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知足沒料到王鼎會提出這個要求,與兩年前那次見面相比,王鼎似乎蒼老了不少,精神也差了不少,想到對方已是七十四五的高齡,他不由的暗嘆了一聲,或許此番離京,便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
略微沉吟,他才道:“江南一戰,虎頭蛇尾,匆匆與英夷簽訂《江寧條約》,聽聞中堂對此頗為不滿?”
聽他如此問,王鼎慢條斯理的擦腳穿鞋,又披了一件外套走到門口吩咐下人退出院子,這才在易知足對面坐了下來,開口道:“幾日不來,可是怕老夫不待見?”
易知足一笑,“在下是怕讓中堂失望。”
“林則徐上過一份折子——《師夷長技以制夷》,老夫看過,也贊成。”王鼎緩聲道:“不過,對于《江寧條約》老夫確實不滿。”
與英吉利一戰,我們不要只僅僅看到英吉利的軍事實力——船堅炮利,更應該看到英吉利船堅炮利背后所隱藏的政治經濟和文化思想。”
說到這里,他一頓,“與英吉利一戰已經過去一年,中堂對這場戰爭以及《江寧條約》的簽訂是何看法?”
王鼎還在琢磨那句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聽的發問,他不假思索的道:“屈辱!”
“朝野上下的看法估計都差不多。”易知足輕嘆道:“不過,在下卻是覺的慶幸!”
“慶幸?”王鼎訝然道:“慶幸英吉利為大清帶來這一數百年罕見的奇恥大辱?”
“知恥而后勇。”易知足沉聲道:“沒有這一場戰爭,朝野上下,官紳士民依然沉浸在泱泱天朝上國的美夢之中,這一場戰爭若是再推遲十年二十年,絕對不會是現在這個堪稱理想的結果!”
王鼎一陣無語,“這個結果還堪稱理想?”
“確實是堪稱理想!”易知足點了點頭,道:“如今西洋各國諸如英美法德意俄等國都在加快推行工業革命,大力發展工業,積極發展軍事工業、船舶制造,這場戰爭若是推遲十余年,將會吸引西洋所有強國參戰。
東西方貿易存在著巨大的利潤,而且大清富裕遼闊,擁有四萬萬人口,是這個世界最大的商品傾銷市場,所有西洋強國對于軍事力量薄弱的大清都垂涎欲滴,只要有機會,誰都不會放過。”
王鼎聽的一陣無語,只是一個英吉利就能打的大清焦頭爛額,若是有五六個強國聯手來打,那后果簡直是不敢想象。
緩緩的噴出一團煙霧,易知足接著道:“《江寧條約》的簽訂,結束了這場戰爭,制止了戰爭無限擴大升級的可能,四個通商口岸的開放,為大清提供了一個全面了解西洋政治經濟軍事文化思想的平臺,也為大清提供了一個快速發展工業的機會。
這一場戰爭,為大清贏得了二十年時間的黃金發展機會,讓大清有了與西洋各國公平競爭的機會,以大清的富饒和充裕的資金,大清完全有機會趕超其他西洋各國,及時趕上搶奪殖民地,瓜分世界的最后一次浪潮。”
搶奪殖民地,瓜分世界?還浪潮?最后一次浪潮?王鼎徹底的無語,愣愣的望著他出神,早知道這小子野心大,卻沒料到竟然如此之大,居然要跟西洋各國爭搶殖民地,瓜分世界,這小子難道真有不臣之心?半晌,他才悶聲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易知足一楞,隨即反應過來,輕笑道:“搶占殖民地是為了進行經濟掠奪和打開市場,在下身為元奇大掌柜,自然不甘心錯失這難得的良機。”
聽的這話,王鼎暗松了口氣,道:“說說你的大致設想吧。”
呷了口茶,易知足才道:“總的來說,是以點帶面,先集中元奇的財力物力人力在廣州、上海兩地大規模發展工業、金融和軍工,督促、支持朝廷在天津,山西票號在太原發展工業,同時盡快壯大海軍,以保證大清擁有足夠自保的軍事實力,然后,再以這四地為中心逐步帶動本省以及周邊各省工業。
當然,這期間還需不斷的進行鐵路修建,海軍也會向周邊藩屬國進行擴張掠奪,如此十年,能初見成效,二十年能有小成,屆時,朝廷的財政危機也能完全解除,工業以及鐵路的發展和商貿的繁榮,會為朝廷帶來巨額的收入,甚至能夠超過農業的賦稅收入。”
聽的這番話,王鼎不由的微微頜首,京師本就是財富集中之地,山西票號亦是財力雄厚,先發展廣州、上海、天津、太原四地,然后以點帶面,可謂是循序漸進,不急不躁,十年,二十年,他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到了。
默然半晌,他才道:“工商業賦稅能夠超過農業的賦稅收入?”
