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又議了半天,直到午后方散。李殘本要安排美雪去用飯,劉半仙卻道:“徒兒,你等一等,為師有話要和你講。”
美雪乃是冰雪聰明之人,一聽這話當即告退,屋里只剩師徒二人。
李殘道:“師父,我在海外一直想念您老人家。您身體可好些了嗎?”
劉半仙淡淡一笑道:“為師還好。我且問你,這敬仁公主的人品如何?”
李殘不明其意,但想了想,照實答道:“美雪姑娘不僅神通廣大,為人也是溫柔有禮。有她相助真是咱們平安城的幸事!”
劉半仙點了點頭,又問道:“聽說你在扶桑國被稱為‘獨臂神刀’,那是大大的有名,可有此事?”
李殘敏銳的察覺到師父話中有一絲責問之意,當即跪下道:“師父,弟子若是哪里做錯了,還請您責罰!”
劉半仙有點心疼的看著他,嘆了口氣,一拉他的胳膊問道:“李殘,你說實話,是不是看上這位扶桑公主了?”
李殘嚇了一跳,慌忙擺手道:“沒有沒有,絕無此事…”
劉半仙深知自己這徒弟是個不會說謊的秉性,便拍了拍他肩膀道:“徒兒呀,本來你喜歡誰,想要與誰婚配,那都是你自己的事兒。
但芷兒那孩子救過你性命,與你相識多年,而且為人賢惠,你不娶人家可是有些負心薄幸了。”
李殘大窘,臉都紅到耳根子上了,撓著頭道:“師父,您說的這是哪里話?”
劉半仙把臉一沉:“怎么,你出息了是不是?莫非看不上人家?”
李殘又把頭搖得跟撥浪鼓相似。
劉半仙道:“李殘啊,大丈夫貴在有始有終。芷兒若不是對你有意,她一個女孩子何苦巴巴的跟你跑到這不毛之地,弄什么平安寨來?現在你是揚名海外的英雄了,可不能見一個愛一個,做那寡廉鮮恥之徒!”
李殘滿頭大汗,連連稱是。
劉半仙見他誠懇,便緩和臉色道:“為師也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不過提醒你兩句而已。嗯…我看你也難得有回來,便趁此機會和芷兒成親如何?”
李殘嚇了一跳,結結巴巴的說道:“這…此事兒我還沒問過芷兒…還不知她樂意不樂意呢。”
劉半仙道:“用你問什么?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你點個頭,為師便去提親。”
李殘被逼至此,也不由得他不答應,只能點了點頭。劉半仙滿意的捋了捋胡須:“好,等為師的信兒吧。”
他徑直去找芷兒。芷兒正躲在洗衣房里偷偷掉眼淚,聽師父提親,立刻轉悲為喜。
芷兒雙親都已亡故,劉半仙便也算她的家長,一并張羅。又拜托嚴信為媒人,重新走了遍程序,才將此事定下來。
李殘與陳芷兒成婚的消息立刻滿城皆知。不過人們毫不稀奇,在他們眼中兩人早就是一對兒了。
這一日,婚禮的前夜,芷兒的房間里張燈結彩,擺滿人們送的賀禮。幾個姑娘在幫她準備明天的物事,美雪也赫然在列。
眾人直忙到深夜終于準備停當,起身告辭。芷兒卻拉住美雪的手道:“美雪姐姐…我,我有點慌,你能不能陪陪我?”
美雪溫柔一笑:“好,只要你不嫌我嘮叨便好。”
兩人回屋,美雪又幫她整了整衣服。但見鳳冠霞帔,金紅相映,襯托得芷兒愈發嬌美,不禁贊嘆道:“芷兒妹妹,你穿這新娘子的衣服真是太好看了!”
芷兒忽然問道:“姐姐,你們扶桑人成婚不穿這種衣服嗎?”
美雪道:“嗯,我們扶桑人的衣服喚作和服。女子成婚時的裝束稱為‘無垢’。”
“無垢?”
“嗯,就是白色的禮服,不能有一絲其他顏色。”
芷兒一驚,心想大喜的日子穿身素服可不大吉利。但這話卻是沒說出口,而是又問道:“那你們在什么地方拜天地呢?也是在家里嗎?”
美雪搖搖頭:“不,大多數扶桑人都選擇在神社成婚,可以得到神靈的祝福。”
她淺淺一笑:“我是神社的巫女,主持過好幾次婚禮了。”
芷兒一聽,眼中馬上充滿向往。
在大梁,主持婚禮的往往是德高望重的老人,想不到在扶桑女人也可以擔此大任。有誰不愿做那幸福而神圣的一刻的見證者呢?
于是她問道:“好姐姐,我孤陋寡聞。你給我講講住持婚禮時有意思的事情,好嗎?”
