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年的雙休日已經實行了一整個月,但百里坊小學對面的糯米飯團攤子依然固執地在周末時間堅守原地。哪怕星期六早上沒什么生意,飯團大媽的心態也絲毫不崩,半點不嫌賺得太少沒意思,該出攤就出攤——畢竟說到底,這年頭大家普遍都算不上有多富裕,而且物價也低,每天要能多賺個十幾二十塊,好歹也能抵得上一天的菜錢。
林淼和許風帆從已經開始兼職賣奶牛的飯團小攤上買了牛奶,便在校門口分別。
林淼抓著滾燙的玻璃杯,咬著吸管,聞著不摻水的濃郁奶香,沿著依然沒有拆遷動靜的破舊馬路小步前行。學校四周的環境似乎略有變化,一家文具店黃了,改成了書店,一家上個月新開的面館,則轉眼變成了照相館,但整體上,卻又看不出來有什么不一樣。該破的地方還是破,該土的地方照樣土,沿街各家店面粗糙的裝修,提醒著他眼下依然是計劃經濟時代剛過去沒幾年的九十年代中期——距離東甌市的大規模城市改造項目啟動還有三年,距離中國加入WTO,整體國立開始迅猛騰飛,GDP趕英超日的起跑線還差五年,距離理論上的第三次工業革命但實際卻從未被冠以此名號的信息時代完全開啟,還差將近十年。
而林淼在不知不覺中,卻已經過上了超越這個時代至少十年的好日子。
住高樓,坐轎車。
甌城區城市人口的人均生活水平走到這一步,大概是哪年來的?
林淼有點記不清了,貌似是從他本科畢業的2010年起?
又或者——甚至是更早一些的2006年,大學入學的那年?
21世紀后中國經濟的崛起速度,即便讓他這個身處局內的人,也感到有一絲應接不暇。此時重生后回首再看,林淼才恍然間意識到,原來這個世界竟可以變化得如此之快。
只要有一只足夠強大的手,持之以恒地調動足夠充分的資源,在技術的配合之下,短短一二十年的時間,就能讓人類從蠻荒接近宇宙。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出生的中國人,如果能活到2010年之后,那便是從頭到尾親歷了完整的中國現代史,親眼見證了中國社會從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再到信息時代的變遷。細想之下,確實令人感慨萬千。
“活得長才是最大的福氣啊,所以做人一定要從小就給身體打好基礎才行,我還指望看到人類攻克癌癥、消滅饑荒、登上火星的那一天的…”
眼瞅著前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就是中遠家那間破得連賊都不想進的教室,在不到50米的路途上把中國近現代史目錄飛快從腦子里過了一遍順便還暢想了一下未來的未來的林淼,三兩口把剩下的大半瓶牛奶強行灌進了肚子。
為了這輩子能稍微長高些,他已經打定主意不給腸胃留活路了。
“嗝”林淼打了個小飽嗝,然后很規矩地把可以回收賣錢的空玻璃杯,貼著墻根在一戶人家的門邊放好。接著抹了抹嘴,昂首挺肚往前走了不到十步,便到了書法課的破教室門前。
大清早的,屋子還沒有學生,只有中遠獨自一人正捧著本《天龍八部》在看。
中遠早上起來顯然沒洗頭,并不多的發絲一根根貼在一起,頭頂正中央的地中海傾向越發顯得清楚。中遠見到林淼,露出一個微笑。
他放下手里那本封面都被快被翻爛的小說,從桌子底下拉出一張只能說勉強還能坐穩的木椅,笑著問道:“曉曉呢,今天怎么沒跟你一起來?”
