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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也算一號人物

  今年冬天的雪特別多。

  元旦前下,元旦后又下,下的是鋪天蓋地,搓綿扯絮。一家電影院里,剛剛散場,觀眾談論熱情的往出走。

  “這片子怪了,不關燈也不上床,但真他媽過癮!”

  “嘿嘿,確實過癮,我有空還得看第一遍!”

  “寫這片子的哥們準跟我們這樣的人一塊混過,今后只要這哥們寫電影,我非看不可。”

  “拍的什么啊,看不懂!”

  “就是,亂七八糟的,就是一群盲流!”

  馮褲子叼上根煙,晃晃悠悠的下臺階,又激動又失落。

  這片子叫《頑主》,年前上映,自己已經看第五遍了,每一遍都像那哥們說的:真特么過癮!

  《頑主》并未引起主流輿論的關注,頂多來一句“離經叛道之作”,喜歡的人賊喜歡,討厭的人賊討厭。

  它從最初就背離了大眾思想,留下的無非是荒誕的故事,前衛的表現手法,性感的潘紅,以及彩蛋般的“伊蓮服飾”贊助。

  京城觀眾的接受度還要高一點,因為有胡同在前,明白這是一出特別的諷刺喜劇。全國范圍就不行了。

  很多事物都要經過時間的沉淀,才能煥發出光彩。比如《肖申克的救贖》,徐老怪的《青蛇》,還有這部《頑主》。

  馮褲子冒著風雪走在街上,想回家又不想回,心里鬧騰,覺得自個一事無成。

  路過一個書報攤時,忽地一頓,扒拉開碎雪,抽出一份文藝類的報紙。有篇對去年文藝作品的總結,醒目的幾行字:

  “剛剛過去的一年,汪朔有四部被改編成電影,分別為《頑主》、《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輪回》、《大喘氣》…本報采訪了米加山導演,他稱之為汪朔年。”

  汪朔年…

  雖為一家之言,但能在名字后面掛個“年”,得牛逼到什么程度。

  馮褲子攥著報紙不語,想起自己這幾年,想起趙寶鋼,想起一夜成名的葛尤,還有那個碾壓全場的年輕人,感慨萬分。

  唉,還是得抱大腿啊!

  《頑主》體現了一定熱度,許非的贊助就是有價值的。

  潘紅的電視廣告提上日程,男裝也要啟動,一攤子事,不過目前最重要的還是《胡同人家2》。

  中心辦公室里,許非正埋頭寫著宣傳稿,俗稱“通稿。”他準備跟《京城青年報》合作,搞個抽獎活動。

  買一份報紙,在觀眾互動版塊里會有關于電視劇的問答題。將其剪下來寄回報社,隨機抽取數名觀眾與主演一起茶話聯歡。

  今年春節獨霸,是全京臺的野望。

  不多時,他寫完了一篇,扔給對面的馮褲子,馮褲子接過去校對。

  鄭小龍從外面閃進來,pia甩下一張大紅請柬,“給你的!”

  “喲,您二婚啊?”

  許非習慣性嘴賤,翻開請柬一瞧:“送呈各位親朋好友,訂于某月某日某地,舉辦喬遷之宴,恭候光臨!

  汪朔謹邀。”

  “怎么個意思?”

  “搬新家。”

  “不是,我說他搬個新家得瑟什么?還至于發請柬?”

  “那孫子現在火了,聽說買了套三室大屋,還有一套意大利真皮沙發。去年又有了孩子,人生巔峰。”

  “哦,所以顯唄顯唄。”

  許非明白了,“那就去吧,還有誰?”

  “小明、馬爺、海晏他們,反正就那幫人。”

  鄭小龍走了,許老師聳聳肩,繼續寫稿。

  馮褲子卻眨巴眨巴,借故跑出門,鬼鬼祟祟的溜進副主任辦公室,“嘿嘿,主任。”

  “有事兒?”鄭小龍一愣。

  “那個,前兩天看了場電影,就那《頑主》,特喜歡。您剛才說有席面,我能不能跟您見識見識?”

  鄭小龍瞅瞅他,明白啥意思,此人也算勤勤懇懇,不好拒絕,“行吧,你跟我一塊去。”

  “誒誒,我這叫借佛見佛,謝謝主任。”

  《一代女皇武則天》,每天一集,播了四十天終于結束。

  京臺熱度絲毫未減,因為觀眾最期盼的事情很快要來了,《胡同人家2》!不算媒體宣傳,光第一部積累的死忠粉就開始自發行動。

  消停數月的《對話集》重出江湖,街頭巷尾又想起了被大魔王支配的恐怖。

  汪朔的日子選得好,正在開播當天。

  上午,干冷。

  許非裹著大棉襖趕到飯店時,里面已經非常熱鬧,門口放著鞭炮,還停著幾輛小轎車。

  汪朔去年生了個女兒,愛的不行,但他跟父母住,三代人不方便。

  他就租了一套兩室兩廳的,添了幾件不稱心的家具,撿了件朋友淘汰的沙發,心氣并不順,表示“一年后我還沒有自己的房子,我特么一頭磕死!”

  什么叫志得意滿?

  就是把自己吹過的牛逼都實現了,這就叫志得意滿。

  “恭喜恭喜啊!”

  “同喜同喜,自個找地兒坐,隨便鬧騰。”

  許非過去打招呼時,那貨笑的跟新郎官似的,媳婦兒在旁邊幫忙招待,爹媽抱著孩子。

  他抹身找地方,見老馬沖自己招手,遂過去那桌。除了海晏都是“生臉”,老馬介紹:“這位莫言,肯定聽過吧,《紅高粱》那個。”

  “這位蘇童,《妻妾成群》。”

  “這位劉恒,《狗日的糧食》。”

  “這位劉震云,《塔鋪》。”

  “這位魏人,《天鎮老女人》。”

  每一位拎出來,都是在文壇有字號的,結果一見就是一打。

  緊張嘛?

