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方濟各重新扣住銀釘。“生命是平等的。你連這都不懂,佛經真是讀到狗肚子里了。”
元覺道:“好,好。話不不投機半句多。”說罷踴身躍到方濟各跟前。
他身形輕捷,像只貓兒般無聲無息。
方濟各心中一凜,左手風輕云淡的一抹,銀釘卻閃電般刺出。
元覺笑道:“主事莫要開貧僧的玩笑!”一搭方濟各肩膀,用懷中之物迎去。
方濟各只聽得極細微的破空之聲,卻不能見物,心中驚疑,只得揮出右手所持之短劍。
但聽得錚一聲輕響,他仔細觀瞧,劍刃上出現一道極細小的缺口。再看元覺手掌張開,在火光的映照下仿佛有道紅線在游轉不定,原來他的武器乃是一根極堅韌的鋼絲。
交手這一合,兩人都大體明白了對方的武功,都是類似于暗殺術一類的輕巧功夫,看上去不如舞刀弄劍那么唬人,兇險程度卻更勝一籌。
他們的交手無聲無息,因為誰都不愿在此刻暴露身份。方濟各是出于外交上的考慮,而元覺則心心念念著自己的計劃。他圖窮匕見的時刻會在子夜燃燈時,而并非現在。
不同的顧忌讓兩人做出了相同的選擇,竟都準備于毫不聲張中解決對方。隊伍繼續前進,兩人也若無其事的向前走,但身法和步伐卻都做好了準備。
這時忽然天空中“咚”的一聲巨響。煙花像巨大的花球在夜空盛開,播撒下漫天銀星。幾乎所有人都驚喜的抬起頭觀望著難得的景象。就在這一剎那,兩人又驟然戰在一起。
綠色、藍色的煙花也接連到來。刀光劍影都隱藏在絢爛的光芒下。這一出手又是五個回合。
元覺的下巴被生生剜去一塊肉,鮮血滴答滴答淌在僧衣上。而方濟各卻已經失去了半根手指。
煙花熄滅,四周盡是掌聲和歡呼。兩人渾若無事的分開。
元覺笑道:“方主事心氣是高的,但手藝卻應該再練練。你連我一個都打不過,怎么抓我其余的十一位弟兄啊?”邊說邊在下巴上一囫圇,抹去血跡 方濟各卻比他狠得多,見剩余的半截小指有些礙事,竟張口生生將其咬了下去,吐棗核般吐在路邊。
元覺不禁暗暗心驚,就憑這股狠勁兒,此人在裁判所中也是個厲害角色。經過這次試探,兩人更加謹慎。現在他們已經都多少了解了對方的套路,接下來再交手便是決生死了。
他們屏氣凝神,絲毫不敢大意,無論旁邊有多嘈雜,都與他們無關。方濟各心無旁騖,注意力全集中在元覺身上,本來周圍發生何事都渾然不覺。卻忽然感到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大驚,轉頭一看竟是沒人。向下望去,原來是個穿白袍的小孩兒。頭發梳成幾十根夾著彩絲的小辮兒,顯然是個番民。
她嗲聲嗲氣的說道:“洋和尚,你的手受傷了,我給你包一下吧。”
方濟各一愣,趕忙藏起十字短劍。但電光火石間,忽然想起元覺的話,他要殺番人,沒什么理由。方濟各心中一片冰涼,再看元覺果然像只狩獵中的毒蝎向那女孩兒撲去。
方濟各惶恐之間不及多想,銀針不留余地的疾刺,竟是不惜兩敗俱傷的打法。但元覺這一擊乃是虛招,輕輕一轉到他懷中,擒住這未受傷的左手,拗過頭頂,噗的一聲將銀釘拍入方濟各自己的太陽穴中。
銀釘的尾部輕輕閃耀著,一道血線流了下來。
方濟各瞪大雙眼,用最后的力氣道:“別傷這…孩子…”說罷咚的一聲雙膝跪倒,頭垂了下去。
那小孩兒還在專心致志的查看方濟各的傷勢,見他忽然跪倒,嚇了一跳,小心翼翼的問道:“洋和尚,你怎么了?”
元覺抑制住狂跳的心臟,和顏悅色道:“小施主,洋和尚喝醉了,我送他回去。”說罷扶起方濟各的尸體。
但那小孩兒忽然叫道:“和尚,你也流血了!”元覺一愣,摸了摸下巴,果然血還在淌。小孩兒遞過來一條雪白的帕子道:“喏,給你擦擦。”
元覺怔怔的看著女孩兒,她的身影和之前漢族的孩子、還有自己在戰場上救下的士兵重疊在一起,分不清彼此。這一刀他能劈得下去嗎?
女孩兒問道:“和尚,你怎么哭了?”
元覺已回答不了她的問題,因為他腦海中被一個聲音占滿。他喃喃道:“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啊?”
遠處大慈寺敲響了鐘聲,莊嚴的宣告:子夜降臨了。
元覺突然惡狠狠的對女孩大喊道:“快跑!快跑!”
