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謝三郎當面?”
楊玄璬被高主事叫破身份之后,也沒有絲毫尷尬,竟然笑笑呵呵地繼續詢問。
謝直看著他這副表現都驚了,這位楊三爺怕不是個傻子吧?你身陷囫圇是因為啥你自己不知道嗎?固然是你倒賣糧食、損公肥私,但是要是沒有我謝三郎在金殿上出首,你可能還蔫不唧地掙錢呢…更不用說我謝家和你楊家勢同水火,你看見我,還能笑出來?
這是心胸大還是心大啊…?
說歸說,鬧歸鬧,氣勢不能掉!
人家既然樂樂呵呵地跟咱打招呼,咱也犯不上惡語相向。
“不錯,正是謝三郎。”
楊玄璬笑容依舊。
“果然是你,哈哈,果然少年才俊!
楊某早就聽聞過汜水謝三郎的大名,早就想當面領教一番,卻不想世事無常,你我終究緣淺…今日相見,也算是夙愿以償吧…
只不過,今日楊某人如此身為階下囚,又有失禮之處,還望三郎海涵才是…”
說著,老楊抬手一指高主事,微微一笑,以示歉意。
謝直點頭,他明白了老楊楊玄璬的歉意從何而來。
他來探監高主事,在高主事的牢房之中說點什么,私密也好不私密也罷,都應該法不傳六耳,要是正人君子在身邊,聽見了都應該當做沒聽見,無論聽見了什么,都應該趕快忘掉,正所謂隔墻有耳,不是君子所為。
但是看看人家老楊是怎么干的?聽了個溜夠,不但不當什么都沒聽見,反而上趕著把謝直叫住,這份作為,便是他的失禮之處了。
至于謝直自己在意不在意…現在說那個還有啥用?你在意,人家也從頭聽到了尾…再說了,就牢房這樣的條件,兩人之間就跟著一排粗壯的木樁子,風能過、雨能過,自然,聲音也能過,謝直就算想攔著人家老楊“隔墻有耳”,他也攔不住啊。
另外,說句實在話,謝直也想聽聽楊玄璬叫住了自己,到底有什么話說。
“三郎大度!楊某失禮在先,得三郎海涵,楊某卻也無地自容…
但是還請三郎恕罪,楊某不日就要開刀問斬,留給楊某的時間實在是不多了,而且面見三郎的機會,恐怕也僅僅有這么一回了…故而,才不得已做下如此失禮之事,還請三郎萬萬不要見怪…”
老楊這話說的,比高主事還客氣,人家謝直都點頭說了不在意了,他還一個勁地道歉。
謝直一聽,表面上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點頭示意沒關系,暗中卻警惕了起來,這貨這種表現…肯定有事。
果然。
只聽得楊玄璬繼續說道:
“楊某之所以叫住三郎,卻是因為一件舊事,還沒有結果…
正好今天見到了三郎,楊某少不得要當面問上一問。”
謝直一愣。
“什么舊事?”
楊玄璬滿臉堆笑,繼續說道:
“半個月之前,楊某曾經離開了通濟渠一次,回到家中,這才從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口中,聽到了他與三郎之間的種種誤會,當時楊某就將他好一頓教訓,要不是他在科考之前散布三郎你們謝家兄弟的流言,又怎么可能引得三郎你憤而反擊?
不管最后的結果如何吧,都是楊铦挑釁在先,這才給我楊家造成了很多不好的影響…實在怨不得三郎!
只不過呢,當時我楊家和謝家之間,頗有些水火不容的意思在里面…
在楊某看來,大可不必!
不知道三郎是否知道,楊某與你謝家二叔謝璞同為河南府參軍,執掌不同,職位卻一樣,雖然時常公務之間總有些磕磕碰碰,但是并不影響楊某和謝參軍之間的情誼…
反正是不管你家二叔怎么想的,楊某從來沒有想過要出手對付你謝家,甚至楊某還在時常感嘆,要不是因為公事上的摩擦太多,說不定我和你二叔也能成為朋友呢。
即便是這樣,我也準備在明年,我和你二叔謝璞謝參軍一同卸任的時候,我要親自出面宴請你二叔一番,等到了那個時候,我們二人都沒有了公事的牽絆,倒是有可能接觸得更純粹一點…”
謝直就這么站著,聽著楊玄璬在那胡說八道,還想跟二叔謝璞交朋友?我二叔看得上你不!?幸虧二叔跟你沒啥關系,真要是跟你是朋友,那才叫倒霉了呢!