  不緊張。

  許非跟大家問了好,非常納悶,“這桌都是文學圈的老師,你把我影視圈一后輩拽來干什么?”

  “認識認識,一會有事找你幫忙。”

  馬衛都神神秘秘的還不說,許非暗嘁了一聲。沒多久,鄭小龍也過來了,幾人剛好成一桌。

  而那邊,馮褲子孤家寡人,沒人理。

  或者說,沒人認識。

  他攥著瓶汽水猛喝了幾口,還是湊到跟前,“汪老師好!”

  汪朔一愣,“您哪位?”

  “我是藝術中心的,跟鄭主任過來,特別崇拜您,跟您打個招呼。”

  汪朔仗義,但本質上看不上大多數人,敷衍道:“哦,隨便坐吧。”

  “誒誒!”

  馮褲子點頭哈腰,咧開一嘴爛牙,“哎喲,今兒不虛此行,可謂抬頭望見北斗星。”

  汪朔一下子舒坦了,看這人順眼不少。

  您聽聽,抬頭望見北斗星!

  一般人能想出這話來?

  請的人不多不少,擺了幾桌,大部分吃完就走了。中午時分酒席散場,比較親近的去家里看看新房。

  這回馮褲子可跟不了。

  那幫作家隨同,許非也被拉著,愈發納悶:我跟你丫沒這么近啊?

  一群人上樓,京城新蓋的商品房,周圍沒啥設施,設計也爛,就是三室一廳特寬敞。

  “這就真皮沙發啊?”

  馬衛都動作快,啪嘰搶個好位置,屁股顛了顛,“你還別說,跟一兩百塊錢的就是不一樣。”

  “這多少錢來著?”

  “一萬二一套,還不打折。”

  “一萬二?”

  即便都是成功人士,也被驚著了,一篇稿費才多少啊?

  汪朔夾著煙,妥妥臭顯擺,樂道:“我是消費一步到位,省的這山望著那山高,總產生更新換代的念想兒。”

  “嗯,在理。兜里一萬三,花一萬二,這樣沒雜念。”

  “有理個屁!人家掙多少,你掙多少?”

  “就是,汪朔年沒聽過么?”

  “你頂多一座金熊獎,人家一年上四部,還不用刨地種高粱。”

  “嘿!”

  面對一幫同行的戲謔調侃,汪朔毫不謙虛,手一揮,“甭說廢話,中國電影,哥們兒現在平趟。”

  “噗!”

  話音落下,就冒出一聲笑,汪朔一瞧,“許非,你小子又怎么著?”

  “沒事,就覺著在電影產業初級階段平趟的,也挺有本事。”

  許老師實話實說,這位對八九十年代的影視劇確實有著莫大貢獻。

  “瞧見沒有?瞧見沒有?當眾挑釁!”

  汪朔摸出一盒煙,比比劃劃,“什么特么的叫初級階段?你不說出點道道來,今兒甭走。”

  “呃…”

  許非掃了一圈屋里人,都是大佬,但大佬歸大佬,隔著行呢。

  “這個太復雜,我簡單說啊,就比如類型區分。

  最早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電影在美國起來之后,很快變成一種大眾娛樂。當時審查制度很嚴,主要有喜劇片、西部片和歷史片三類。

  但這不算真正的類型片,要等到一戰過后,有聲電影出現,類型片的概念才正式確立。

  第一個,有規范化的審美。

  第二個,有標準化的生產。

  這叫類型片,當然我們也有,比如抗戰片,得心應手。

  在一戰之后,美國已經出現歌舞片、盜匪片、偵探片、恐怖片等很多類型,二戰時,紀錄片又開始大量冒頭。

  六七十年代,美國青年思想后進,反傳統電影出現,獨立電影也跟著來。

  七八十年代,婦女受到重視,女性電影又開始了。

  那么到今天,這些東西已經成了一種寶貴資源,可以隨時提取。一部電影在誕生之前,投資人和創作者就已經知道,這是部什么類型的電影,該怎么去拍,對應的是哪些群體。

  獨立電影不包括,那是另外一個范疇。

  如今世界上常見的類型片,動作、黑幫、科幻、西部、懸疑、喜劇、人物傳記、情色、戰爭、愛情、公路等等,而且可以再度細化。

  不說西方,就說香港,有部《八星報喜》。

  里頭有愛情,有喜劇,吵吵鬧鬧亂七八糟,甭管什么矛盾,最后肯定冰釋前嫌,大團結結局。

  為什么呢?因為它在春節檔上映,圖的就是個喜慶。

  這種電影歸不到愛情片,歸不到喜劇片,它可以叫賀歲片,或者合家歡電影。它的價值就是在春節上映,撈一筆就走。

  可我們不行,我們能大年初一去看電影么?

  不能,社會水平擺在這里。

  類型片的繁榮和成熟,是衡量一國電影的重要標準。我們沒有,不僅沒有,連電影產業和市場都沒形成。創作者跟觀眾不對接,電影跟資本不對接。

  國家體制,野蠻生長,從上到下明明白白。

  這就叫初級階段。”

  許老師當著一幫作家的面侃侃而談,屋里鴉雀無聲——因為都不懂。

  說完了,馬衛都瞅瞅莫言等人,那意思是:怎么著,沒找錯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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