“肯定能!”易知足語氣篤定的道:“超過是一定的,在下說過,如今咱們正處于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這是一個在各方面都快速發展的時代,咱們正在從農業時代轉向工業時代,從植物時代轉向礦物時代!一切都才是開始!”
王鼎聽的一頭霧水,沉吟片刻才道:“這個時代,那個時代,老夫總之是看不到了,時辰也不早了,先回去吧。”
這就下逐客令了?易知足覺的有些怪怪的,還只道王鼎年紀大了精力不濟,也沒多想,便起身告辭。
待的易知足出了院子,王鼎才輕聲道:“出來吧。”
話音一落,從屏風后轉出來兩個人來,王鼎稍稍沉吟了一下,才道:“趕緊整理出來。”
半個時辰后,王鼎仔細的反復的將整理出來的談話記錄看了兩遍,幾次提起筆來又放下,幾番猶豫,他還是提筆將有關搶占殖民地、瓜分世界的那一段話涂抹了,隨即吩咐道:“重新謄寫一遍。”
次日早朝之后,這篇談話記錄就出現在道光的手里,細細的看了一遍,又默神思忖良久,道光才看向王鼎,問道:“定九是何看法?”
王鼎沉聲道:“考慮長遠、細致,可行。”
“他昨日下午與山西票號的蔚字號東家侯蔭昌詳談了一下午。”道光放下手中的折子道:“是他真實的想法。”
王鼎悶聲道:“易知足乃難得的人才,微臣懇祈將其留在京師,戶部、工部、兵部、禮部,他皆能勝任。”
道光盯著他看了半晌,才輕嘆了一聲,道:“朕何嘗不想將他留在京師,可籌建南洋海軍,卻是非他不成,緩兩年罷。”說著,他擺了擺手,“跪安罷。”
待的王鼎躬身退出,道光再次拿起折子細看了一遍,隨后拿過一個密折匣子,將折子放了進去鎖好,這才起身踱到窗邊,推開窗子眺望窗外的景色,腦子里卻翻來覆去的想著,二十年黃金發展時間,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工商業賦稅超過農業賦稅,工業時代,礦物時代。
半晌,他才長嘆了一聲,十年初見成效,二十年能有小成,他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不過,不得不說,那小子確實是難得的人才,滿朝文武沒人有他那樣長遠的眼光,也沒人象他那樣對西洋各國有著全面和透徹的認識,在經濟方面,更是無人更及,或許,是該考慮將他留在京師。
“皇上。”總管太監曹進喜躬身進來稟報道:“穆章阿在外遞牌子求見。”
“讓他進來。”道光頭也不回的道。
穆章阿快步進來,見禮后便急切的道:“皇上,廣州、上海八百里加急,美利堅、法蘭西兩國聯合艦隊自廣州、上海北上,目標是天津。”
道光一楞,急忙接過折子,兩份折子分別是兩廣總督琦善、上海南洋大臣耆英呈報的,美利堅、法蘭西兩國各自派遣了使節團和一支艦隊,在廣州組成了聯合艦隊總計三十二艘戰艦北上天津。
放下折子,他沉聲吩咐道:“馬上召易知足覲見。”待的曹進喜躬身退下,他才看向穆章阿,道:“美利堅不是一向與元奇往來密切,怎會與法蘭西艦隊一同前來天津?”
