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烈文本就想找借口離開,見的嚴世寬這架勢便知道定然是有事要說,當即就站起身來,不想還沒拱手告退,易知足卻瞥了他一眼,道:“惠甫若有省錢省心兩全其美的法子,不是不能網開一面。”
這是松口了?趙烈文聽的一喜,連忙道:“容學生細細琢磨下,定然能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易知足聽的一笑,“先去忙吧。”待的趙烈文行禮告退,他才看向嚴世寬,“小開去年畢業,不是說要游歷歐洲各國,等候德仔和行仔畢業,然后一同回國。”
“不清楚什么情況,突然就一聲不吭的回國了,問他也不說。”嚴世寬看了他一眼,道:“估摸著應該是跟二位世子有關。”
易知足有三子,長子易正德,其母是白芷,道光二十七年生的,今年已經二十一歲,老二易正行是嫡子,其母是載通,今年二十歲,老三易正楚,其母是林璇,今年十六歲。三子皆在英吉利求學。
嚴世寬深知跟對人很重要,是以自小就將嚴文開送去英吉利陪讀,因為兩家的關系,嚴文開與正德、正行關系都相當好,這次突然回國,肯定是跟二位世子,尤其是老二正行有關。
對于自己兒子的情況,易知足自然是清楚不過,他隱隱猜到嚴文開提前回國,有可能是為老二做鋪墊,略微沉吟,他才道:“等下探探口風。”
嚴世寬卻是試探著道:“二位世子明年就回國,打算如何安排?”
“想那么長遠?”易知足笑道:“孩子們有自己的興趣愛好,也有自己的人生目標,從政、從商、學術研究、藝術,不管他們做什么選擇,我都會尊重他們。”
這么豁達?嚴世寬詫異的道:“這份基業總的有人繼承罷?”
“強扭的瓜不甜。”易知足不以為意的道:“我不想越俎代庖提前規劃好他們的人生,再說了,即便他們有興趣,也還的有這個能力,元奇可不是什么人都駕馭的。”
聽的這話,嚴世寬不由一楞,隨即笑道:“虎父無犬子,幾位世子自幼游學西洋,豈能沒有能力?”說著,他話頭一轉,不無抱怨的道:“這么多年不在身邊,這小子有些生分。當初也不知道三哥怎么想的,非要把孩子都送去西洋。”
“當初不是跟你說的很明白?”易知足有些無語,他之所以將孩子都送去西洋,既是出于安全的考慮,也是出于教育的需要,以他的身份地位,孩子留在身邊,多半會成為紈绔子弟,京師的那些王公子弟有幾個不是紈绔,廣州的行商子弟有出息的也沒有幾個。
頓了頓,他才寬慰道:“孩子長期不在身邊,有些生分在所難免,過些日子就好了。”
嚴文開的到來讓嚴可欣歡喜不盡,不住的問長問短,載通以及其他幾個妾室聞報之后也趕了過來,嘰嘰喳喳的向他打探幾個子女在國外的情況,易知足三子三女,唯有一個小女兒留在身邊,其他幾個都在國外,好不容易來了個了解情況的,她們豈會放過?
縱有一副好口才,嚴文開也被幾個女人問的暈頭轉向,一直到晚宴開始才好不容易脫身,宴后,易知足沒去書房,而是讓嚴世寬父子陪著去荷園散步。
走了一段路,易知足才和藹的問道:“回國有什么打算?想從事什么職業?”
“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嚴文開毫不遲疑的道:“小侄想從政入仕。”
這個回答早在易知足的意料之中,不過聽的這話,他還是有些感慨,幾千年來,學而優則仕的思想觀念已深入骨髓,不說國內,不少歸國留學生對于入仕也是情有獨鐘,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他不希望人才都入仕為官,那將會造成人才的巨大浪費,尤其是在目前這個階段,這種浪費是他無法接受的。
收回心思,他才道:“對于國內的情況,你了解嗎?國內與國外的政治環境可是天壤之別。”
“姑父——。”嚴文開笑道:“小子們雖然在國外,但卻無時無刻不在關注國內的情況,咱們的國學先生對于官場也甚為了解。
“自幼出洋,難得你們還有一顆赤子之心,還有著濃郁的士子情懷。”易知足笑道:“既想入仕,可有具體的想法?”
