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婕妤近日十分郁結,起因是為著一方布帕。
她專為“織繭禮”預備的帕子,竟被耗子咬了個大洞,根本用不得,氣得她當場砸破了一只茶盅。
“織繭禮”乃是一年一度的大祭禮,由皇后娘娘親自主持,在京誥命皆需參加,論隆重,不比“親蠶禮”差。
此等祭禮,各路嬪妃自不能躬逢盛事,然卻需奉上各色應景物件,以示皇家內眷對桑田農事的重視。這其中,織繭禮所需之物,便包括一方由嬪妃們親手紡織的布帕。
這布帕亦有講究,皇后為尺二、貴妃一尺、諸妃八寸、嬪及以下皆為五寸。
后宮修建有專門的織堂,分南、北兩所,皆設在西苑芭蕉園左近,每所各有織機十余臺,由宮正司派專人負責記錄嬪妃們使用織機的次數、時辰、紡織進度等等,皇后娘娘每月都會查看,有時還會親至織堂抽查,基本上很難做假。
也正因此,嬪妃們不敢有半點怠慢,俱皆踴躍奮進、爭相表現,以示對皇后娘娘之敬意。
張婕妤原本早便織好了帕子,專候著在織繭禮前奉上,未料天降橫禍,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因帕子是由劉喜蓮收著的,張婕妤便將她痛責了一頓,又罰了她三個月的月例,以儆效尤。
劉喜蓮自不敢違,背著人卻直叫晦氣。
那布帕她收得好好地,還特意裝在匣子里,恨只恨那耗子齒利,竟將木匣給咬破了,帶累得她也跟著倒霉。
可憐張婕妤,不得不重去織堂紡布。
偏偏地,連日來春陰繾綣,涼風更兼細雨,滿地落紅泥濘,路委實不大好走。
她本就氣苦,心里又急,好容易織好了布,那截止期限也快到了,幸而不曾誤事,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
忙忙碌碌間,已是浹旬過去。
這一日清晨,天還擦著黑,紅藥起床后,扒在窗戶邊探頭往外瞧,卻見屋脊上空、梨樹當頭,正是一片黑壓壓的天,層層烏云翻卷,晨風清潤而涼,花香亦是潮浸浸地,恐又要落雨。
“別看了,早早去把水打了,免得一會兒趕上雨。”紅柳捧著面巾走過來,輕聲說道。
紅藥“哦”了一聲,將窗戶闔攏,轉去桌前熄蠟燭。
也就在這當口,她眼尾余光卻是瞥見,睡在床上的紅衣,眼皮子微微動了動。
紅藥心頭一凜。
她醒著?!
那么,便是今日了么?
她知道,這幾日會發生一件大事,且如今再細想,此事絕不簡單,紅衣或亦涉足其間。
只是,紅藥素乏才智,委實并不能明晰事件背后之意,且年深日久地,那出事的日子是到底在哪一天,她也已然半點記不起來,唯憑借眼前情形,粗略推斷個大概罷了。
心下不住轉著念頭,她面上卻竭力不表現出來,匆匆去廊下洗漱完畢,回屋時,見紅柳正坐在床邊穿鞋。
那是一雙寶藍桃花一枝春繡鞋,鞋面兒是簇新的珠光緞,上頭的繡工極為精致,瞧著就很不尋常。
紅藥的心一下子跳得飛快。
她認得這雙鞋!
縱使光陰久遠,記憶早便蒙了塵,這雙鞋,卻深深地印在她的腦海,始終難以忘懷。
原來,真的是今日!
紅藥的心砰砰砰跳將起來,一剎時,整間屋子都似回響著她的心跳聲。
不知何故,她有種朦朧的感覺,覺著,前世那懵懂間歷過的種種,此際再看,似乎那實情只隔了一層紗,影影綽綽地,露出了她兩輩子都想不清的真容。
莫非,那件事的背后,尚有隱情?
紅藥擰眉沉思。
恰此時,紅柳穿好了鞋,試著在地下踩了幾踩,猛一抬頭,正對上紅藥直勾勾的視線,她當下一怔,問:“怎么了?”
紅藥驚醒過來,忙掩飾地抬手撫鬢,一面便笑:“沒什么的。”
說著便放下手,順勢向她足下指了指:“就覺著這鞋怪好看的。”
“是么?”紅柳并不曾起疑,淡笑著看向腳下:“前兒正好鞋壞了,就換上了。”
見她行動如常,紅藥膽子大了些,干脆做戲做足,盡可能表現出羨慕的模樣來,問:“這鞋繡工真好,是你自己做的么?”
“不是的,上個月主子賞的。”紅柳不在意地道,語氣平實,并無炫耀之意。
紅藥點了點頭,面上羨色愈濃,心下卻覺出幾分異樣。
這大陰天的,又是連日落雨,換新鞋作甚?
不怕弄臟么?
且紅柳今日這話也多了些,全不似她平素鮮言寡語的模樣。
“若不是前頭那雙委實穿不得了,我也不想這時候換上新的來著。”紅柳淺笑著道。
這話說的,越發多余了。
紅藥滿心狐疑,險些連面上神情也維持不住,忙又假裝低頭整理衣裳,待面色復歸如初,方抬頭笑道:“何時主子也賞我雙好鞋穿穿就好了。”
“趕明兒當好了差,也就有了。”紅柳淡淡地道。
紅藥不敢再兜搭,只含笑不語。
便只這幾句話往還來去,她便已滿手潮汗,好懸不曾露了餡。
原先看那伶人在戲臺子上唱戲,也并不覺得如何難,如今輪到自己“粉墨登場”,她才知有多不易。
真真太難為人了!
神情、語氣、動作都得接上,腦瓜子還得不停地轉,她應付起來很是吃力。
所幸紅柳似亦有心事,倒未察覺她的異樣。
而即便如此,紅藥仍生出了一絲怯意。
前世熬過宮里那十八年,她所恃者,一為謹慎,二則,便只一個“巧”字。
后來她離開玉京城,前往嶺南,彼處民風彪悍,耍心眼那套根本吃不開,她于是越發活回了頭,打架罵街樣樣來得,反將宮里的作派給丟開了。
而今,六十年過去,重回舊時光陰,她不僅生疏,且亦老大不自在。
罷了,往后還是以裝傻為上。
紅藥暗自忖道。
“往后你得的鞋,沒準兒比我的更好呢。”紅柳語聲再響,似帶幾分寬慰之意。
在紅藥聽來,這仍舊是挺多余的一句話。
她不敢再吱聲,只笑著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