楊玄璬叨叨了半天,見謝直一點反應都沒有,也知道他根本不信,不由得輕輕苦笑搖頭。
實打實地說,他和謝家二叔謝璞,明爭暗斗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恨不得兩個人同時入職河南府參軍事之后,整個洛陽城都知道謝家法曹參軍和楊家士曹參軍不對付,謝家二爺就死活看不上楊家三爺端著一副千年世家的架子,楊家三爺膩歪謝家二爺泥腿子出身還一路臭牛逼。
這兩人,就差在河南府衙打起來了,還交朋友?楊玄璬自己說出來都不信!
但是他也不得不這么說,總不能說我早就想掐死你家二叔了,那還怎么求謝直辦事?
穩了穩心神,楊玄璬繼續自己的“瞎話”。
“可惜,還沒等我和你二叔一起卸任呢,三郎就和我家那個沒出息的孽障有了誤會…
楊某一想,這不行啊,別因為你們小兒輩的一點點誤會,影響到謝、楊兩家的關系。
這不,楊某就出面去找了嚴安之少尹,請他出面做媒,要將我家九娘嫁給三郎!
我是想啊…”
謝直聽到這里,已經明白了楊玄璬的意思,后面的話干脆不聽了。
事,倒是有這么一回事。
那是在半個月之前,有一次二叔謝璞回家,大為興奮,說是河南府少尹嚴安之親自做媒,說楊家的八娘如何如何,想讓她和謝直結親,當時二叔謝璞沒有當面答應,回到家之后卻高興得跟什么似的,說這是一個標志,是老楊家向老謝家認輸的標志!
不過二叔謝璞也是個明白人,他高興之余也保持著基本的理智,他當時就判定楊老三沒憋好屁!之所以要把楊八娘嫁給謝三郎,就是因為老楊家女眷的名聲,已經臭了大街了,要是放任下去,別說沒出嫁的姑娘這輩子都找不到一個好夫家,說不定已經出嫁的姑娘都有可能被夫家退親!
正是基于這個原因,楊老三這才想出這么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不是你謝三郎把我楊家女眷的名聲轟碎的嘛,行,我楊家姑娘,也不嫁給別人了,就嫁給你!
只要你謝三郎娶了我楊家的姑娘,關于楊家女眷的那些流言自然能夠不攻自破!
要不說水火不容的兩家敵人,往往都是最了解對方的呢,二叔謝璞一聽了嚴少尹的做媒介紹,當時就把楊老三的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當時就告訴謝直,咱不給他這個臉!想送出來一個姑娘,就拯救整個家族女眷的名聲,哪里有這么好的事情!還想當正妻?他楊老三家的姑娘,有這個資格嗎!?咱不理他,就看著他們能這么著!
其實二叔謝璞不說,謝直也絕對不會上這個套!
開元天寶年間的老楊家,那是一門子什么親戚啊!?
女的,秦國夫人、虢國夫人、韓國夫人、楊玉環…
男的,楊铦、楊錡,再加上一個楊氏族兄楊國忠…
這里面有一個好貨嗎!?
誰敢跟這樣的家庭扯上聯系?這他么不是作死嗎!?
再說了,把楊家八姐嫁給他,二叔謝璞的猜測,是楊老三準備挽回楊家女眷的聲譽,而謝直擁有上千年的知識沉淀,更是能直接猜出來楊玄璬為什么要這么干!
當時楊家未嫁的女兒只有兩個了,一個楊八姐,就是歷史上的韓國夫人,另外一個,就是楊九娘,大名鼎鼎的楊玉環!
楊玄璬對楊玉環的期望最高,一心想要把她嫁入皇家!
那么事情就好解釋了,把楊八姐嫁給謝直,以此來挽回楊家女兒的聲譽,有了這個基礎,他才好把楊玉環硬塞給皇家!
可是,他卻不知道謝直一路懟楊家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謝直玩了命地破壞楊家的聲譽,就是要避免楊玉環入宮!
現在戰略目的已經達到,他又怎么可能娶楊家的女兒為妻!?
