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徐玠滿臉歉然,紅藥心下大是得意,面上卻還端著,莊容道:“為了話…救下大齊,我樂意之至。”
一句話險些沒咬著舌頭,好懸就把話本子給說出來了。
她咽了口唾沫,偷眼去瞧徐玠。
徐玠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根本沒聽見她的話。
沒聽見就好。
紅藥掩飾地咳嗽了兩聲,捧起茶盞,淺啜了一口茶,不去打擾他 約莫小半刻后,徐玠才回過了神。
他鎖眉站起身來,緩步行至階下梅邊。
那梅花已然謝盡,如今正是滿樹新葉,毛茸茸的一層嫩綠,也自有一種可愛。
信手扯下一片翠葉,拿在手中把玩著,徐玠漫聲問道:“紅藥,你可知那藥膳并那些滋補的吃食,都是誰,或者是哪一處進獻給太后娘娘的?”
紅藥被他問得一怔,旋即有些好笑。
這還能有誰?
左不過那幾處罷了。
心下如此想著,她口中已然流暢地答道:“雖然我也不知道這事兒到底著落在哪一頭,不過么,尚膳監、尚食局,再添上個太醫院,也就這幾處了。”
“還有個光祿寺。”徐玠接口道,旋即目露沉吟,低聲重復地道:“又是太醫院…”
因是背向而立,紅藥并瞧不見他的神情,唯覺那語聲極幽微,仿似隱著許多難以言說的情緒。
也不知是不是受他感染,紅藥的心情亦沉潛下來,靜默片刻,驀地想起一事,忙忙道:“呀,你這一說倒提醒了我,前世的時候,尚食局出過件大事兒。之前好幾次我都沒來得及說,今天便一總說予你知吧…”
她壓低聲音敘述了起來,徐玠摒息聽著,神情越來越肅殺。
小院中,微風搖動著梅枝,柳絲如綿、軟絮飛舞,輕飄飄地,似下了一場雪。
一個時辰后,紅藥離開小院兒,循原路回轉。
相較于來時心切,回程的這一路,她走得不緊不慢,倒是與沿途那些過節的小宮人們一般情態。
跨進御用監所在的宮門,她沒急著去尋花喜鵲,而是特意往神宮寺繞了一趟。
那寺前果然搭了戲臺,臺子下站滿了人,擠擠挨挨、滿滿登登,泰半皆是外皇城打雜的仆役,亦有些是從六宮跑來瞧熱鬧的。
紅藥亦立在人堆后頭看戲。
臺子上正鑼鼓喧天,生旦凈末丑齊齊登場,打一陣、唱一陣,滿臺槍花筋頭,好不喧囂,紅藥盯著看了好半天,硬是沒瞧出這唱的什么戲文。
因怕對不上花喜鵲的問話,她便花了幾枚大錢,悄悄向個小宮人打聽了,這才知曉,今兒唱的竟是全本的《八仙飄海》。
紅藥不由跌足嘆可惜。
這戲她前世就聽人說過,據說特別好看來著,只她來得太遲了,此時已是尾聲,那何仙姑、呂洞賓的戲文,已然唱完了。
紅藥懊惱了一陣,便又專心看戲,直混到那戲文結束,她方去了花喜鵲處。
花喜鵲正自忙得不可開交,見了紅藥便像見了親人,拉著她就開始倒苦水,又為自己沒能去尋紅藥致歉。
自然的,花喜鵲那苦水里可是混著辣子的,罵罵咧咧好一通說,紅藥便笑嘻嘻地聽,偶爾勸上兩句。
待罵完了,花喜鵲便取回一匣子新折扇,告訴紅藥:“這些是外頭新出的花樣子,扇骨皆是沉香木的,斷不會再壞。”
紅藥打開瞧了,那匣中果然蘊了沉香的味道,有幾柄連扇骨都是灑金的。
她便逐一打開驗明無誤,又將數目核對過,便在那簽單上畫了押,再與花喜鵲敘兩句別話,便哼著小曲兒離開了外皇城。
她今日心情特別地好,究其原因,卻是徐玠果然踐諾,帶來了全本的農家女,紅藥方才連著讀了十來章,過足了癮。
惜乎那話本子很長,據說有兩百來章呢,便一整天不吃不喝也瞧不完,就這小半日功夫,她自是看不到大結局的。
徐玠便攛掇她先把最后一章瞧了。
紅藥思忖再三,到底不肯。
瞧話本子最大的樂趣,便在于揣想其結局,若提前得知了,反倒沒了趣味。
而即便如此,紅藥仍舊心滿意足。
上輩子她可是吃足了追更的苦頭,如今卻有一個全本等著她瞧,想想就覺豐足,好似那手有余糧的地主老財。
不消說,“追更”這個詞兒,亦是從話本子里瞧來的。
直到進了內皇城,紅藥方將面上的笑斂去,擺出一副“我是去辦正事兒”的架勢,抄近道轉去西苑。
此時已是午初過半,原本在西苑過節的貴主兒們,差不多也都散了,紅藥自忖苑中無人,自然就更是無事了。
果然,當她跨進西苑時,四下里早已不見人跡,空余繁花碧樹、燕子雙飛,黃鶯兒在樹梢間間關關,那空山啼鳥的意味,卻也令人低回。
在西華門驗過腰牌,紅藥便踏上了一條極長的夾道,由這條夾道出去,便會直抵玉帶河。
誰想,才走出沒多遠,忽見幾個小宮人奪路而來,一個個面如土色,口中胡亂叫著“死人了”、“殺人了”。
紅藥腳步一頓。
死人?
