,所見即所知,何須多此一舉 “不一樣的。”
蘇晝眺望者遠方轉動的諸多世界星辰,凝視著一個個宇宙在虛空中飄蕩,他能看見眾生的呼聲,也能聽見萬物的悲戚。
他能聽見,能看見,有一條奔流不息,永無止境的河流,正在多元宇宙中澎湃不休,這河流乃是無盡的悲切與苦難凝聚而成的淚水之河,只要是生命誕生,就會因為苦難而虛無落淚,這無盡的悲哀即便是有偉大的愛去救贖施行,也始終無法竭盡。
傾聽著這河水奔流不息,蘇晝仿佛傾聽著自己的心跳,許久之后,他才微微一笑,搖頭低語:“蒼天何苦,竟生我于世,必永世不得安寧。”
“聽見這聲音后,怎么能忍住不去救呢?”
他對著多元宇宙展開雙臂,仿佛要擁抱萬事萬物:“但是胡亂出手,也太過傲慢了,誰知道我是救人還是害人?我就是正確嗎?我豈能斷言一切的真相?從雅拉身上,我實在是學到了什么。”
“所以,等到燭晝天創建之后。”
展開雙手,在太始圣尊驚愕的目光注視下,蘇晝平靜道:“倘若眾生需要被救,他們就會想著去報警。而眾生也并非是無辜的,也有許多刁民,不從教化,惡劣自私,為惡甚多,不足為信。”
“甚至,有很多人,會反過來背叛幫助他們的人…這種人倘若只是哭泣祈禱,又有什么可相信的?”
“而警察,巡捕是需要收集線索情報后才能逮捕,判刑人的,不能隨心所欲的自由心證,判定誰為惡,更不會聽信一方報警者的言論,反而會反復質問質疑。”
轉過頭,看向太始圣尊,曾經的噬惡魔主,如今的青年笑得很燦爛:“明白嗎,這才是規矩,法律。這才是正道。”
——我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太始圣尊,能聽見這樣的聲音。
祂不禁微微低頭,以示尊敬。
而蘇晝也回過頭,繼續凝望著這個多元宇宙。
他輕聲道:“我想要做的,所能做的,就是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