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棉瞥了紅衣一眼,忽然“咯”地笑起來,翹起一根小指向她點了點:“噯,我說你呀,要挑唆人且去別處挑唆去,打量著誰是傻子呢?”
紅衣怔了怔,旋即臉漲得通紅,張口便欲辯白。
不想紅棉卻生了張快嘴,根本不給她說話之機,搶先道:“怎么著?難道我說錯了?你這話不就是挑梁架火么?不就是要讓我覺著我既不溫柔、又不和順、還不老實么?然后我這一生氣呀,就會跟她兩個鬧起來,鬧得上頭都知道了,最后我們三個挨打挨罰,就顯出你一個人的好來了,是也不是?”
這一通搶白,字字尖利,直將紅衣說得眼睛都紅了,那已然頗具規模的胸脯,更是劇烈地起伏不息。
看了紅棉好一會兒,她方顫巍巍轉過一雙晶瑩淚目,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向紅藥二人道:“兩位妹妹可千萬別聽她的,我不是這么個意思。我嘴笨,不會說話,兩位妹妹別往心里去。”
語聲未了,那眼淚已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直往下掉,她忙抽出帕子來擦,卻是越擦,那淚珠子掉得便越厲害,怎樣也擦不凈。
“啊喲喲,瞧把你給委屈的,簡直傷心死你了呢。”紅棉冷笑起來,驀地將瓜子朝袖中一收,咳嗽兩聲,便將手指翹作蘭花狀,捏細了嗓子,嬌嬌柔柔地道:“你們瞧瞧呀,紅棉罵我、欺負我,你們怎么都不來幫幫我,哎呀呀,我這個苦命可憐的人啊啊啊…”
她用著伶人的腔調拖長了聲音,旋即面容一冷,“呸”地朝下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兒。”
罵完了,又掏出瓜子來磕,沒事人一般。
這幾乎是明著打臉了,紅衣越發氣苦,直哭得滿臉是淚,偏又不敢高聲,瞧來越發柔弱可憐,反襯出紅棉惡形惡狀、形如潑婦。
紅藥木著一張臉,心下卻也有幾分清明。
前世時,她分不出人好人壞,只曉得看個表面,總覺得紅棉太兇,紅衣柔弱。
如今,到底虛長了幾十歲年紀,旁的不甚靈光,聽話聽音這樁本事,卻是漸長。
自然,這長得也極有限,也就比她前世好上一丁點罷了。
說到底,她那七竅里頭,也就通了六竅,剩下的,是一竅不通。
紅藥低頭摳著手指甲,心底十分羞慚。
若論年歲,這滿屋子小姑娘都得在她跟前跪著叫“祖宗”;然若論心計,跪的那個就成了她,人家才是祖宗。
“你倆該輪班兒了。”紅柳的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
便如她這個人一樣,她的語氣亦是細的、淡的,無情無緒。
紅棉與紅衣俱皆一驚,忙看向銅漏,這才發覺,竟到了值宿之時。
“這地歸你們掃了。”紅棉挑簾便走了出去,留下一地的瓜子皮。
紅衣也止住了抽泣,用力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方站起身來,濕潤著眼角強笑道:“要不還是我來掃吧,怪腌臜的。說起來都是我們這班兒的事,紅棉就是性子急,你們也別怪她,我代她向你們賠不是。”
一面說話,她一面便當真屈膝蹲了蹲身。
紅藥驚得一跳,連忙錯身讓開。
這個禮她可受不起。
“還是我來吧。”早在紅衣屈膝時,紅柳便去屋角拿來了箕帚,這會子已然動手掃起地來。
“哎呀,這多不好,都是我們的錯,還是我來吧。”紅衣忙上前便要去搶。
紅柳靈巧地往旁一讓,躲開了她的手,面上依舊無甚表情:“并不敢勞你的駕,不過小事罷了。再一個,若是為這么點子事,便教你誤了主子的差事,我們縱使罪該萬死,你又能得著什么好處去?”
鋒芒畢露的一席話,經由她說來,卻是不見半點火氣,平淡得如同說著不相干之事。
紅衣被她噎得一口氣沒回過來,胸脯再度劇烈起伏,那一番波瀾,蔚為壯觀。
那一刻,她的心底,實是有著難以抑制的震驚。
這紅柳平素瞧來不吱聲不吱氣地,卻不想辭鋒之利,猶在紅棉之上,幾句話便把人堵死了。
且相較于紅棉的口角纏雜,紅柳這才是真本事,不過三五句話,便將事情又撂回到了紅衣手中,若再廝纏下去,錯就全在紅衣一人之身。
思及至此,紅衣心下越發悚然,只覺得,這金海橋果不負那“三不管”的名頭,難相與之人竟是扎堆,這才一刻不到的功夫,她竟兩度受挫。
然則,那又如何?
紅衣咬住嘴唇,半低了頭,掩去滿眼憤懣與不甘。
她想要的,誰也奪不去。便奪去了,她也能再搶回來!
抑下胸中翻涌的情緒,她抬首舉眸,雅淡的臉上,笑容溫靜。
目注紅柳數息,她柔聲輕語地道:“瞧我,就是喜歡多管閑事,沒的討人嫌呢,兩位妹妹莫惱了我去才好。”
不待人搭腔,她已顧自提步向前,裊娜的身形有若纖柳,語聲亦如是:“既這么著,那就有勞紅柳妹妹了,姐姐我先去當值。”
言至此,忽一轉首,兩道銳利的眸光,飛快掃向了紅藥。
紅藥不防頭,心頭大駭,身上像被針扎了一下也似,忙轉回頭,佯作鋪床。
只是,那鋪蓋早便安頓好了,她委實無床可鋪,只得這里摸摸、那里扯扯,作出一副很忙的樣兒來,口中還不停叨咕:“怎么帳子又歪了,啊呀被褥也皺了,啊呀呀這帳子上有個洞,蚊子會不會飛進來?不行,我得找針線來補一補…”
那一刻的她,渾然不覺自己動作生硬、言辭匱乏、語氣呆板,演的痕跡不知有多重,還自以為得計,兀自嘟囔個沒完。
紅衣笑容未改,眸光在她身上停了停,挑簾跨出了屋門,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一場風波,便這樣消彌于無形,若一粒微塵落入平湖,連個漣漪都不曾蕩起來。
在“三不管”、在東西六宮、在偌大的皇城,這樣的口角爭執、言語機鋒,乃至于吵嘴罵架,每天不知會發生多少,只消別鬧出大事、禍事,不驚動高貴的主子們,則無人會問,更無人多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