嚴文開斟酌著道:“小侄打算先進行調查研究,全面細致的了解國內各階層的情況,既要從政為官,就必須盡可能的了解國內各階層的現狀以及發展。”
聽的這話,易知足不由的對他刮目相看,含笑道:“孺子可嘉,行,姑父支持你,放手去做,要人要錢要資料都可以來找我。”
“謝姑父。”嚴文開一臉欣喜的道:“有姑父大力支持,咱們也就有了主心骨。”
嚴世寬卻是希望嚴文開能夠留在易知足的身邊,當即便道:“他們才多大?三哥可別慣壞了他們。”
易知足笑道:“咱們在象他們這個年紀時,已經創辦了元奇,壟斷了廣東一省的錢業。”
“他們怎么能跟您相提并論?”
“沒聽聞后生可畏?”易知足笑著擺了擺手,“世界永遠是屬于年輕人的,必須給他們機會磨礪,否則如何能夠成長起來?”
“還是姑父圣明!”嚴文開連忙奉承了一句。
“圣明這詞不能亂用,這是稱頌帝、后之詞。”易知足笑道:“國內雖然提倡言論自由多年,但畢竟還是皇權專制社會,有些方面還是有注意的。”
嚴文開乖巧的道:“小侄謹記姑父教誨。”
四川路,解宅,書房。
在趙烈文端起茶盅緩緩的吹了吹,淺呷了兩口,輕贊道:“好茶。”
“五年陳的普洱,也算不得什么好茶。”解修元謙遜了一句,才道:“惠甫兄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么事盡管說,但凡是力所能及之事在下絕不推辭。”
“也沒什么事。”趙烈文放下茶杯問道:“對倭貿易是否賺錢?”
“惠甫兄這不是明知故問,元奇壟斷對倭貿易,豈能不賺錢?”解修元笑道:“對于元奇來說,倭國既是原料產地也是工業品傾銷市場,倭國雖小卻有著三千萬人口,算是一個不小的市場,英法美俄等國都眼紅已久。”說到這里,他反應過來,警惕的道:“惠甫兄想勸說大掌柜?”
趙烈文沉聲道:“紙包不住火,這事要傳出去,大掌柜會落的一個什么樣的名聲?那可是三千萬人口!”
“大掌柜的性子,惠甫兄又不是不知道。”解修元輕嘆了一聲,“對倭貿易的情況,大掌柜心里明鏡似的,我相信大掌柜下這個決心,也必然是經過了再三的權衡,論及眼光長遠,天下無人能及得上大掌柜。”
頓了頓,他接著道:“惠甫兄應該清楚,歐洲糧食連年歉收,糧價節節高漲,美利堅糧食已經轉售歐洲,東南亞這幾年因為戰亂,糧食產量也大幅下降,況且元奇在大舉伐倭,斷絕對倭糧食貿易,乃是情理中事,無可厚非,不會有損大掌柜的聲譽。”
“世人只看結果,誰問因由?”趙烈文道:“倭國如今已經因為糧食短缺而頻頻爆發暴亂,一旦爆發全面戰爭,再斷絕糧食海貿,必然會爆發罕見的大饑荒,估摸著會有上千萬人口死于饑荒,這絕對會震驚世界,這事是不可能瞞得住的屆時,不論國內國外,大掌柜都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
解修元遲疑著道:“倭國孤懸海外,且長期鎖國,海軍封鎖也嚴密,應該不會走漏消息罷?”
趙烈文冷聲道:“哪能不走漏消息,就算所有參戰的元奇官兵都守口如瓶,但別忘了,還有八旗新軍和北洋水師也參與了伐倭。”
默然半晌,解修元才道:“大掌柜鐵了心,咱們能有什么辦法?”
