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音落下,站在北照世身后的燕如雪緊緊攥著自己的拳頭,眼神里流露出幾分殺意。
雖然生氣,她卻也沒有立刻表現出來,目光轉移,盯住了北照世的后背。
北照世像是一個傻子一樣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著那名衙役,數息之后,忽然開口笑道:“回頭我見了你家縣太爺,治你和你身邊這位一個死罪。”
這話聽在衙役的耳中,無異于天方夜譚,他們自然不信,只是話里頭像是咒罵他們去死的意思讓他們感覺非常不爽,他們常年在縣衙之中作威作福慣了,也許是因為收到了朱威和朱錢龍的影響,甫縣的百姓在他們眼中就像是任人揉捏的行尸走肉,下層垃圾,而他們則是掌管這群垃圾的上位者。
在衙役之中本來已經生活的足夠小心,朱威和朱錢龍的脾氣并不好,一旦遇上了頭上主子不高興,他們隨時都會收到嚴厲的責罰,這憋屈憋在心里久了,總也得有一個發泄的出口,他們不敢反抗,只能被逐漸同化,將自己心里的這一份惱怒全部發泄在那些弱小的平民身上。
欺軟怕硬便是這些人的真實寫照。
那名衙役冷笑數聲,陰沉著臉,寒聲道:“狗東西!就憑你這一副窮酸模樣,還想見參我一本?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你連這縣衙的門都進不去!”
“今天大爺心情好,手下不想沾血,再不滾蛋統統亂棍打死!”
北照世聞言聳聳肩,沒有多說什么,轉頭牽著燕如雪的手便朝回走,那縣衙大門門口的兩名衙役盯著燕如雪窈窕的背影,目光中的貪婪不加掩飾。
燕如雪的確換了一件普通的粗布衣服,身材能夠稍加掩藏,容貌卻沒有辦法遮蓋,若真是遇見了登徒子,很難避免麻煩。二人順著街上繞行了一會兒,到了一邊人少的院墻,北照世將千機閣的信物交給了燕如雪,低聲說道:“如雪帶著這枚信物進入縣衙,找到朱威,告訴他,朝廷的人過來辦事。”
北照世可沒有瞎扯淡,天宸閣本就代表王族的勢力,如果不是像冥府這般背后有大勢力在撐腰,尋常人根本不敢得罪天宸閣。
尤其是某些身上帶著贓款貪污,枉死人命的官員,他們更是對天宸閣忌諱莫深,這些人可不知道天宸閣有沒有他們做壞事的證據,他們只知道天宸閣的情報是天下做的最好的一家,很多外人不知道的事情,他們都知道。
北照世亮出了自己的身份,縣衙必然會出來接他。
給對方留下了足夠的想象空間,如果對方心里有鬼,自然會慌。
重新邁著腳步回到了縣衙門口,北照世沒有再靠近縣衙的門口,而是遠遠觀望,那兩名衙役注目北照世,卻看不見了燕如雪的身影,心下隱隱覺得有些不大對,但也不相信燕如雪那一副嬌弱女兒家的模樣有能力潛入縣衙,躊躇了片刻,他們還是沒有動,繼續在門口站崗。
待到縣衙里面傳來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北照世抬頭,看見了穿著余國王族特制的官服的一個中年人,快步從里面走出來,面容間隱隱有一些焦慮,燕如雪跟在他的身后,邁出縣衙門口的那一剎,一旁的兩個衙役當場腦子就呆滯住了。
他們甚至忘了和朱威問好請安。
此時他們的腦子里面只有三個問題。
這女人是怎么進入縣衙的?
自己的頭頭朱威臉色為什么看起來這么糟糕?
朱威怎么從縣衙里面出來了?
相隔十步,朱威便非常圓潤地對著北照世作揖,行禮,看得遠處兩名衙役眼皮直跳。
他們互相對視一眼,心頭漫過一陣不詳的預感。
莫不是…今兒個真踢到了鐵板?
“大人從王城來,怎么也不提前和本官說一聲?早知這般,我當派人去迎接大人!”
朱威一開口,不遠處縣衙門口的一位衙役,當場就腿軟跪了下來,臉色一片慘白,渾身發抖。
另一人站在他的身邊,狀態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們還記得就在不久之前,北照世還滿面笑容地說要殺他們。
現在看來…似乎此話不是戲言!
