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連綿。
這雨下的不巧,從王城翰博園到東土有很長的一段距離,翠石路上留下的腳印子很快就被沖刷成了虛無,和濺開的雨霧彌漫成一團。
老人還是喜歡親自走這條路,即便他的腿腳已經不再如同幾十年前那么利索,身上的布衣穿了洗,洗了穿,亞麻已經有些褪色。
他的身畔有一個雪白的影子打著一把傘,非常仔細地接住了每一滴雨水,確保他們不會打濕老人的衣服。
至于他自己,已經渾身濕透。
“該叫人用馬車抬您走。”樊清雪語氣有些不爽,只是里面沒有任何殺氣,反倒流露出關心。
他才不在乎自己因為老人淋濕了雨,只是看著老人踩在水坑里,他擔心老人腳會冷。
“沒事,人老了就要多走走,再不走老骨頭就生銹了。”老人拄著拐杖,不快不慢地朝著遠方迷茫而去,步伐間已經看不見了他年輕時候的英雄氣概,只剩下暮年的蕭索和那份說淡不淡的心情。
踩著雨走路,不算很糟糕。
“快到了。”前處的黑石漫漫,鎖龍峽筆直垂立,雨霧遮掩了一部分,留下了高處入眼,仿佛空中浮島,隱隱有種仙氣。
老人杵著拐杖,靜靜站在風雨中,樊清雪的傘下,眺望遠方,目光流露出眷戀。
“我去過余國的每一個角落,沒有任何一處,像眼下這么…”老人嘴唇張合,最后兩個字卻沒有說出來。
像家。
他覺得這里像家。
“這輩子沒能喜歡一個女人,是我最大的遺憾。”老人笑道。
任誰也不會想到,袁博寒活了一輩子,沒有遇見一個喜歡的女人。
或者說,他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喜歡一個人。
老人所有的時間,全部交給了余國,交給了這片土地。
樊清雪沉默,他站在老人的身邊,聽他發著淡淡的牢騷,心里也有些迷惘。
“走吧,回書塔,我這幾天一直忙著天下會武的事情,都沒有看書…”
老人對書有著特別的執念,一天不看,就覺得難受,這當然不是病,只是多年養成的習慣。
“對了,甫縣的那些人怎么辦?”
樊清雪想起北照世拿給自己的那份情報,似乎沒有急著處理,而是詢問了老人的意見。
“那些人你殺不了。”老人回話很是不客氣,仿佛一早就知道了這件事,以及那些人的身份。
“他們都是這個世上最可怕的修士,若是單打獨斗,你尚且有獲勝的可能,然而他們很少單獨行動…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樊清雪蹙眉。
“是冥府的高層?”
老人遲疑片刻,回道:“未必。”
“事情不僅僅是表象上看起來那么簡單,冥府并不是一個普通的的江湖組織,它脫離于紅人,牽扯甚多,背后有大人物在運營,而且不止一個。”
“這樣的情況下,很難說冥府究竟是為誰工作,或者冥府是不是已經名存實亡,成了某些大人物手中棋子。”
老人思慮的東西諸多,因為看見的東西也多。
“他給你的消息,你可以暫時不予理會…那小子是個聰明人,應該沒有要求你去做什么事,所以現在大可不必理會。”
“那一批殺手非常難對付,千機閣會負責安排人手,未必要殺死他們,只要知道他們的行蹤,就足夠了。
樊清雪聞言也不再多說,他跟了老人這么多年,老人對于時事的判斷是非常準確毒辣的,他說不行,那么一般而言就是真的不行。
樊清雪從來不高估自己的實力,他很清楚自己現在的狀態,和能夠面對什么樣的敵人,托大是一個殺手最忌諱的事情。
北照世坐在自己的房間里面,暫且放下了關于外界的雜事,回憶起先前蓮的那套身法,不停琢磨。
他曾經妄想通過模仿的方式去學習這套身法,不過很快他就發現他的做法是錯誤的。
無論他怎么做,他和蓮之間的差距都始終存在,并且隨著北照世將這些差距抽絲剝繭一樣緩緩抽離的時候,他終于發現有一些最關鍵的東西,他模仿不了。
將欲行這門身法,蓮用的是劍意的路子,重在“意”,他想追回自己當初對友人的思念,思念成疾,最后便將這些通通凝聚在一門武學上。
北照世認為自己想要學會將欲行,首先得參透蓮當初展示給他看的“意”。
從形入手,抽離表象,往深入的方向走。
“思念與離別是蓮想要表達的東西,但怎么才能將這些東西注入身法之中…聽起來貌似像是玄學。”
北照世沒有走過這條路,他站在原地,茫然無措,四下里無路,又好像四面八方全是路,這些看不見的路互相交錯排布,死死糾纏住他,讓他寸步難行。
隱約間,北照世又看見了蓮在眼前,瘋狂起舞,時光回溯,數日前的那一道劍意又出現在眼前。
那一道疑是銀河落九天的劍意和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思念竟然漸漸融合,水乳交匯。
北照世若有所思,仿佛抓住了一點點的東西,摸到了冥冥中那條奇異的小尾巴。
悟就一個字,卻攔住了古今多少天聰豪杰!
北照世緩緩沉浸自己的思念進入丹田海,折一根桃樹枝,抹開了上面的數瓣桃花,將桃樹枝伸進了池水里面。
輕輕攪動,水面蕩開了渦輪形漣漪無數,悄然散開,同時擊打在水池赤岸,上面出現了一個清水凝聚的影子,手持長劍,靈動縹緲。
小人在水面舞劍,遠處水波再一次凝聚,一條小船破水而出,朝著舞劍的小人緩緩而來,停在他面前數息,又朝著相反的方向離去,那舞劍的小人似是覺得不甘,一劍揮出,遠處的水面出現大浪想要留住遠行的船只,卻無濟于事。
船兒終將遠行,不再復返,而那持劍的小人,最后也只能無奈地轉身離去,手中的劍沉入了池水,最終消散。
一些點滴的淚珠,不知從何而起,也不知從何而終,池水水面最終歸于平靜,里面映出了北照世那張安詳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