所以,當時謝直就拿這家事情當做了一個笑話,哈哈一笑,就拋到了腦后。
卻不想,今天,楊玄璬在御史臺的大牢之中,竟然舊事重提。
“三郎,你也知道我楊家現在的情況了,我和楊铦,以及我家二哥,馬上就要開刀問斬,家中女眷馬上就要充入教坊司,也容不得我再找嚴安之少尹從中做媒了…
如今,我就問你一句,你和我家八姐的親事,你是怎么想的?”
這話問得,謝直一時半會都沒反應過來,怎么想的?這還能咋想,扯淡唄!
楊玄璬一見謝直愣著沒說話,誤會了,趕緊解釋。
“三郎恐怕不知道,我楊家的八姐和九娘,都是我大哥蜀州司戶參軍的遺孤,只不過是我大哥過世以后,一直養在了我家而已…
她們兩個,是我的侄女,不是楊某人的親生閨女!
如今楊某身陷洛陽糧案,又有謀反的嫌疑,自顧不暇,實在難以照拂我大哥家里的遺孤…
實話跟你說了吧,如果她們兩人是我楊某人的親生骨血,楊某也不用費這個事情了,按律,她們肯定要充入教坊司的,不過,她們既然是我家的侄女,這其中卻又輾轉騰挪的空間,即便按照大唐律法,也屬于可判可不判的情況…
所以楊某這才不惜失禮,也要問三郎一句,你到底怎么想的?
如果你想娶…”
說到這里,楊玄璬自己也有點說不下去了,不由得狠狠一咬牙。
“也罷,到了這個時候,楊某也沒必要端著什么千年世家的架子了…
直說吧!
今天之所以問三郎的想法,就是想給我家那兩個可憐的侄女謀一條生路!
她們兩人也是可憐,小小年紀就沒有了生身父親,到了我這里雖然談不到寄人籬下,卻也終于不入在爹娘膝下過得自在,眼看著這么多年過去了,豆蔻年華正是要結親、找人托付終身的時候,卻又被他家堂哥楊铦連累,被你謝三郎一頓連消帶打,把他們的名聲毀得一干二凈,還沒等我這個親叔叔出面解決呢,你謝三郎就在金鑾殿上把我給告了…”
楊玄璬說著說著也有點激動了,竟然把心中的實話都說出來了…
他穩了穩情緒,繼續說道:
“這些都不說了,主要是這兩個孩子可憐啊…
現在也不說什么沒用的,楊某更是不敢期望八姐能夠成為你謝三郎的正妻了!
所以,問你的想法,就是真希望你對我家八姐真的有點想法,好把她們兩個拯救出去…”
說到這里,楊玄璬對著謝三郎一躬到地,起身之后,一臉正色說道:
“三郎,只希望你稍動惻隱之心,將八姐、九娘收入你謝家吧!
愿意給她們一個妾氏的身份就給,不愿意的話,哪怕讓她們為奴為卑也行!”
謝直一聽,還真有點動心了。
讓韓國夫人和楊玉環一起服侍自己…這都趕上李老三一半的待遇了…
不過,他在暢想的時候,突然一眼瞄到了楊玄璬的臉色,只見他滿臉的希冀…
謝直心中頓時咯噔一聲,這表情…可不想是奔著賣姑娘的路子啊…再一想這老貨的本性,謝直就把眼睛瞇了起來了,丫肯定還有話說。
“楊參軍,你家的兩個女兒暫且不談,您還有什么話,不妨直說吧…”
楊玄璬一聽,竟然愣了幾個彈指的時間,隨后一聲苦笑,汜水謝三郎果然名不虛傳,竟然在這種誘惑下,還能保持著這樣的冷靜。
楊老三目光瞟過旁邊一直沒有說話的高主事,狠狠一咬牙,直說就說吧。
“三郎,既然你問,我也不想藏著掖著了…
你占了我楊家的女兒,不管是妻是妾,甚至一個通房的丫鬟…可是真要是算起來,我楊家和你謝三郎,也算是姻親了…
別的事,我一個將死之人也沒有什么奢望,只求你看在八姐、九娘的面子上,能夠放過我那幼子楊錡,莫要對他窮追猛打、趕盡殺絕!”
謝直一聽,不免冷冷一笑,楊玄璬,你把我汜水謝三郎當做什么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