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天方破曉。
張御自居處走了出來,看了看四下,精神一振。
前幾天連日大雨,到了昨夜才有停,此刻空氣格外清爽,映入眼中的花樹枝葉皆是色彩鮮亮,很是清潤。
今日是玄府開府之日。只是此處位于學宮北端,與他居處相隔較遠,而學宮內又不許用車馬等代步之物,所以他獨自一人步行前往。
連續行走了半個多夏時后,他才到了地界。
玄府宮閣背靠啟山,因為禮制規格較高,所以向外三面不存在任何建筑,周圍顯然空曠無比,只有一條筆直的石板大道通向外郭城臺下的拱形大門。
這條大道上的石板看得出很久沒有修葺了,破碎殘缺,雜草蔓延,兩邊矗立著一根根古舊殘破的石柱,每一根柱頭上都有一座猙獰的土著神明的雕像。
此刻朝陽升起,但卻被北面的啟山所遮擋,玄府那宏偉的殿閣和城臺繼續埋藏在陰影中,只是那金光仍舊堅定不移突破阻礙,落向地面,并在經過那些雕像時投出一道道狹長的影子。
張御看了幾眼,他不知道學宮或者玄府為什么將這些古代遺跡留在這里,就像首府的一些建筑,只是在舊神廟上進行改建,而不是推倒重來,不過仔細想來,這么做肯定也是有其原因的。
因為時間還早,現在這里只有他一個人,想了想,就從夾兜中取出了一本小冊和炭筆,對著那些雕像描摹起來,不知不覺就沉浸其中。
隨著時間過去,空地上的來人逐漸多了起來,俱是一些學宮中的學子,不過多數人只是向往憧憬超越凡塵的力量,對于修道本身其實并沒有什么了解。
張御眼見朝陽越升越高,且是正對著他而來,感覺略微有些刺目了,便就準備找一個避光的地方。
可他只是走了兩步,心中忽然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腳步一頓,轉頭往斜上方看去,那上面蹲著一個鳥身人臉的雕像,雙翅收斂,爪扣柱頭,面部正咧嘴而笑,看去邪惡詭譎。
重點不是在這里,而是這座雕像上,正有著一絲絲熱流在散發出來。
這上面,分明有著源能的存在!
他不由駐足而觀。
“據說這是雕像是一個非常受邪神寵愛的侍妾,這里其余雕像,都不及這座精美生動。”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
張御轉首看去,說話的人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與他一樣穿著輔教衣冠,身旁跟著一個十五六歲,個子矮小的少年。
他抬手一揖,道:“張御,還未請教?”
那個青年一笑回禮,道:“張兄,我名鄭高,這是我侄兒鄭瑜。”那個少年人馬上向張御認真行禮,
張御目光落在鄭瑜身上,對其點了點頭。
鄭高好奇問道:“我方才見張兄在這里作畫,不敢上來貿然打擾,張兄莫非是畫師么?”
張御道:“我的專學是古代博物學,見到這些古代遺存物,便忍不住就想研究一下。”
“難怪了。”鄭高恍然,他興致勃勃道:“我對這片陸地上傳說中的古代帝國也是十分有興趣,怎奈平時只是一個人亂琢磨,不想今日遇見張兄…”
這個人似乎十分健談,一開口就不見停下,而且根本不用別人接話,他的侄兒鄭瑜站在旁邊一臉無奈。
張御見此刻時間還早,玄府還未到開府的時候,自己站在這里正好吸攝源能,所以樂得與他奉陪。
不過他很快發現,鄭高也當真是懂一些東西的,并非全是胡言亂語,還每每能發出一些獨到的見解,故他也是出言肯定了幾句。
只是這樣一來,鄭高獲得了肯定,情緒也是更加高漲了。
在鄭高滔滔不絕說了快一個夏時后,玄府那邊忽然響起一陣鐘聲,鄭瑜趕緊一拉他的袖子,提醒道:“叔父,鐘聲響了,要進玄府了。”
鄭高砸吧了一下嘴,似乎有些意猶未盡。平時可是很少人愿意聽他這般長篇大論的,今天總算過癮了。他遺憾言道:“張兄,鐘響三遍,玄府就只能進不能出,今日我們談話只能到此為止了。”
他拉過鄭瑜,對張御拱拱手,道:“我這侄兒年紀還小,見識也少,今次也是準備入玄府修行,張兄若是方便,還望能稍加照拂,高感激不盡。”
張御此身也只有十七歲,按道理比鄭瑜大不了多少,可他兩世為人,氣質沉靜內斂,本身又豐姿神秀,再加上他身上還穿著輔教的衣冠,所以沒人會把當成這個年紀的人來看。
他點了點頭,問道:“鄭兄不與我們一起么?”