這光天化日之下,哪里來的死人?
再看那幾個小宮人,個個神情慌亂,卻也不像說謊,尤其是一見了她,越發縮頭縮腦地,也不敢再跑了,避在墻根兒下頭簌簌發抖。
紅藥緩下面色,上前細問因由,又予了她們一把大錢,那幾個小宮人便七嘴八舌地說起來,這個道:“回姑姑,有個死人,是個女的,就泡在…泡在慈寧宮的井里頭。”
那一個便道:“是啊是啊,來了幾個老公公去抬呢,剛才我瞧見那門板兒了,好大好大。”還比劃了兩下。
第三個又插口:“姑姑姑姑,我瞧見那死人的衣裳了,跟我們大管事姑姑的衣裳一個樣兒。”
“我還瞧見臉了呢,腫得老大。”第四個顫聲接語,目中露出驚恐之色。
紅藥越聽越是凜然。
徐玠此前便曾說過,那慈寧宮有古怪,如今居然有人死在了井里,且還是個有頭有臉的管事姑姑。
會是誰呢?
忖了忖,她決定去看一眼。
如今的她,再非從前那個懵懂膽怯的小宮女,就如徐玠說的,她是要救下大齊之人。
而既然要救下大齊,則宮中無論大小事,都不能放過,說不得這其中那一件事,便能幫上徐玠。
不及再問,紅藥朝那幾個小宮人揮了揮手,她們當下一轟而散,她也沒去多管,提步便往角門而去。
這道角門,正通往慈寧宮。
她一路疾行,轉出角門,果見那慈寧宮門前圍著好些人,里頭的一個個探頭探腦地往門中瞧,外頭的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地。
紅藥正猶豫著要不要湊過去,忽聽里頭傳來一聲喊:“來了,搭出來了。”
眾人立時四散,將宮門給讓了出來,紅藥亦停下腳步,半個身子隱在角門后,凝目觀瞧。
數息之后,便有兩個老監抬著塊門板兒自門后而走,旁邊跟著幾個管事模樣的太監,看服色像是外安樂堂的,俱是一臉地晦氣。
“都散了都散了,死人有甚好瞧的。”管事中的一個見外頭人多,便說了一句。
他形容瘦削,面色焦黃,聲音也是有氣無力地,并無威懾作用。
人群略有些騷動,也不過往旁退了退,讓出更多地步來罷了,散卻是沒有的事。
紅藥并非第一次看到死人,此時便盯著那門板。
門板上蓋了一方灰樸樸的麻布,原先應是白的,只是用的時日太久,已然瞧不出本來的顏色。
說來也巧,紅藥這廂才一看過去,忽然便起了一陣大風。
春天本就風大,那宮門前道路又窄,穿堂風便越發地急,而幾陣風過,將那麻布的一角竟被吹翻了過來,露出了一張青灰腫脹的臉。
紅藥一下子摳緊了木匣。
便在那骯臟的麻邊之下,鄧壽容雙目圓睜,灰黯而空洞的眼珠子,直直盯著頭頂的那一線天空,唇角邊干涸的淤泥如一道曲折的傷疤,蜿蜒探進了前襟。
“撲啦啦”,東風浩蕩,須臾便又將那麻布吹得再度翻回,遮住了那張了無生氣的臉。
那黃臉管事沉著臉走過去,從旁邊揀起塊石頭,壓住了麻邊。
四周響起一陣議論聲,又有壓抑的低呼聲,與風聲交錯著,“嗡嗡”一片。
看起來,有人已經認出鄧壽容了。
紅藥怔怔地站著,捏住匣子的手指,漸漸變得青白起來 鄧壽容的死,并未在宮中掀起太大的波瀾。
當然,幾聲議論是免不了的,到底鄧壽容也非無名之輩,在六宮婢仆里也算排得上號,大家難免唏噓感嘆。
而這其中議論最多的,自然便是她的死因。
