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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雪人

  吳承芳又笑了,迢遙地,仿似那經年來的過往,只是一場夢,并不曾真實地存在過。

  他抬起頭,幾片雪花落上他的面頰,須臾化作冰涼的水滴。

  現在的日子多好啊。

  雖然身體殘了,可至少吃飽穿暖,頭頂還有片瓦遮著,比當年那破棚屋可好得多了。

  更可況,他在宮里還很吃得開。陛下喜歡他,時常讓他幫著打個下手什么的,一直夸他“手巧、聰明”,外頭更有無數人巴結奉承他,上趕著要給他提鞋。

  他撇了撇嘴。

  不是他眼界高,這些人,他實是一個都瞧不上。

  巴高踩低的東西,他們也配?

  舉目皇城,也唯有一個人,在他受盡欺負的時候護著他、對他好,卻又在他一步登天之后,沒上趕著巴結,反倒遠著他。

  這才是真正的好,不是么?

  吳承芳緩步踏下石階。

  飛雪連天,若輕盈而又厚密的珠簾,將他整個人浸沒其間。

  他運道還算好,親哥雖死了,卻有個結拜哥哥照應著,只消一想起來,他這心里就暖乎乎地。

  …好弟弟,往后但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咱們好生把日子過起來,待老了,便一塊兒搬到城墻根兒下頭住著,天氣好的時候,咱們便坐在那墻根兒下曬太陽、講古、喝茶,多好啊…

  是啊,多好啊。

  吳承芳半瞇了眼,凍得發僵的臉上,浮起一個淡淡的笑。

  那個迢遙而來的語聲,這一剎兒,仿佛近在眼前。

  三年前,在他最落魄之時,那個人便曾這樣對他說過。

這是一句承諾  他相信,終有一天,他們定會如這承諾中所言,安心地坐在那城墻根兒下,曬著太陽、聊著天,安然渡過余下的光陰。

  吳承芳面上的笑容擴大了些,一時興起,伸出手去接雪花,攤開手掌細瞧。

  晶瑩的、不斷堆積的雪片上,似能映出他的笑臉。

  他真是認了一個好哥哥。

  原先他還想著,他就是個天煞孤星,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赤條條來、孤零零去。

  可他再也想不到,居然遇見了陳長生。

  在他生病被挪去外安樂堂的時候,若不是陳長生每天給他送藥,又掏出積蓄四處打點,他就算不病死,也要被那些老太監給搓磨死。

  所幸他最后不僅熬了過來,還進了乾清宮。

  那時他便暗自起誓,要一輩子對這個異姓哥哥好。

  “喲,叔叔這是要去哪兒呢?要不要侄兒替您老跑一趟?”一陣尖利而又殷勤的語聲響起,打斷了吳承芳的思緒。

  他轉頭望去,便見個小太監裹得面團兒也似,打老遠便一路小跑著往這邊來,至近處方才停步,恭恭敬敬行了個晚輩禮:“侄兒見過叔叔。”

  “起罷。”吳承芳寬容地笑著,沖他擺了擺手。

  這兩年,他認下了無數門干親,老的小的、俊的丑的,也算是身有恃仗之人,走到哪里都有親戚。實則皆是卻不過情面罷了,也就那么回事兒,他根本沒當真。

  這宮里,他只認陳長生一個,旁的那些不過是充門面的擺設,說出去好聽而已。

  “叔叔這是要往哪兒去呢?”那小太監一臉地諂笑,凍得通紅的臉都快皺起來了。

  吳承芳不太記得他的名字,卻也沒費力去想,只隨手往外一指:“我去外頭散散,在屋里呆久了,炭氣重,不舒服。”

  小太監“哦”了一聲,面上笑容不變,心下卻直撇嘴。

  炭氣重?

  這位小吳公公屋里燒著的,可是一兩銀子一小筐的銀霜炭。

  那可是陛下親賞下的,差不多的娘娘們都還沒這好炭燒呢,這一位倒還嫌炭氣重。

  真真是精貴日子過久了,就忘了自己的根兒在哪里了,這一位莫不是以為,得了幾日的寵,就當真就成了那高枝兒上的鳳凰了?

  心下雖一個勁兒地腹誹,小太監的神情卻始終很是恭謹,又順著吳承芳的話道:“這天兒雖冷著,四處倒也干凈得很,叔叔在外頭散散也好,只叔叔到底要多穿些,別凍著了。”

  言辭之間,關切備至。

  吳承芳并不欲多言,點頭“嗯”了一聲,揮了揮手,信步往前行去。

  “叔叔慢走。”小太監禮數周全,躬腰相送。

  背朝著他,吳承芳的面上,擎起一抹冷笑。

  叔叔?