女孩被他的樣子嚇壞了,轉身就跑。
這時長街四面八方傳來隆隆的馬蹄聲,一步一步好似踏在元覺的心坎兒上。那一十一人真有千軍萬馬之勢。他們抽出雪亮的彎刀,高聲呼嘯道:“弟兄們,給我殺!”
元覺大叫道:“住手!快停下來!”但誰能聽得清他說什么?長街上的人們片刻疑惑后,忽的明白了,尖叫著四散奔逃。
恐懼如同潮水般蔓延,人擠著人,人踩著人。不用彎刀死士們出手,只是這一嗓子便有不知多少百姓自相踐踏而死。現在哪里還分得清什么番人漢人?
元覺心中一陣絕望,他驚慌的掃視四周,特別害怕突然看見一張面孔——那女孩兒沾著血的臉。但這時忽然有人抓著他的肩膀使勁搖晃著:“大哥,大哥!”
元覺猛然醒來,原來是他的兄弟。
這人叫趙老黑,原是個鐵匠。
他露出雪白的門牙笑道:“大哥,你的馬我也帶來了。他娘的,教書匠的計策是真不賴!咱們只這一沖,便不知死了多少番狗。大哥,你快上馬,帶著弟兄們殺韃子去!”
元覺嚇得一激靈,縮頭道:“別…別去!”
趙老黑懵了,粗聲粗氣的問:“大哥,你病了?”
元覺道:“沒有,你趕緊讓弟兄們住手!”
“住啥手?啥意思?”
元覺狠狠在他頭上抽了一巴掌:“你娘的!住手就是停下、別打了的意思!快去!”
趙老黑雖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但他們兄弟向來對元覺言聽計從,從無半分違背。因此即便這命令在此刻看來是如此不合理,他也是照做了。
看著趙老黑打著呼哨朝弟兄們奔去,元覺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他站定了,高聲喊道:“大家不要亂,讓孩子先走!”
但話音未落,只聽法螺齊鳴。一架由八八六十四名白衣僧眾簇擁的華彩法車緩緩行來。金傘玉蓋下,一人身披錦瀾袈裟,頭戴三瓣寶冠,左手降魔杵,右手旭日轉經筒。正是攝政女王泥菩薩。
眾百姓見了她,心中稍安,紛紛說道:“是攝政女王到了!”
原來泥菩薩雖然鐵腕,但向來執法嚴格,絕容不得作亂之人。她來了定然會對這些賊寇進行嚴酷的鎮壓。
甚至有人高呼道:“攝政王千歲千千歲!”
但泥菩薩根本不搭理他們,而是對元覺問道:“你是我親衛隊的?這兒發生了什么?”
元覺咬了咬牙道:“番僧,我乃漢人元覺。今天殺你們子民本是為了報仇。此事是我一人所為,與旁人無關。”
他本以為泥菩薩會立刻將自己拿下。卻不料泥菩薩噗嗤一笑。“行了行了,不用裝了。我是曾說過要把一切都推到漢人身上,但現在不用了。勇士,你表現得很好,我會重重賞你的!”
元覺以為自己聽錯了,愣道:“什么?”
泥菩薩高聲道:“眾人聽著,你們在背后非議我,罵我,這我都知道,我是無所謂的。但是,是誰給你們的狗膽綁架我陸郎?
沒人承認是不是?很好。陸郎一刻不歸,我便殺一個人給他做陪葬;一夜不歸我便屠了這錦官城!”
有個番民顫聲問道:“攝政女王,您要殺的是漢人吧?”
泥菩薩冷笑道:“誰告訴你的?”說罷手掌一揚。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暗器,那番民應聲倒下,七竅流血而亡。
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人群再次炸了鍋,人們不要命的逃開了。
元覺怒道:“王八蛋,你這個瘋子!”
泥菩薩狂笑道:“我就是瘋了,怎么樣?我苦苦追尋幾十載的愛人不愿繼承尊位,不愿想復興大業,甚至不記得我。
我一切努力全都白費了!
哈哈,我是瘋了,我是瘋了!”
她尖銳而凄厲的笑聲伴著難民們的哀嚎在夜空久久回蕩,仿佛一曲挽歌。不少花燈被打翻,烈火在熊熊燃燒。
泥菩薩高呼道:“燒,燒死他們!”
白衣僧兵踏著鐵一般的步子逼近人群。他們手起刀落,鮮血迸流。元覺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無聲的哭泣。
他在心中禱告道:無所不能的佛啊,請您發發慈悲吧,弟子知錯了,真的知錯了。我愿意一百次…不!是一千次一萬次的墜入地獄,只求你能救救這些無辜的人。阿彌陀佛…
他抬起淚眼,展開鋼絲,準備勒到自己的脖頸上。
但這時他忽然望見遠處的天幕中有一點寒星在閃爍。那寒星越飛越近,幾乎驟然而至。
元覺終于看清了,那是一把寶劍。
四尺長的飛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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