鄭高哈哈一笑,連連擺手道:“我便不去了,我可受不了那枯燥修持,還是研究古代遺物更有意思。”
張御看他一眼,這位雖然是這個話癆,但卻很懂得自身想要的是什么,是一個看準目標就會堅定走下去的人。
他再察看了一下神元,畢竟站得比較遠,從方才到現在只是吸取了些許,看來只能下次找機會再來了,于是拱手道:“鄭兄,那我們就先在這里分別了。”
鄭高也是一拱手,端容道:“張兄,祝好運。”隨后他看向自己的侄兒。
鄭瑜仰起臉,期待看著自己的叔叔,也希望得到一句相似的鼓勵祝福,一只大手蓋了下來,摸在他的頭上,鄭高露出溫暖的笑容,“小瑜,別勉強,就算不行,你還有叔父我呢。”
你就知道我不行了?
你是我親叔叔么?我不要你了!
鄭瑜一臉委屈。
雙方別過后,張御帶著鄭瑜往玄府大門方向走去,那些等候在外的人也是一個個帶著期待和興奮之色往那里涌入,看樣子至少有百多人。
與眾人一起穿過高大的城臺門洞,就見一座重檐歇山頂的大殿矗立在前方,此刻三座宮門都是大開,但是內面情形如何,卻因為光線問題無法看清。
張御走到殿前,仰頭觀望了一眼那高大重檐,就踩著石階而上。
而在即將要走入進去的時候,他若有所覺,回首看了一眼,見那投下來的光線正好照落在殿階之前,仿佛那是一條清晰的界限,將大殿內外分割成了兩個世界。
他收回目光,一甩袖,頭也不回的踏入了門庭。
方才步入殿,他就生出一種異樣感覺,周圍事物似乎皆盡消去,空空茫茫,唯獨自己一人站在此間。
這時他隱有所覺,一抬眼,便見前方高起的殿臺之上,有一名大袖道人站在那里,只是隱于一片柔和的光芒之中,正待仔細時,那道人也是看了過來,目光與他一觸。
他只覺意識之中轟然一震,隨后仿佛無盡黑暗之中有一道光亮炸開,而后便發現自己站在一圈宏大璀璨的光幕之下。
他仰首看去,就見那光幕上嵌有一排排章印,好若銀星點點,只是印內的字跡都是模糊異常,看不清楚。
這是…大道之章?
他心中疑惑方生,便感一股莫測意念就傳遞了過來,并直接映入了他的心海之中,莫名其妙的就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要修行玄法,那首先要只有在道章之中認識自我。
我是一切的根本,是起始的所在。唯有明了自我,方能在大道之中將我與萬事萬物區分開來,才可由此向上攀登,去到那無限高渺之處。
他兩世為人,對我的認知極其深刻,對自我的存在更是無比在意,這執念異常之熾烈,幾乎就在理解那莫測意念的一瞬間,那光幕之上的諸多章印驟然消隱,唯獨一枚依舊光輝燦燦,存于眼前。
這就是代表自我存在的那枚章印!
只是要讀取這枚章印,此刻還需要一件東西。
念頭方才轉到這里,他感覺身軀之中有一絲絲神元在那意念影響之下被逐漸催生了出來,只是數量并不十分多。
他心下一轉念,順勢就將這些多出來的神元推向了那枚章印。
與此同時,那章印之名也是變得清晰起來:
“存我”!