  侄兒?

  真是好大的臉面。

  一個兩個的,不過是趁著他得寵,想從他身上撈好處、找便宜罷了,真當誰是傻子不成。

  他冷笑著出了乾清宮。

  雪比方才更大了些,風愈發地冷,他裹緊斗篷,加快腳步從東四街轉出去,約半刻后,便離了六宮的地界。

  是非之地漸遠,吳承芳心頭亦自寬泛,疾步行出夾巷,頓覺視野一闊。

  縱目看去,前方玉帶河水波如鏡,倒映著漫天飛雪,卻原來是河面已然有一部分上了凍,遠處的煙波橋如凌空飛渡,青石白欄,如若畫成,兩岸田畦恰如那菱格兒白窗,整齊分列,似是刀裁一般。

  “這才是好雪呢。”吳承芳喃喃自語,復又轉首往四下瞧。

  河畔寂靜,不見人跡,回望來處,亦是白茫茫的一片,唯兩行足印自遠處逶迤至腳下,卻也是近處清晰,遠處模糊,想必用不了多久,便會被大雪淹沒。

  吳承芳沒來由地歡喜起來。

  每回與陳長生見面,他皆會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歡喜。

  昨日傍晚,陳長生忽使了個小太監來傳話,約他今日午時于煙波橋外兩里處會面,問是何事,那小監只笑答“是個物件兒,陳叔說了,您去了就知道了,只別叫人知道”。

  吳承芳不疑有他。

  從前亦有許多次,陳長生便是這樣托人傳話約見,每回皆要他盡量避著人。

  他懂陳長生的意思。

  于是,唇邊笑意愈濃。

  他這個干哥哥真是要強得緊,一點兒弟弟的光都不肯沾,只想靠自己的努力往上爬,而這也是吳承芳最欣賞他的一點。

  也正因此,宮里知道他與陳長生關系的人雖多,卻并沒人當回事,畢竟,吳承芳認的干親數都數不過來,且他也從沒幫過陳長生半點兒忙,所以大家都認為,這門干親也不過面子情兒罷了。

  殊不知,吳承芳最看重的,便是這個瞧來不大著緊的陳長生。

  今日邀約所說的那個“物件兒”,會是什么呢?

  吳承芳的笑容里,含了一絲期盼。

  陳長生很愛送他東西。

  其實,他如今吃喝用度皆是上等,過手的好東西不知凡幾,又哪里會短了用度?

  可是,每每收到陳長生送來的那些既不值錢、且亦粗糙的物件兒之時,吳承芳卻又會打從心底里雀躍起來。

  縱是天下至寶,若送的人揣著旁的心思,又有什么意思?

  這世上最重的,永遠不是物件本身,而是送出此物的人的心。

  凡真心所贈,便是一根木簽子,亦是無價之寶。

  一念及此,吳承芳心頭立時涌出一股暖流,那暖流很快漫向全身,縱風雪撲面,亦不覺其寒。

  他大步往約定的地方走著,口中呼出的熱氣與寒風交匯,化作一粒粒細小的冰珠子,凝于眉睫。

  天氣真是冷極了,雖穿著厚皮襖,又披了件狐貍毛的斗篷,亦擋不去那雪大風寒。吳承芳的手腳幾乎凍得發木,臉也凍僵了,可他卻根本不在乎。

  這樣大雪的天氣,他真的很喜歡、很喜歡。

  舉世之間,也唯有陳長生知道他這個小癖好。

  加緊步伐走了約半刻,他便抵達了二人約定的地點。

  那是一處轉角,玉帶河便是于此處拐了個彎兒,由東流轉至南下。

  當此際,河水蕩蕩,偶而發出一聲清響,那是碎冰撞擊之聲,除此之外,四野俱寂。

  便在這片寂寞無人的河灘上,靜靜地佇立著一個雪人:

  大大白白的腦袋、圓鼓鼓的大肚子,煤渣作眼、松枝為鼻,尖鼻子下頭,是紅胭脂涂就的一彎笑唇。

  竟是個會笑的雪人兒!

  吳承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剎那間,他的耳畔仿佛響起了一個聲音:

  瞧爹給你堆的大雪人兒,喜歡不?

