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谷小白只是打算在記憶宮殿里多點時間思考,但是當他看到擺在角落里的那兩個“迷你記憶宮殿”時,就有點按捺不住了。
這兩個記憶宮殿,一個屬于“公子小白”,一個屬于“霍去病”,像是兩個小小的建筑模型,擺在架子上。
“公子小白”的記憶宮殿已經搭建完成,但是“霍去病”的,卻還有點殘缺。
谷小白已經利用“公子小白”的記憶宮殿,成功偷渡好幾次了,早就輕車熟路,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去試試看看?
這個想法一旦出來,就按捺不住。
伸手接觸到了公子小白的記憶宮殿,谷小白深吸一口氣,集中精神。
思緒像是伸展的觸手一樣蔓延開來,黑暗中,似乎有什么東西也在蔓延,如影相隨。
如同竊竊私語的聲音,在耳邊徘徊,谷小白極力去分辨著什么,突然間,一陣熟悉的鼓聲傳來,谷小白的思緒勾連到了什么,兩個不同的意識,以這同樣的記憶宮殿為紐帶,在時空之中,輕輕一觸。
眼前,瞬間是一片流光溢彩。
有信號了!
剎那間,意識穿越兩千七百年的時空,和另外一個意識結合在一起。
另外一個意識象征性的抵抗了一下,就被谷小白的意識粗暴的奪取了主導權,強行介入。
偷渡…成功!
這種感覺,就像是在荒郊野嶺里,終于連上了wifi!
耳邊,傳來了逢逢的鼓聲,谷小白慢慢睜開眼睛。
眼前是一片白光閃爍,身體似乎也難以控制。
谷小白也不著急,慢慢適應自己對這個身體的控制,然后他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一側傳來:“公子,快醒醒,您昨天不是鬧了一晚上要看樂舞嗎?怎么這時候反而睡了…”
谷小白慢慢睜開眼睛,轉過頭去,就看到一個男子,正背對陽光看著他。
雖然看不清,但聽聲音,確實是白干的聲音。
“白叔?”
咦?等等…
這不是公子小白的聲音啊,我的聲音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模樣了?
又軟又糯的樣子…
那男子俯下身來,把谷小白抱著坐了起來,谷小白這才發現,自己短手短腳的…
糟糕,難道我變成了一個矮子!
不對…是我變成了一個孩子!
谷小白看著自己又小又短的胖手,哭笑不得。
眼前的白干,也不是當初的模樣,他比白田大不了多少,臉上還有些青澀。
原來,白叔這個時候,就在自己身邊了嗎?
我怎么會穿越到這個年齡來!
這個“偷渡”什么都好,就是時間上太不可控了…
眼前是一片古代的宮闕花園,占地不大,但亭臺樓閣,曲折迂回。
幾名女樂,在其中翩翩起舞。
中央的是一名紅衣女子,在人群之中旋轉飛舞,她的長袖忽而飛揚若云,忽而俯身若水,忽而繞身如練,忽而揮斬如刃。
其他的女樂,在她的身邊,眾星捧月,若即若離,進退有據,如雁合,又如雀散。
附近,坐著許多的男男女女,看得如癡如醉。
別說他們了,谷小白都看得目不轉睛。
這個時代的舞蹈藝術,竟然已經精湛如斯!
等等,我這是…在齊國宮殿之中?這些看表演的人,就是公子小白的父兄?
谷小白目光掃視四周。
女樂群舞的一側,十多名樂工奏響鐘鼓磬,其中一名鼓手,身形矯健,站在六面建鼓中央,雙手鼓槌飛舞,忽而轉身背擊,忽而躍空而起,忽而兩只鼓槌相擊,然后振臂大喝,似鼓似舞。
他一邊打鼓,一邊看著人群中的紅衣女樂,眼中溫柔如水。
為首的女樂舞動之中,偶爾回過頭去,看向了那鼓舞的鼓手,眼中煙波流轉,情意殷殷。
忽然間,兩個人相向而行,紅衣女子旋轉如疾風,舞進了建鼓之中,她長袖揮舞,一頭發絲飛揚,發絲拂過鼓手的手臂和鼓棒,兩個人深情對望,相視一笑,然后紅衣女樂輕輕拂了一下自己的青絲,轉身長袖灑出,又飛出了建鼓之外,身形旋轉處,宛若長虹貫日,波浪拍岸。
鼓手轉身,節奏愈發急促,在那節奏之下,紅衣女樂舞成了一團亂影。
聽著那鼓聲,谷小白好幾次想要跳下去,都被白干按住了,他只能瞪大眼睛看著那鼓手。
這是…年輕時候的盲伯?
一點也不像好不好!