這個章印一立,便見又有六個章印以其為起點衍生了出來,在外形成了一個大圓,相互銜接,排列規整有序,呈現出朱文陽刻之貌,看起來賞心悅目,與他之前所見滿是殘缺齒痕的白文陰刻章印可謂完全不同。
這六枚章印上面各有一字,分別是眼、耳、口、鼻、身、意,只是遠不及“存我”之印明亮。
他正要仔細看時,那光幕倏爾一散,就此斂去,眼前景物也是隨之一變。
他發現自己依舊站在那空曠大殿之中,而不遠處站著鄭瑜及另外還有稀稀落落十來個學子,他們此刻臉上都是帶著驚異與迷茫。
“諸位君子。”一個醇厚聲音自前方傳來。
張御抬起頭,往聲音所在之處看過去,就見一個年約四旬,身體寬胖的高大道人站在那里,不過與他方才所見的并非是同一個人。
那道人笑容溫和,道:“諸位君子能成功感應玄府給予你們觀讀的大道之章,并且成功種下了‘存我’之印,從今以后,便是我玄修一脈門下了。”
張御微微低頭,心中忖道:“果然是大道之章么?”
可是疑問不禁來了,如果方才見到的才是大道之章,那老師之前教給自己的那個,又是什么呢?
道人看著眾人恍惚不定的神情,笑了一笑,道:“我名項淳,玄首囑托我主理玄府內外諸事,諸位君子若有什么疑問,現下可以問我。”
鄭瑜小郎看了看周圍,遲疑了一下,壯著膽子站出來,他對著前方認真一禮,道:“學生鄭瑜,敢問項主事,除了我等,不知余下之人又去了哪里?”
項淳笑道:“鄭小郎且放心,這些學子感應不到大道之章,那自是與我玄府無緣,現在都已是平安離開了。”
鄭瑜吁了一口氣,露出開心之色,再是一拜,道:“謝謝主事解惑。”
項淳看向眾人,目光緩移,道:“諸位君子還有什么要問么?”
張御思考了一下,他十分想知道自己此前所學到底是什么,與方才所見到的大道之章又有什么區別,可他本能覺的,這件事絕不能對外透露,即便提問,也不能讓人看出他的本來意愿。
他想了一想,心中已是有了主意,對著上方合手一揖,道:“學生張御,有一疑問,想要請教項主事。”
項淳神情和善道:“張君子知有何話要問?”
張御把頭微微仰起,朗聲出言道:“學生方才想起了一句話,乃是夏風中的一句,想來我輩天夏人皆有聽聞。”他目注看著上方,道:“大道玄渾乾坤載,天城百萬裂云來,其中‘大道玄渾乾坤載’一句,何解?”
在場諸學子也多是面露思索。夏風中的詞句他們可謂耳熟能詳,可其中的解釋卻是多種多樣,無有統一之論。尤其是這第一句,無疑是涉及到了大道變化,恐怕除了玄府,無人能做出正確的解釋了吧?
項淳卻是神情微變,他并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了沉默去,看上去倒好像是在聽誰說話,半晌,他嘆道:“本來這些不該在今日與你們說及,不過這位張君子既然問起,那就索性一并道與諸位君子知曉了。”
諸學子一聽,無不是露出了關注之色。
項淳深沉目光看向底下所有人,沉聲道:“大道之章乃是道之載器,我輩修煉者修持道法,就是通過觀讀此物,領悟其中的大道之理,不過萬物分陰陽,造化演乾坤,此物也并非唯一…“
“大道之章分作玄章和渾章兩部,你們所學習的,乃是大道玄章,亦是大道之正章!至于大道渾章…”
他頓了一下,神情無比嚴肅的說道:“你們要聽清楚了,大道渾章有悖于正道,乃是惡章!而用渾章進行修持之人,那便是吾輩之大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