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逐漸遠去,四周的山石色澤發現了些許變化,到了這里距離楚國都城已經十分之近,子夏先生也變得沉默下來,不單單是因為進入了南方天帝的直轄區域,同時還有程知遠的原因。
他依舊明白,對面的少年人秉持著離經叛道的思想,于是子夏便問了他,難道他喜歡楊朱的道么?
不拔一毛,楊朱的自我之道,不為天地所生,更不談論與他人為貢獻,不提倡互相幫助,只求人人做到最好的自己,這樣就能實現社會的大同。
不給別人添麻煩就是最大的幫助,所以在楊朱看來,所謂的天禮,包括前代的天綱,天矩,乃至于法家正在試圖修繕的天律....其實都可以納入楊朱的厭惡范圍。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個思想其實與顏淵的不謀而合。
“貴己,為我,輕物重生,個人感官的物質利益高于一切,這是楊朱的道,天下之學說,在周敬王崩前,在春秋末年,不為楊則為墨。”
“墨翟說要讓天下人人都有道德,人人都大同,于是墨家帶頭,穿著粗布的衣服,宣揚鬼神的懲戒,希望讓那些諸侯曉得舉頭三尺有神明的道理,可墨翟本人卻極其厭惡鬼神,于是楊朱就去反對他......”
程知遠說著:“然而我覺得,楊朱的道沒有錯,墨翟的道也沒有錯,只是道不能走極端了啊,物極必反。”
子夏搖頭:“你說你的學說,是廢除天禮,乃至于天矩,天律...意思就是天道不當存,可世間萬物都自由天道維持運轉.....”
程知遠:“以人為的意志加諸于天道之中,這怎么能算是真正的天道?”
“夏啟立天矩,商湯化綱常,周公定禮樂,這些都是人為的加諸因素。”
子夏:“諸子以為,單單憑人的意志,不足以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儒家要說仁義,墨家要談鬼神,法家要講律法,為的就是讓世人有一條準繩,不論這個準繩是什么,仁義、鬼神、律法,都是一樣的,天道則是最大的準繩。”
程知遠:“先生知道季梁嗎?”
子夏沉默了,大約三個呼吸,點了點頭。
“楊朱的好友是隨國的季梁,季梁的一句話,我深以為然。”
“民為神主。”
程知遠:“天道是一種意志,它是神之上的神,它本身是不帶有任何感情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是當天道成為天矩、綱、常、禮、樂、律時,它便有了私心,有了私心的天道,不再是天道了。”
“把國運寄托于天道,繼承者從第三世開始,就會開始亡國,后面的不過都是在吃定規矩時的老本而已,不能欣欣向榮,反而讓整個社會環境處于慢性死亡的狀態。”
“肉體在逐漸凋零腐朽,但是思想在這個時期卻意外的蓬勃發展,這是積極的.....”
“周公時期,崇尚易,算等法,周公之后,便沒有人再真正崇拜易與算了,所知者,所學者,大部分都是學而不知的態度,少有能參悟其中精髓者,便是開宗立派的‘子’。”
“民是主,神是從,如果民心背叛,鬼神要降福也無能為力,周時怨天尤人,發生了天災之后祈求與神靈,但如今昊天上帝也衰落,東皇太一逐漸把控楚國,我聽說上古時期,茹毛飲血的時代,眾神統治著人,人不過是神口中的血食!”
“我曾經做過大夢,在夏啟的時代,堯光山的神靈肆意蹂躪部族,人們為他開挖金礦,每一天都有撐不住而死去的人,尸體會被野獸分食,人們苦不堪言,于是發生了逃亡。”
“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周。昊天疾威,弗慮弗圖!”
“天下無道?”
你這浩瀚無際的長天上蒼,從不肯普照你的恩惠之光。只管降下遍地喪亡和饑荒,殘害四方諸侯讓百姓遭秧。老天爺挾著秋風施展暴虐,肆無忌憚不管不顧也不想。放任那些有罪的逃之夭夭,讓他們的罪行全得以隱藏。相反像這些無罪的老百姓,一個挨一個相繼淪落喪亡!
楊樂從開始就聽得不明所以,但這一次他終于能插上話了,程知遠此時吟誦的這首詩歌,乃是周幽王死前,宗周某位無名大夫高聲念誦的歌謠。
是曰《雨無正》。
“你怎么敢誹謗昊天上帝!”
楊樂齜牙咧嘴,顯得有些不可置信:“禮樂之道乃是周人立世之本,若沒有禮樂,那這天下就真的恢復到你口中的上古夢境時期,沒有禮樂,這天地會亂成什么樣子?”
“昊天上帝的存在,是代表一種秩序,其他的天帝即使想要取而代之,也必須要扛起昊天上帝承擔的職責,不論是東皇太一還是天齊淵圣,中央天帝的位置是一個枷鎖!”
“昊天最初是武王請下來的,紂王廢掉了鬼神的祭祀,武王把它重新恢復,但卻加上星辰予以制約,從此結束了神靈一言獨大的情況,昊天上帝也有制約,天空的群星就是監察他的眼睛!”
“這怎么能叫天下無道呢!”
程知遠道:“你錯了,強行維持的關系,屋子破了一個大洞,我不去用木板修補,反而拿來粟米粉糊在墻壁上,一旦下雨的話.....”
“粉飾太平并非真太平。”
這個詞并不難理解,戰國時代就有粟米粉與麥粉,只不過這個時候,麥粉還不知道怎么用,而且麥子口感不好,很多人甚至不喜歡吃,而秦國那邊的上層人,這時候甚至說麥子有毒,說法來源之一就是麥子赤霉病。
子夏重復著這四個字,粉飾太平,這是他之前未曾聽聞過的詞匯。
子夏對程知遠道:“所以你到底要這世間怎么樣,如你所言,讓你的民,凌駕于神的上面,甚至讓民,來駕馭天道馳騁的方向嗎?”
“我從沒有聽聞過這種事情,這就好比你和我說,車上載著的死物有了思想,他們要向某個方向去,但一人一心,萬人如同散沙,這樣的使力,必然會導致車仰馬翻。”
程知遠道:“是的,先生你說得對,我以前也是想過,要讓民來駕馭車,但后來我想到了關鍵的地方,那就是思想。”
“思想不能統一,國與國之間的人民彼此仇視,沒有任何理由能讓人與人互相放下成見,秦與楚八世姻親,卻又有九世之仇,其中關系錯綜復雜,豈能是外人說得清楚的?”
“社會的轉變,必然要有一個層層遞進的關系,要么就是在特定的時期才能成事,現在明顯不可能達到我想的那樣。”
“所以我想啊,是另外一條路......把我想的東西放出來,我選擇一條道路,然后把我會的東西全部押在上面,就像是一輛不動的軒轅車,我在后面狠狠踹上一腳.......”
“讓它向前去,無法無天,無所顧忌,無可阻擋的沖離!至于跑到哪里,會看到怎么樣的風景,那就不是我能管控的了!”
“這不是更有意思嗎!”
楊樂長大了嘴巴,腦子里漿糊一片。
子夏沉吟良久。
“小夫子......”
他避開程知遠的前方,把馬車的木窗合了起來。
“此乃亂世之言啊!”
“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
——《十六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