以目前的情形來看,如果北照世要殺他們,他們必死無疑。
一股絕望充斥著胸口,先前那名尋北照世要錢的衙役此時心頭后悔莫及,忙不迭向前跑去,跪著求饒。
“大大…大人!小的有眼無珠…不該沖撞您,還請大人大量,放過小的一條狗命!”
他倒真是能屈能伸,真到了關鍵時候,面子和臉全然不要,只要能夠活命,其他的統統拋下。而他身旁的那一名共事見他這般,此時也顧不上許多,一同跑到了北照世面前,跪在地上嘴唇直打哆嗦。
他們此時的模樣當真狼狽之極,可憐之至,已經全然看不見先前那副飛揚跋扈的姿態,然則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此時如果不是北照世后臺夠硬,當真遇見了有冤的百姓前來求助,自然又是另一番光景。
朱威見到自己的屬下這番模樣,立刻就明白方才他們是得罪了北照世,甫縣本是一個毗鄰王城的小縣,雖然繁華,但也遠不及王城,所以尋常時候很少會有大人物來這里,朱家近百年在甫縣操持地很不錯,與那天下第一大幫鳳闕幫的分部瓜分著甫縣之中的大部分油水,日子逍遙快活,就像是一個土皇帝一般。
此番王城來人,卻不是帶著上面的圣諭,而是暗訪,在朱威眼中,北照世的做法便成了微服私訪,很可能是上面發現了什么,前來查處他的過失,如果他應付不好,很可能會惹上大麻煩。
心頭暗叫一聲該死,朱威變臉似的,忽然慍怒,一腳踹翻了兩個衙役,指著他們的破口大罵道:“你們這兩個混賬!有眼無珠,大人乃是從王城來,有公事要辦,爾等耽誤了大人的時間,若是誤了大事,你們擔當得起嗎?!”
二人被朱威踹翻,蜷縮在地上,戰戰兢兢直哆嗦,不敢開口反駁,朱威罵了幾句,而后又換上一張陪笑的臉看著北照世,正欲開口說上兩句,卻聽見北照世淡淡道:“我今日扮裝成平民,假作鳴冤,然而他們卻不讓我進縣衙,又是找我要銀子,又是找我要女人,我尋思著…這甫縣的規矩是不是和王城不太一樣,縣官拿了王族的俸祿,還要拿百姓的油脂?”
朱威一聽這話,當即臉色都嚇白了,他深諳世故,知道北照世這句話里的威脅有多么恐怖。
往小里說,便是一個貪贓枉法;往大里說,是他一個小小的縣令準備在甫縣自立門戶,占地為王!
北照世從王城來,最后自然也會回王城去,上面了解到的情況還不是北照世的一面之辭?至少在朱威的眼里是這樣,他雖然書讀的不多,但畢竟是個縣令,余國的王法他還是記熟了,若是北照世回了王城真向上面告了狀,他們朱家就完蛋了。
聚眾謀反,這是要誅連九族的事情!
朱威心頭稍作思慮,頓時臉色驟然變作驚駭與慍怒,這轉變自然,表情流暢,饒是北照世這個戲精都看著覺得慚愧。
“真有此事?!”
“本官素來兩袖清風,不敢貪污,不敢枉法,一直謹記著余皇賜予的恩惠,兢兢業業做事,誠誠懇懇為民…卻不曾想手下竟然出了這樣的混賬東西!真是氣煞我也!”
他自顧自地暴怒起來,而后看著地上跪伏的二人,轉頭便對著縣衙內大叫道:“來人!將這二人壓入死牢!待明日本官要親自問斬!”
逢場作戲,朱威演技逼真,自己感動自己,就差手中提刀,當場讓這二人暴斃。
那二人聽見朱威要將他們問斬,嚇得腿肚子一抖,冷汗直冒,嘴里話也說不清楚了,死命朝地上磕頭,北照世笑吟吟地站在朱威身邊,說道:“朱大人倒是明白人。”
北照世刻意將‘明白’二字咬得很重,朱威心頭竊喜,心中曉得北照世不是那些揣著死規矩不放的偏執狂,但凡北照世世故圓滑,那么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
那兩名衙役在凄厲的喊冤聲中被人拖著朝府內而去,北照世和朱威站在外邊兒觀望,前者瞟了朱威一眼,咂吧一下嘴別有意味地說道:“這喊冤聲好聽嗎?”