“有所動搖。”趙烈文緩聲道:“大掌柜說了,有省錢省心兩全其美的法子,可以網開一面。”
“省錢省心?”解修元咂摸了一陣才道:“這可不是一般的難。”
趙烈文緩聲道:“大掌柜的心思,不只是要將倭國永久納入大清疆域,還要最大限度的削弱倭國,以防倭國日后獨立出去,并對我國構成巨大的威脅,所謂省錢,就是不想在倭國投入巨額銀錢,也就是不想大規模移民,所謂省心,就是一勞永逸不留后患。”
略微沉吟,解修元才悶聲道:“大掌柜的想法沒錯,大饑荒是最省錢省心的法子,在下琢磨著,大掌柜并非是有所動搖,而是想讓惠甫兄知難而退并體諒他的苦心。”
趙烈文聽的一楞,思量一下,還真有這個可能,不過,他還是有些不甘心,道:“向西伯利亞或者是阿拉斯加移民,或者是象非洲黑奴一樣,另外,聽說庫頁島有石油。”
“阿拉斯加和西伯利亞太遠,大規模移民耗資不菲。”解修元不假思索的道:“發賣為奴,估計大掌柜也不會同意,美利堅和俄國都在廢除奴隸,咱們豈能大張旗鼓的倡導?真要如此,必然會被西洋各國詬病。
庫頁島若是有石油,倒是可以移民開采,元奇正計劃大力發展石油工業,不過,那也需要不了多少人頂破大天也只需數萬人。”
次日上午八點,易知足照例準時走進長樂書屋,一進院子便看見趙烈文、解修元兩人在院子里候著,待的兩人上前見禮,他打趣著道:“這是搬了救兵前來?”
解修元連忙道:“屬下可算不得救兵。”
“看來是不甘心。”易知足道:“進去說罷。”三人進屋落座,解修元便徑直道:“大掌柜,不論是作為原料市場還是作為商品傾銷市場,倭國都不能輕易放棄,一旦覆滅倭國,元奇一年直接的經濟損失將會高達六七百萬兩白銀。”
易知足似笑非笑的道:“為了一年數百萬的利潤,就得坐視倭國逐漸形成尾大不掉之勢?”
“屬下不是這個意思。”解修元不敢看他,低著頭道:“屬下只是覺的有些得不償失,直接間接參與對倭貿易的有數萬之眾。”
“看來,對于倭國的情況,你并不了解。”易知足道:“如今倭國是不滿足于現狀,要顛覆幕府統治,向西洋學習,實行君主立憲制,以富國強兵,徹底擺脫元奇的掌控,如果我們放任不管,元奇對倭貿易不出數年也會發生極大的變化。”
“大掌柜。”趙烈文開口道:“為什么就不能效仿東南亞各國,只消滅倭國的貴族和士紳階層?如此,能最大限度的保留倭國的市場。”
“問的好。”易知足頜首道:“為什么要區別對待倭國?原因很簡單,因為倭國有著完善的教育體系,與我國相比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倭國的寺子屋教育也就是初等教育十分普及,以至于倭國一半以上的男子和二成的女子都受過初等教育。
首善之地的江戶,不論男女,受過教育的比例高達九成,對于這樣一個國家,能與東南亞各國等同待之?”
趙烈文、解修元不由的面面相覷,兩人總算是明白為什么易知足如此重視倭國,為什么要對倭國區別對待,面對接受教育率如此之高的一個國家,要想同化融合,基本上可以說是不可能的事情!
“倭國接受教育的比例之高,在世界上都可以說是首屈一指,這也是為什么我如此重視倭國的原因,一旦倭國效仿西洋,實行君主立憲,大力發展工業,必然會快速崛起,躋身世界強國之列,對我國構成極大的威脅!”
說到這里,易知足有意停頓了一下,加重語氣道:“這不是杞人憂天,也不是危言聳聽,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我們必須將這種威脅扼殺在萌芽之中!即便是毀掉這個原料市場和商品傾銷市場,每年損失數百萬利潤,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