盲伯怎么可能這么帥!
科學有過論證,邏輯思維能力強的人,往往面部記憶能力比較弱,谷小白就是如此,他身為一名臉盲,想要認出來一個人,就只能利用記憶宮殿,把一個人的臉強行記住,所以能夠進入他的記憶宮殿的人并不多。
盲伯肯定是一個。
但是,人的面部管理,其實是依托于視力的,雙目失明的人,因為看不到自己的面部,所以面部表情會漸漸失控,變得嘴歪眼斜、丑陋不堪。
眼前的這個人,年輕俊朗,哪里是丑陋的盲伯模樣?
但面容會騙人,鼓聲卻不會。
對谷小白來說,每個人的鼓聲,就像是聲紋一樣分明。
盲伯原來竟然曾經在齊國的宮廷里擔任樂工嗎?
看起來和這位女樂郎情妾意的樣子,就是不知道有沒有勾搭成奸。
看不出來,盲伯竟然還有那么漂亮的女朋友,嘖嘖,真是人不可貌相…
可惡啊,這是在故意虐我們單身狗嗎?
可是…他的眼睛為什么…
谷小白剛想起來這個問題,突然又一陣困意襲來。
四五歲的小腦瓜,壓根就承受不住谷小白的意識,他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當他再睜開眼睛時,就看到樂舞已經結束了,人群也已經三三兩兩散去,他正趴在白干的肩上,被白干抱著向回走。
谷小白抬起頭去,就看到一名衣衫華貴的年輕男子,和幾名女樂嬉鬧,幾名女樂想要躲避,都被人逼了回來。
那年輕男子突然伸手一把將紅衣女樂擁入懷里,動手動腳。
紅衣女樂強笑著說了些什么,拼命掙扎,但卻掙扎不開,只能任由那男子輕薄。
春秋之時大部分的樂工女樂,不過是毫無人權的奴隸,而那輕薄她的人,卻是權勢滔天的公子。
即便是再怎么心有所屬,情有所系,又能如何?
她回頭看了盲伯一眼,右手握住了自己的一縷青絲,將指尖都絞白了,兩眼之中,淚水漣漣。
盲伯握著鼓棒的雙手,青筋暴突,死死咬著牙關,在那年輕男子想要脫女子的衣服時,終于忍耐不住。
“放開她!”年輕的盲伯憤然而起,沖上前去,卻被身邊的其他樂工死死拽住。
年輕男子得意大笑,對紅衣女子百般狎玩戲弄,盲伯拼命掙扎,實在是掙脫不得,怒瞪年輕男子,目眥盡裂。
年輕男子被他瞪得有些發慌,努道:“大膽樂工,本公子的寵伎,豈是你能看的?來人,給我刺瞎他的眼!”
幾名衛士領命前來,抽出短匕。
谷小白掙扎著想要下去,白干卻伸手過來,蒙住了谷小白的眼。
“公子,別看!”
又是一陣困意襲來,隱約中,谷小白聽到了一陣怒喝、廝打、哭泣的聲音…
然后一切歸于黑暗。
淡淡光芒亮起,眼前又是一片流光溢彩。
發生什么了?怎么回事?讓我回去!混蛋!
谷小白的意識在摸索、探聽。
他實在是不甘心,就這么離開那個時間。
雖然明知道一切都已經發生,他也不過是個過客,可他不甘心。
掙扎之中,隱約又聽到一陣鼓聲傳來。
是盲伯的鼓聲!
谷小白的意識蔓延了過去,緩緩睜開眼睛。
這里是一處鬧市,谷小白坐在馬車上,身邊是駕車的白干。
他先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摸了摸自己身上。
我又長大了?
再看了看身旁的白干,已經是他熟悉的中年模樣。
眨眼之間,已經是十多年之后了嗎?
馬蹄聲中,白干回過頭來,看到谷小白睡醒了,道:“公子,你怎么又睡著了?我們馬上就到出城了,可千萬莫再睡著了…”
“出城?”谷小白茫然,然后轉頭,看向了那鼓聲的方向。
一名瞽樂師,坐在街邊,身邊兩只破鼓,茫然的敲打著。
鼓聲干癟,不成曲調。
他的雙眼緊閉,面容蒼老,口歪眼斜,胡須散亂。
那一瞬間,谷小白心中復雜難言。
盲伯!
谷小白剛想讓白干停車,白干轉頭看了一眼,突然面色一變,拽著谷小白下了車,叮囑旁邊的白田道:“你駕車出城,我帶公子躲一躲!”
白田駕車剛剛離開,后面就有幾乘兵車追了出去,白干緊緊扯著谷小白,藏到了四周的人群之中。
谷小白心頭咯噔一聲,明白自己現在處在什么場景了!