美雪點頭道:“好。嗯…我便給你講講我姐姐的婚禮吧。
你知道,我是皇族。扶桑皇室有個規矩:除非嫁給豪門士族,否則女子一旦出嫁便視為自動放棄身份,和皇家一刀兩斷。
可我姐姐呢,偏偏喜歡上一個賣竹篾的窮小子。那小伙子人雖然窮,但心地十分善良,在家贍養了三位和他全無關系的老人。我姐姐就是沖這一點才看上他的。
但我父親,也就是皇帝豈能同意?他知道后大為震怒,立即讓他們分開,否則便將那小伙子殺了。”
芷兒“啊”的一聲驚呼。美雪抱歉道:“對不起,嚇到你了。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不該講這些的。”
芷兒卻忍不住好奇,問道:“美雪姐,后來呢?后來怎樣了?”
美雪擺手道:“罷了罷了,還是不講的好。”
芷兒卻拉住她的手臂,央告道:“好姐姐,就給我講講吧。”
美雪見她誠懇,便繼續道:“我姐姐當然不愿情郎被殺,便和他連夜跑到我修行的神社中,讓我主持婚禮。”
芷兒疑惑的問道:“他們倆自己便把婚事訂了?”
“嗯。”
“沒有父母之命?”
“我父皇一心反對,那會有什么父母之命。”
“那媒人呢?總該有媒人吧?”
“都沒有,只有相愛的兩人而已。”
這輕輕一句話卻如天地倒懸般帶給芷兒極大的震撼。
在那個時代,絕大多數人是不能決定自己婚姻的。只有極少數人才敢于觸碰這套延續了上千年的禮法。有人詛咒那些人,卻有人暗暗的羨慕。陳芷兒便是其中之一。
她小心翼翼的問道:“然后…怎么樣了?”生怕聽到兩人殉情的結局。
好在美雪笑道:“放心吧,我姐姐脫離了皇室,便與我父皇沒關系了。她和我姐夫應該在扶桑的某座山里做一對平凡的夫妻吧!”
不知為什么,芷兒忽然有些感動,情不自禁道:“那就好,那就好!”
美雪道:“過去在扶桑,女人是男人的附屬品,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用你們漢人的話說,便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但我一直不明白,女子為什么就不能有挑選愛人的權力?所以,我要改變那樣的時代,讓每個人都可以按自己喜歡的方式去生活。
你的夫君李殘幫助我們做的就是這樣的大事啊!”
“挑選愛人的權力”、“按自己喜歡的方式去生活”。
芷兒自從出生到現在,從未有人給她講過這樣的話,從未接觸過如此自由而大膽的想法。這番話如同醍醐灌頂般打開了她的心扉。她像一個孩子站在山洞前面,里面是她從未見過的寶藏。
金錢財帛固然能紅人眼、動人心,但最令人感動的往往只是某種想法而已。
但驀的,芷兒一驚,突然問道:“美雪姐,你有喜歡的人嗎?”
這問題讓美雪一愣,兩團紅云頓時飛上臉頰。她低頭道:“我…我是名巫女,是侍奉神的人,不可以結婚的!”
但誰都看得出來,她早已對某個人芳心暗許了。
夜已深,美雪終于告辭了。
芷兒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明艷不可方物,正是一個女孩兒最好的年紀。在最好的年紀,嫁給最愛的人,這豈非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也許白天,芷兒還是這樣想的,但她現在的想法已經變了。
只有她最愛的那個人也感到幸福,她才會覺得圓滿。
但李殘幸福嗎?
她回想起來過去的點點滴滴,與李殘最投緣,話最多的日子,是他們小時候相處的時光。那時他們討論怎么抓蟈蟈、粘鳥雀、捕知了,常常可以聊一個下午。那也是自己最開朗、性格最飛揚跳脫的時代。
但后來父親被殺,自己被關到陰冷潮濕的地下。每天繁重的工作和別人輕蔑的眼神磨沒了她所有的脾氣秉性。
她成了一個合格的仆人,特別懂如何察言觀色,如何委曲求全,如何用裝聾作啞躲避迫害。但唯獨忘了如何大聲說出自己的觀點,如何爭取自己的權利。
她的笑都是帶著幾分收斂的,無法像美雪那樣露出陽光般的笑容。
在這一刻,芷兒感到深深的自卑。
現在李殘是什么人啊?名揚海外的英雄。聽說扶桑人感念他的恩德,竟然自發的為他立生祠。但身份上的差距還在其次,這次回來后,芷兒明顯感到李殘變了。
說不上是哪里,就是那股子精氣神。他昂揚、樂觀,散發著太陽般的溫度。遺憾的是,給別人的那種感覺和櫻樹美雪極其相似。
所以他們初回平安城時,自己才會無緣無故的氣憤。因為他們看起來才更像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即使李殘真的娶了這樣的自己,他會幸福嗎?如果自己的幸福是建立在最愛之人的不幸上,她能夠心安理得的接受嗎?
在芷兒看來,那樣未免有些太自私了。
她對著紅燭和大大的“囍”字流淚不止,終于摘掉了鳳冠霞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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