有說她是因被寧妃娘娘訓斥了幾句,羞愧之下投井自殺的;也有說她是得罪了人被害死的;
還有一種離奇的說法,說她恰好死在花朝節,又是死在水里的,說不得便是花神娘娘身邊缺個捧花的侍女,于是便選她登列仙班,從此在花神娘娘座下聽用。
按理說,前兩種說辭才較為可信,而第三種則純屬牽強附會。
可奇怪的是,這最無稽、最經不得推敲的的說法,竟漸漸便傳開了,仿佛鄧壽容真成了仙。
更怪異的是,寧妃娘娘居然也信了這說辭,還寫了篇優美的祭文,命人去那井邊焚了,也算全了主仆間的情誼。
再往后,風頭漸淡,再無人提。
皇城那么大,哪天不死個把人?鄧壽容死就死了,委實不算多大的事,些許議論亦很快煙消云散。
倒是鐘粹宮因禍得福,雖死了個宮人,卻換來了無數榮寵 原來,聽聞鄧壽容的死訊后,寧妃娘娘據說極是傷心,哭了好幾回,陛下心下憐惜,一連數日宿在鐘粹宮,安慰這位傷懷的美人。
其后不久,寧妃祭文面世,皇帝陛下越發覺著美人有顆玲瓏心腸,遂龍手一揮,連著賞了好些名貴的衣裳頭面,其中有一條百褶裙,據說比淑妃娘娘去年仲秋節的那條裙子還要漂亮百倍。
有了陛下這番眷顧,鐘粹宮搖身成為六宮最熱鬧之處,一時風頭無兩,連荀貴妃亦要退出一射之地。
至于死掉的鄧壽容,鮮花著錦之下,誰又會記得那花肥是香是臭?
春分后的一日,紅藥奉命去鐘粹宮送東西,寧妃娘娘十分賞臉,親喚了她近前說話,還賜了座兒。
彼時,立在寧妃身邊服侍的,是個圓臉大眼的中年女子,紅藥不記得她的名字,只知她姓宋。
這位宋姑姑顯是比鄧壽容更為得寵,在送紅藥出門時,紅藥親眼瞧見,她的腕子上套著一枚極貴重的鑲紅寶石金絞絲鐲子。
不說旁的,只說那上頭鑲的三塊寶石,怎么也要值個三、四百兩銀子。
如此貴重之物,尋常宮人哪里戴得起?自然是主子賞的。
由此可見,宋姑姑在寧妃心中分量不輕。
除卻這些瑣事,紅藥的日子無波無瀾,平靜得好似玉帶河輕緩的水波。
她的夢游已經好多了,紅菱最近看她的眼光,亦少了幾分幽怨。
轉眼已是春深,那尚寢局門前的丁香已然開盡,落了滿地淺紫的碎花,風過處,香氣凋殘,讓人想起春盡花落的意象來。
谷雨過后,紅藥與徐玠見了一面。
坐在被濃綠籠罩的曲廊下,紅藥問了徐玠一個想了許久的問題:
“鄧壽容的死,與我們有關么?”
問這話時,她的眼睛里,有著一絲掩不去的戚色。
活了兩輩子,她其實早已見慣了生死,然而,這并不代表她可以時時刻刻坦然面對。
事實上,只要一想起鄧壽容那張泡腫了的臉,紅藥心里就有種難以言說的滋味。
一個有頭有臉的宮女,死了也就死了,甚至連死因都沒查明,便草草將此事收了場,幾乎無人過問。
這和前世的紅杏,何其相似?
設若死的不是鄧壽容,而她顧紅藥呢?
是不是她死之后,亦會如現在這樣,被人們略略談論兩句,便被丟去了腦后?
而更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分明鄧壽容死得極為蹊蹺,可偏偏地,那流傳最廣、眾人篤信的說辭,卻與她的死因毫無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