  喜歡的。

  他張了張僵硬的嘴唇,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那些遙遠的、幾乎被遺忘的記憶,在這一刻,將他緊緊擄獲。

  他拼命張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雪人與記憶中的是不是一模一樣。

  可是,眼前早已模糊一片,雪花和著滾燙而后又冰涼的水滴,落滿了雙頰。

  迷蒙的視線中,那白胖子笑盈盈地看著他,就仿佛這許多年來,它一直忠實地守在這里,從不曾離開。

  吳承芳用力地眨了眨眼。

  細碎的冰珠自眼睫掉落下來,頰邊冰涼更甚,而目之所及,卻仍舊一派朦朧。

  他恍惚地、怔忡地望向前方。

  模糊的視線中,那雪人的背后,似是幻化出了一所小院兒,此時,院中正點著明亮的燭火,窗紙上映出幾道人影,大人們正忙著手里的活計,孩童們則舉著竹蜻蜓和五彩風車滿屋了亂跑。

  熟悉的畫面,如若昨宵曾見。

  吳承芳抬手擦了擦眼睛。

  幻化的小院兒漸漸變得凝實,他甚至開始聽到一些聲音,先是迢遙,而后清晰,有大人的說話聲、孩童的笑聲,街巷里的爆竹聲、隔壁人家喝酒猜拳的聲音…

  緊接著,又有一些味道隨風而來:

  那是飯菜的香氣、灶火的味道,還有對面人家種的那株梅花開了,幽香嵌在風里…

  這一切的一切,像是從什么地方涌了過來,又仿佛原本就在那里。

  吳承芳扯動唇角,想要笑。

  可是,他的臉早便凍得失去了知覺,這個笑便有些失真,瞧來更像是哭。

  這自己并未察覺。

  這一刻,他已然忘卻了一切,這四野風雪、寒意刻骨,盡皆被他拋諸腦后,唯心如火灼,又好似喝醉了酒,那酒意奔涌至頭頂,一陣陣地眩暈著,便連身子也跟著搖晃起來。

  他跌跌撞撞地向著雪人走去。

  這一定是夢。

  他想。

  可在心底深處,他卻又覺得,后來的那五年,才是一夢。

  而今,那個孤冷而又可怕的噩夢終于將醒,而當他睜眼時,他并非乾清宮的小太監,而是吳木匠家的小兒子,有爹、有娘、有哥哥,有熱炕與暖被窩,屋門前還守著個白白胖胖的雪人兒…

  他越走越快,到最后幾乎是狂奔,似是手腳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牽引著,向著那雪人,向著那雪人背后的小院兒奔去。

  那一刻,在那張被淚水凍住的臉上,是一個夢幻般的、孩子氣的笑。

  真好。

  爹、娘都還在,哥哥也在。

  大伙兒都在。

  真好。

  吳承芳僵冷的嘴角一點一點咧到了最大,腳步既踉蹌又迅疾,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一路向前。

  而后,腳底忽地一空。

  “嘩啦”,冰冷刺骨的水花和著碎冰拍上面頰,激得他打了個寒戰。

  還未待這寒戰將他喚醒,他的身子便又重重一沉,透心的寒意重重疊疊包裹住了他,口鼻間的熱息在一瞬間便被冰封。

  “咕嘟”,一大口水隨著呼吸灌進嘴里,自喉頭至胸腹像是團了塊冰,流經之處,砭骨凍髓,凍得他抽搐了起來。

  他終是醒過了神。

  空寂的河灘,飛雪漫天,寒風似是從水面一直透進水底。

  沒有人。

  亦沒有燭光和小院、飯菜與風車。

  那些模糊中瞧來無比真切的畫面,在這一刻,俱皆化作柔軟而又堅硬的雪片,不知疲倦地拍打著他的臉,而他的周遭,則是冰冷而又堅硬的冰河。

  我落水了?!

  幾乎便在念頭泛起的同時,他下意識便張口大呼“救命”。

  然而,嘴才一張開,刺骨的河水與碎冰便爭先恐后地涌了進來,堵住了他的聲音。

  幾乎是一息之間,胸腹間那團冰塊已然飛漲了數倍,迅速將他體內殘存的那一點溫度掠去。

  直到此時,吳承芳和終于完全清醒了過來,亦終是察覺了此刻的險境。

  他掉進玉帶河里了。

  再往旁看,那個大雪人亦落進了水中,此時正順著一股很可能是暗流的水波,飛快流向水中央。

  不,那暗流不只帶動了雪人,便連吳承芳,亦在這暗流涌動之下,不住向水中央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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