公元前686年,齊國大亂,公子小白倉皇出逃!
那一瞬間,谷小白心中悲愴。
在這個時代,樂工、女樂,不過是供人玩弄的奴隸,沒有絲毫的人權、要打就打要殺就殺。
不過是冒犯了主人,就被刺瞎雙眼,丟在街頭自生自滅。
這十多年,不知道盲伯是如何過來的,也不知道當初那紅衣的女樂,淪落何處。
但他自己,何嘗也不是如此?
就算是王公貴族,不也是頃刻間朝不保夕,只能倉皇出逃?
生于這個時代,是否就是一種悲哀?
任你是人間君王,又或者是低賤奴隸,都不過是浮萍一朵。
谷小白混在人群之中,聽著盲伯茫然地打著鼓。
行人匆匆,沒有人停下來腳步,施舍他一飯一羹。
谷小白摸著身上,想要留下點什么,突然間,又是幾名士兵走了過來,白干拉了谷小白一下,兩個人連忙低下頭去,躲開士兵的視線。
谷小白偷眼抬頭看去,發現這幾名士兵,還押解著一名衣衫散亂、破舊,幾乎衣不蔽體的女子。
她蓬頭垢面,嘴唇干裂,身上污濁不堪,一頭亂發,如同枯草,一雙眼睛呆滯木然,毫無生氣。
一名令官在前方大聲宣告:“營妓飛蓬,冒犯上官,禍亂軍營,示眾十日,今日問斬!死后當暴尸三日,不得收尸!”
女子被押解著,跌跌撞撞的向前走。
“斬營妓了!”
“快看!要殺頭了!”
“可算是要殺了,快去看,快去看!”
街上的好事之人立刻蜂擁而上,尾隨在后。
就在此時,那女子聽到了鼓聲,猛然抬起頭來。
如同兩顆灰珠的眼睛猛然亮起。
也不知道這個瘦弱干枯的女子,從哪里生出來了如許的力氣,掙脫了鉗制,狂沖了出去,撲倒在盲伯的面前。
她抬起頭,看著盲伯那干癟的雙眼,蒼老的面容,想要開口,但十日的示眾曝曬,身體早就虛弱到極處,嗓子嘶啞得說不出話來。
盲伯茫然抬起頭,兩個人相距不過三尺,卻一個目盲,一個聲啞。
女子身后,兩名士兵拽緊繩索。
女子伸手想要摸一摸盲伯的臉,但卻被一把拽開,她眼角一滴淚水滑下,流過了干癟的嘴角。
手掌極力伸展,卻總也觸不到那張臉。
終于,她的手掌張開,一縷青絲,以草繩捆扎,輕輕落在了鼓面之上。
女子的頭發宛若枯草,枯槁花白。
而那一縷青絲,卻如一匹黑色綢緞,不知道已經剪下了多久,珍藏了多少年。
盲伯茫然伸出手去,在鼓面摸索著。
當他摸到那鼓面上的青絲時,全身劇震,如夢初醒一般站了起來,嘶聲大呼:“飛蓬!飛蓬!”
女子聽到了回過頭來,看著他凄然一笑。
盲伯的身邊,無數的好事者蜂擁而來,將盲伯淹沒在人群之中。
“快,快回去叫你娘來看殺頭!”
“嘖,離遠點,待會兒血別濺一身,可不好洗…”
“別擠別擠,想死是不是!信不信待會兒我先給你一刀!”
人群熙熙攘攘,皆為了這一個女子的問斬而興奮,谷小白想要越眾而出,卻被白干一把拽住。
“公子,趁現在,快走!”被白干拽著踉踉蹌蹌離開了人群。
谷小白回過頭去。
人群之中,有鼓聲響起。
女子聽著那鼓聲,面上露出了笑容。
早就已經油盡燈枯的身體,卻重新涌起了力量。
她雙手破袖揚起,如飛云橫空,如流水潺潺…
“死到臨頭,跳你媽跳。”劊子手一腳將她踹倒在地。
一道血光,如長虹貫日。
“飛蓬——”鼓聲戛然而止,暗啞的哀嚎聲響起。
首級滾落,雙眼依然看著那鼓聲傳來的方向。
光芒漸漸黯淡了下去。
妾身如蒲草,為君剪青絲。
此生無以報,待君系來世。
(注:這個故事其實來源于《銅雀伎》,在寫了盲伯這個人物之后,無意間看到了這個故事,又想起來《青絲》這首歌,冥冥中似乎有一種力量,讓哈叔把這個故事寫出來。中國古代,樂伎低賤,但正是他們創造了輝煌的樂舞,流傳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