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帝的思緒,又回到了兩年前。
那個時候,遺詔傳聞突然便出現了。
這可能是巧合么?
建昭帝是絕不相信的。
而就在方才,東平郡王轉述的占卜結果,亦證明了,所謂遺詔,由始至終,都是騙局。
原來,早在那樣久之前,行宮便被人布了局。
可笑的是,這并稱不上精妙的一局,卻輕而易舉地將建昭帝引入其中。
事實上,“先帝遺詔”四字一出,又有哪一位天子能夠坐得住?
以此為餌,自是一釣一個準。
不得不說,這一局舉重若輕,雖然簡單,卻有奇效。
“陛下圣明。這事兒的確該好生查清楚嘍。”東平郡王的聲音傳來,語氣很是平常。
建昭帝不著痕跡地打量著他。
那張堆滿肥肉的臉上,是慣常的小心謹慎,偶爾眼珠子往旁轉一轉,心思皆在明面處,縱使極力遮掩,看在建昭帝眼中,卻如透明的一般。
從接到密報的那一刻起,東平郡王身上的那少許嫌疑,便被洗清了。
身為一個沒有兒子的皇帝,對于京中這些皇室宗親,建昭帝還是很放在心上的,郡王府但凡有大動作,他次日便會知曉。
比如,他家那個突然變得聰明起來的小五子,以及那些狗屁倒灶的家務事。
而行宮走水這一局,布局近兩年之久,郡王府若涉及其中,必然會有相應的動作,可是,建昭帝埋在郡王府的眼線,卻并無這方面的稟報。
由此可見,郡王府與此事并無干系。
這兩年來,不,應該說是這幾十年來,除了在外喝花酒、在家請喝酒、赴宴去吃酒外,東平郡王就沒干過別的。
哦,折騰名下的那些鋪子除外。
可惜的是,郡王本身并無經商之才,卻還偏偏喜歡搗騰買賣,也不知賠進去多少錢,幸得有太后娘娘背地里貼補著,才沒把整個王府都給賠進去。
也就近半年來,生意才見起色,想來這亦是徐玠之功了。
建昭帝不免有些惋惜。
這孩子出身太低,就算有皇帝拉拔著,郡王府也沒他的份兒,只能從別處想辦法了。
至于東平郡王另幾個兒子,一個個爛泥扶不上墻,和他們爹像從一個模子里拓出來的,不過是一群蠹朽蠢物。女人們就更別提了,那些糟心事兒,建昭帝看得都膩味。
也正因此,對于這位皇侄兒,皇帝陛下還是有幾分信任的,尤其在這件事上,信重更甚。
畢竟,這一局天衣無縫,成功的可能性極大,東平郡王若是設局之人,拿著這件事做投名狀,代價未免太大,也太可惜了。
察覺到建昭帝似有若無的視線,東平郡王心里便有點打鼓,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不安地咳嗽了兩聲。
建昭帝緩過神來,向他微微一笑:“走水之事,便交給你與老許去辦罷。朕不著急,給你們一個月的期限,你們好生去查,查仔細查嚴實了,再報予朕知道。朕過會兒再跟潘體乾說一聲,給你弄塊出入無禁的腰牌,也免得賢侄每每來瞧朕,都要過幾道坎兒。”
東平郡王一下子張大了眼睛,旋即整張臉都亮了。
建昭帝口中所言的老許,名叫許承祿,乃是內府提督。
那可是皇帝跟前的紅人啊。
許承祿掌麾下三千太監內衛,專事百官糾錯察失、檢私明秘,其手段百出、神出鬼沒,防不勝防,實為朝堂上下諸人等之死敵,人送外號“許來橫”,其“來”字暗指“去勢”之“去”,至于“橫”字,對應的則是“閹豎”之“豎”。
由此可見,大齊的官員尤其是文官,對內府有多么地痛恨。
此外,那潘體乾亦是天子最信任之人。
他是內皇城禁衛金執衛的提督,而金執衛,亦是建昭帝最為倚重的一支力量。
依大齊祖制,這支禁衛軍直屬皇帝陛下管轄,其成員皆是從邊軍調來的,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是武藝高超的太監。
他們的職責包括皇城各要處警衛、督護之職,各重案、要案、大案之偵辦、查處,以及各犯案官員、宗室成員的抄家檢視等等,乃是天子手中一柄利劍,所指之處,莫敢不從,一些官員私下將之與內府并列,以“雙煞”稱之,可見其鋒銳之盛 近年來,建昭帝迫于多方掣肘,不得不重用此二衛,于是,朝堂之上、士林叢中,漸漸便有了一些雜音,“閹黨”、“逆衛”之論甚囂塵上,雖還沒到逼令建昭帝撤除內衛與金執衛的地步,但各種言論卻始終無法禁絕。
建昭帝坐了十幾年龍椅,深諳這些文官的套路,是以完全不為所動,你說你的,我自照舊,甚至還在三年前將內衛又擴充了兩千人,管轄范圍亦從周邊行省擴至大齊全境,舉凡朝堂命官,無論官職大小,兩衛探子皆可秘查,有錯必糾、有罪必拿,凡有抗命者,當場擊殺。
此事一出,內閣當先便坐不住了,六位閣老齊齊告假,六部官員泰半效仿,幾令朝政癱瘓,各路言官更是臉紅脖子粗地當堂進諫,恨不能馬上觸柱而亡,搏一個千古忠臣之名。
如此重壓下,建昭帝只得退后半步,先是裁撤了一部分內衛,后又將派去監工青河、白江兩處大堤的金執衛盡皆召回,這才使得朝堂重又運轉起來。
只是,這表面的平靜之下,大齊朝皇帝與文官集團之間的矛盾,已然日趨尖銳。
尤其是近幾年,皇命越發地難以下達,建昭帝所擬旨意甚至連皇城都出不了,更遑論出京跨省,各地方官員還興起一股抗旨風,個個為抗旨而抗旨,以抗旨為榮,好像不抗一抗旨,他們就不配是讀書人一樣。
此外,內閣票擬旨意時,亦會以“皇權不得干預政權”為由,繞開皇帝,直接下發。有時候,建昭帝甚至要從地方官員上奏的折子中,才能知道一些他從沒聽過、見過的政令。
這豈非將他當朝天子與大齊完全隔離開來了,甚至是將他完全駕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