“曉曉她…嗝”林淼又打了個飽嗝,這回差點吐奶,但幸好反應很快,立馬又十分悲壯地強行咽了回去,自我控制兩秒,吞下幾口口水,才喘著氣回道,“曉曉…早上要跟我媽出去買衣服,我媽下午再帶她過來。”
中遠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
林淼家買衣服的習慣,他不久前曾聽李曉說起過。江萍給李曉買衣服通常都是一逛一上午,一次性買足一個季度的衣服,衣服褲子鞋子帽子加起來差不多能有二十來件——就是江萍和李曉四只手能拿得過來的極限。至于每次花費多少,李曉說不清楚,中遠也不想多問。反正以林淼家現在的變態收入,他吳中遠就算再多開兩個書法班,也不可能追得上。
林淼在中遠身邊坐下。
中遠站起身,走到教室后面的逼仄小隔間里,給林淼拿來了字帖和筆墨紙硯。
林淼向來是空手過來上課的,上課要用的筆墨紙硯全都存放在這邊,至于平日的書法作業,只是在第一次課后讓中遠批改了一回后,接下來就都由老林親自代勞。
話說前些天老林還會特地開車過來,拿著林淼的書法家庭作業跟中遠做了次業務交流,兩個人當著一群小屁孩的面大聲討論了一番如何把林淼培養成為一個名動天下的書法家的步驟,而最后的結果就是,中遠把從東甌市書法協會要來的,原本屬于一個名叫王彬彬的孩子的出國比賽名額,果斷讓給了林淼。不得不說,老林這波仇恨,真心拉得穩如狗穩…
林淼翻開字帖,中遠探過頭來,給林淼指了指今天要練的字:“永,永遠的永。”
林淼淡淡嗯了一聲。
這個字已經算是比劃練習階段,比較靠后的字了。
點橫豎折勾捺,各種比劃基本齊全。
這顯然也就意味著,他馬上就要結束簡單比劃的練習,進入下一階段的書法結構練習。
林淼必須承認,中遠這間破教室的教學環境雖然十分不咋滴,可他本人的教學思路和方法還是比較靠譜的。教學生也懂得因材施教,遇上林淼這種進度變態的就按快的來,恨不能兩三年之內就把真草隸轉全都傳授完畢,遇上李曉那樣毫無書法基礎的就往死里練基本功,描紅計劃就長達兩年,讓她先把每個字的筆畫順序完全弄清楚,再給她講比劃的運用,結構的拼搭,風格的塑造。
不像后來有些不負責任的書法老師,為了能讓孩子抓緊參加比賽好把他們的煞筆家長糊弄過去,一開始就會讓孩子搞復雜的臨摹,完全忽視基礎訓練,以至于一些小孩參加完比賽,用不了幾個月就會被打回原形,白白浪費大量的時間和鈔票——而且最惡心還是,那些比賽通常全都是野雞機構辦的,證書沒有半點含金量。
林淼盯著字帖上的“永”字看了足有兩分鐘,才提筆蘸墨,緩緩臨摹。
經過兩個多月的練習,林淼對運筆的力道已經把握得十分有心得,一筆落下,哪怕前幾個字寫得不行,但是十個字之內,就能迅速調整過來,然后所臨摹的字跟字帖上的越來越像,等到兩頁紙寫完,寫到最后,甚至能用他自己的專屬字體,寫出很有個人風格的行草來。
中遠每次看著林淼花一個小時,就把一般孩子需要花五六年才能走完的歷程走上一遍,都會有一種看著別人打怪升級的感覺。那種分分鐘升一級的感官,讓他相當欲罷不能,如果不是出于尿急或者其他學生家長催促的原因,他甚至能在林淼身邊坐夠兩個小時。
林淼今天的狀態不錯,又或者是對毛筆的使用越來越融會貫通、得心應手了,才寫了四個字,就摹得跟字帖上的沒多大差別。
中遠端了杯茶過來,笑瞇瞇坐在一邊,眼見林淼今天的進度已經跳到了80,閑著無聊,就跟他說起出國比賽的事情來。
“等明年這個時候,你差不多就應該能用屏筆寫大的字了。東甌市書法協會這邊,一共十個少兒組的名額,我在協會里也還算有點面子,本來說好了你的這個名額,是今年就要拿出去用的,我跟人說了一下,給拖到明年去了。今年你好好練,明年好好比,要是能拿到一等獎,就能去新加坡領獎,免費出國旅游的機會啊,很難得的哦…”中遠面有得色地說著,顯然對出國這個詞匯抱有過度的腦補。
林淼吃飽了有點撐,都懶得給中遠這個土包子糾正觀念上的錯誤,嗯了一聲敷衍。
中遠見林淼不以為意的樣子,腦子依然沒轉過彎來,忍不住問道:“你覺得出國玩沒意思啊?”