朱威身子忽然一僵,腦中一片空白。
他強笑一番,臉上的表情甚是豐富,而后即刻解釋道:“大人也知道,這二人背著本官魚肉百姓,哪里算是什么冤孽?幸虧大人今日前來,否則不知道又有多少百姓要因為他二人遭殃,他們實在該死!”
朱威說話有些滑稽,馬屁也拍得很爛,擺明了就是要把有的沒的可能會出現的鍋全部扔給兩個衙役,將自己摘干凈。
北照世一聽就知道對方很少說這些話,想來在甫縣當爺爺當慣了,做不來孫賊。
臉上淡淡一笑,北照世沒有繼續在這件事情上面做文章,對著燕如雪使了一個眼色,而后拂袖笑道:“今日迫不得已,讓下人潛入縣衙,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望縣太爺莫要怪罪。”
朱威擺擺手,極其和善地回道:“哪里哪里…大人一路從王城來,小的沒有為大人接風,惶恐已經布滿心間,哪里還敢怪罪…”
燕如雪走到了北照世的身后,對著朱威拱手彎腰,隨江湖中人一樣對其行禮,而后三人便朝著縣衙內走去,穿過大堂,一直朝著內部而去,縣衙之內的修建似乎遠比北照世預想之中要好,甚至比得上王城之中某些小世家的私人宅邸,假山佇立在連著三處園林的水池之中,上滿被匠人用特殊的手法栽種了一些青綠色的植被,看上去就像是一座袖珍版的真實山岳。
從園林西出,一路順著羊毛毯鋪就的軟絨走到了客房,里面已經準備好了上好的酒菜,山珍海味一應俱全,香氣撲面而來,一道珍饈肉上的湯汁澆灌不久,還未完全與肉融合,從上方緩緩凝聚成晶瑩的水珠,看上去格外鮮美。
“喲,縣太爺速度還挺快,我們這前腳才進門,你后腳就為我們將食物都準備好了。”
北照世嘴上淡淡調侃一聲,心里清楚這些菜不可能這么快就做好,又不是普通的家常菜,隨便燒油翻炒兩下就可以出鍋,多半就是朱威自己平日里的吃食了。
確實豐盛,玉蚌荷仙羹,青林燕窩,雪谷蒸肉…這些平日里幾乎只有在王城大酒樓才能看見的菜肴,只不過是朱威平日里的普通吃食。
先前他們在縣衙外面輾轉,花費了不少的時間,此時還未至正午,只是吃飯也不算早。
北照世顏色微動,抖一抖自己的肩膀,率先拿起了桌上準備好的筷子,戳了戳桌面,正色道:“好,既然是縣太爺的美意,那咱們也不客套了,如雪,你給縣太爺捏捏肩膀。”
燕如雪沒有多說什么,走到了朱威身后,伸出手緩緩為朱威揉捏著肩膀,上面全都是肥膘,看起來是生活開得太好。
她沒有專門學過按摩,但是下手力道燕如雪自己還是能夠控制的,畢竟身為武者,對于自己身體肌肉力量的運用遠非常人可比。
指尖的力道傳入朱威的肩膀,他舒服地呻吟一聲,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面,有說有笑地和北照世吃起了飯。
過了一會兒,朱威忽然停下了自己的動作,非常懂事地邀請燕如雪和他們一同吃飯,不用再為他按摩,燕如雪看了北照世一眼,對方臉上沒有表情。
沒有表情,便是沒有指令。
燕如雪邁著步子走到了北照世身邊,拿著筷子開始吃起來,這場飯局持續了小半個時辰,期間北照世絲毫沒有提關于自己從王城來的目的,與朱威說笑,大都是一些旁碎的小事。
二人聊得正開心,有下人從外面來收拾了碗筷,北照世看著桌上抹布擦拭之后留下的水印干了,才從自己的袖兜里面取出了一張紙。
一張滿是墨跡的紙。
就這么緩緩攤開在朱威的面前,北照世拿著紙,放于桌面,在朱威的面前轉了方向,送至他的眼前。
朱威看著紙上的內容,臉上和和美美的笑意凝固不動,變得僵硬而不自然。
北照世收起了自己先前那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樣,拍了拍胸口的衣服,像是在抖灰,然而他胸口的衣服甚是干凈,又無灰可抖。
朱威在北照世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清晰地聽見了一個聲音。
一個紙張攢動摩擦的聲音。
于是北照世當著他的面,拿出了第二張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