穆章阿也是摸不著頭腦,略微猶豫,他才道:“去年英吉利侵犯吳淞,兩國皆派了戰艦前到吳淞觀戰,聽說易知足前后數次接見了兩國戰艦的將領。”
道光沒吭聲,仔細的回想了一下這幾日與易知足的談話,心里隱隱已是猜到著兩國聯合艦隊前來天津的意圖——建立平等的外交關系,這事經易知足開導,他已不在乎,但動不動就派艦隊前來天津,威脅意味十足,這令他極為惱怒!
京師確實是離海太近了,得盡快加強天津的防務!得盡快讓南洋海軍形成建制,組建艦隊!道光心里暗下決心,不能任由西洋戰艦在大清海疆來去自由,動不動就派艦隊前來天津,大清顏面何存?
易知足急匆匆趕了過來,見的穆章阿跪在一旁,心里暗自詫異,連忙見禮,道光也不廢話,徑直將折子遞了過去,看完折子,易知足心里暗松了口氣,美利堅、法蘭西兩國聯合艦隊前來天津,這是去年他刻意要求的,以為兩國爭取與英吉利一樣取得平等的通商權利。
將折子呈返回去,他才開口道:“稟皇上,微臣去年在上海見過美利堅東印度艦隊司令海軍少將勞倫斯·加尼,以及法蘭西‘愛里貢’號艦長則濟勒。
兩人對于《江寧條約》都極為眼熱,極其希望能夠仿效英吉利與大清簽訂同樣的條約,他們認為,以條約確定兩國的政治關系和商貿關系是最為妥善的,此番派遣使節團前來,應該就是為了締結條約而來。”
聽的這話,穆章阿連忙道:“美利堅、法蘭西欺人太甚!《江寧條約》豈可輕簽?”
易知足連忙道:“美、法兩國所求簽訂條約,只是希望能夠與大清建立平等的外交關系和通商權利,在通商口岸享有與英吉利一樣的權利,并不會要求割地賠款等過分要求,而且雙方簽訂的條約亦是對等條約,大清商賈在兩國港口亦享受同樣的條件。”
聽的不會有割地賠款等過分要求,穆章阿立馬閉嘴,他很清楚,與西洋使節團談判是易知足的長項,他沒必要多嘴。
略微沉吟,道光才看向易知足道:“朕不希望法美兩國艦隊在天津逗留時間太長,也不允準兩國使節團進京,委任你為欽差大臣,前往天津與兩國交涉。”
“微臣遵旨。”易知足連忙道,心里卻是暗罵著兩國艦隊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著個時候前來,希圖兩國艦隊前來天津炫耀武力是沒指望了。
見的易知足要跪安,道光開口道:“你留下,穆章阿跪安罷。”
待的穆章阿離開,道光才道:“你當初上折子建言在山西和直隸試行元奇模式,理由是山西生產優質煤,晉商資金雄厚,可還有其他原因?”
怎么突然問起著事?易知足心里一緊,道光難道知道了他昨日與侯蔭昌和王鼎的談話?心念一轉,他連忙道:“回皇上,微臣是考慮借用晉商的雄厚資金修建鐵路。”
這小子是打的著個算盤?道光頗有些意外,催促道:“接著說。”
“晉道之難不亞于蜀道和閩道,修建鐵路造價極高,而山西地理位置又極為重要。”易知足斟酌著道:“一旦山西修建鐵路與京杭鐵路連接起來,日后修建西安蘭州要修建鐵路則要容易的多,如此就能輕易的將西北與京師連接起來。”
他說的有些亂,道光卻是聽明白了,這是打算用鐵路將西北與中原連接起來,他微微皺了皺眉頭,“是出于軍事上的考慮?”
“主要是出于軍事上的考慮。”易知足連忙順著話頭道:“西北若能與中原鐵路連通,將極大的利于朝廷鞏固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