林淼只好道:“跟著一群人處去玩,無非也就是看個景買點東西,一半的時間才路上,一半的時間在酒店里,有什么意思不意思的。在國內好稍微好一點,你到了地方還能到處走一下,能跟當地人溝通得起來,不怕走丟了。要是去了國外,你想想你語言不通的,還能怎么玩?再說新加坡那么小的地方,就是一個城市,你不懂他們的城市歷史文化,那些地標建筑、那些名勝風景,讓你看了又能有什么用?頂多也就拍張照片回來。坐十來個小時的飛機過去,結果也就是家里頭多了幾張照片,有什么意義啊?”
中遠被林淼說得完全沒法還嘴,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他回想自己前幾次出國,可不就是像林淼說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酒店里和一群朋友打撲克牌,其余時間參加完無聊的評審會,接下來就是跟著一大票人到處拍照,連口渴了買瓶飲料都得導游幫忙。什么出國比賽,說到底無非也就是國內的書法協會和一群海外華人書法愛好者找個借口一起出去玩罷了。那些領導級別的還好說,能玩的東西其實真不少,是真的出國享樂了一圈,而他們這些所謂的協會會員,充其量也就是去湊個數。
真正好玩的事情,外頭的大佬們才不會帶上他呢!
中遠默默喝一口茶,內心有點小悲涼。
好歹也是四十多歲快五十的人了,居然還沒一個七歲大的小孩子看得清…
他盯著林淼一筆一劃地寫著字,心里頭忽然想到,眼前這個小子,長大了肯定了不得吧?話說自己到底是哪根筋出了問題,居然還管他要學費。
這樣一個學生,一般人盼還盼不來呢!
“淼淼,不如你做我徒弟吧,你以后叫我師父,我不收你學費。”中遠安靜了大半天,突然這么來了句。
不成想話音剛落,王彬彬就和他媽從外頭走了進來。
中遠和王彬彬的媽媽對視一眼,王彬彬的媽媽眼中火光跳耀。這前腳才剛把她兒子的出國比賽名額讓給林淼呢,這下居然連學費都不收了?她家的王彬彬,可都跟著中遠學了六年了!中遠你個龜孫還要不要臉了?
中遠的嘴角微微抽動,撥了下額頭上不存在的發絲,仿佛被捉奸在床一般,無言以對。
場面尷尬之間,林淼抬頭看了看三個人,淡淡補了一刀:“老師,你不要胡思亂想了,我這個賽那個賽的名額多得用都用不完,認你作師父,明顯我虧本啊。”
中遠一口老血,急速涌上喉間。
站在門外的王彬彬卻一臉悲憤,自己想要的東西被人搶走,搶走他東西的人卻毫不珍惜。
這個世界,為什么這么殘忍?…
“啊…我不學了!”王彬彬的心態有點炸,把手里的上課包狠狠往地上一扔。兩支大屏筆從包里頭被拋出來,飛落在了馬路上。一輛摩托車飛駛而過,咔擦一聲,將其中一支原本用來參賽,價格不菲的紅木桿翰珍毛筆碾得粉碎。王彬彬卻看都不看,扭頭就跑。
王彬彬他媽這下心疼慘了,歇斯底里地沖著中遠連聲怒吼:“草你媽!草你媽!!草你媽!!!”
罵完后趕緊跟瓊瑤劇似的回頭去追兒子。
中遠被罵得兩眼發直,一臉比挨了揍還悲催的衰樣。
林淼放下手中的毛筆,轉頭看中遠一眼,輕聲安慰道:“老師,你也不用太為王彬彬難過。人生嘛,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年紀越大,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大家都這么大年紀了,將來慢慢也就習慣了…”
中遠嘴角微微抽動了兩下。
他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理解錯了。
可林淼這兩句話聽著,特么的怎么就那么像是在說他?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