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京城故宮博物院的“十大珍寶瓷”里,有五件乾隆年間的瓷器,是故宮文物專家們自己關起門來,為自家的館藏瓷器分個優劣的話。
那么,華夏古代陶瓷藝術品在藝術品拍賣市場中,歷年來拍賣成交價最高的十大陶瓷器物里,乾隆年間的瓷器就占了四件,這大概算得上是收藏界對藏品價值的最直接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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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不列顛國班布里奇拍賣行,拍出了一只清乾隆年間粉彩鏤空“吉慶有余”轉心瓶,加上傭金以55億元的高價,一舉刷新了華夏古代陶瓷藝術品拍賣紀錄。
這一成交價,同時也是截止到當時,全球范圍內中國藝術品交易的最高價格。
直到一年以后,2011年在香江舉辦的一次拍賣會上,一只元青花蕭何月下追韓信圖梅瓶,以74億元的成交價,再一次刷新了華夏古代陶瓷藝術品的拍賣紀錄。
但清乾隆年間粉彩鏤空“吉慶有余”轉心瓶,仍然領銜其它三只乾隆年間的瓷器,高居拍賣最貴的十大瓷器之列。
從這里就可以看得出,清乾隆年間的瓷器燒造技術,確實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那么,在這樣的情況下,頗為喜愛瓷器的乾隆皇帝想要“炫技”一番,就變得不是那么難以理解了。
要“炫技”,就燒造“各種釉彩大瓶”!
實際上,“各種釉彩大瓶”只是簡稱,按照陶瓷界里面的取名規則,它應該還有個全名。
各位讀者老爺在念之前,請務必先深呼吸一口氣,大家跟我一起來——
清乾隆景窯青花五彩斗彩金彩琺瑯彩紅釉粉青釉霽藍釉松石綠釉窯變釉仿官釉仿哥釉仿汝釉醬色釉三陽開泰博古九鼎吉慶有余丹鳳朝陽太平有象仙山瓊閣蟠螭紋蝙蝠紋花卉紋如意紋萬字紋靈芝紋螭耳大瓶。
怎么樣?
就問你爽不爽,暢快不暢快?
乾隆皇帝肯定很爽,這瓶子前無古人啊,后不一定有來者呢。
他是爽了,可是,卻苦了景市御窯廠的督陶官唐英和那一群窯工們!
唐英雖然是文人,但也有雷厲風行的一面。
既然決定了要“配合”乾隆皇帝“炫技”,那當然就得盡快將這“各種釉彩大瓶”給燒制出來。
要是乾隆皇帝等得不耐煩了,少不得又是一頓訓斥和責罰。
唐英和一眾工頭們商量了一番,又安排各個工地即刻開始投入到運作之中,為“各種釉彩大瓶”的燒造做好準備。
等工頭們散去之后,唐英又留下了協造催總老格和內務府員外郎六十三,以及窯廠把頭,和他們繼續商議新瓷事宜。
其時,年希堯已被革職,唐英接管淮安關稅務并奉命兼管陶務,老格和六十三協助管理御窯廠各項事務。
他們二人悉心好學,善于把握要領,每年唐英赴廠巡視,他們都借機學習,認真鉆研,都成為了唐英的得力助手。
工頭們離開之后,唐英讓幾人都坐下,然后看向老格和六十三,似乎是有意考教一般,詢問道“你二人以為,這‘各種釉彩大瓶’,應當如何燒造?”
老格和六十三對視一眼,顯然是明白唐英的意思。
這“各種釉彩大瓶”,工藝極其復雜,將一十七種各個朝代最頂尖窯口的燒造工藝集于一身,怎么看都感覺不靠譜。
老格為人安靜,辦事謹慎,此刻聽到唐英的提問后,并沒有貿然開口,而是低頭凝眉沉思了起來。
六十三卻是性格爽快,對陶務這一塊也了解頗深,率先開口道“大人,這‘各種釉彩大瓶’,雖然釉彩種類有如此之多,但層層涇渭分明。”
說到這里,他話音一轉,又道,“我大清圣祖年間,御窯廠在燒造大型陶瓷器物之時,便采用過分段成型、整體組合之技法,只需修胎工藝精細一些,交接之處不留痕跡即可。”
“此法不可行。”
唐英連想都沒想,便緩緩搖了搖頭,“圣祖年間的分段成型、整體組合制瓷之法,在世宗年間便已廢棄不用,此時豈能再用?”
實際上,唐英心里面還有一句話沒有說,皇帝陛下燒造這件瓷瓶,他的目的就是要“炫技”來著,肯定是要將各種燒造工藝集于一身,怎么可能會讓你用分段成型、整體組合的辦法?
如果用這種方法,那還不如將十七種釉彩分開,每一種單獨燒造一件陶瓷器物,還來得更震撼人心一些呢!
“那,那怎么辦?”
六十三以為自己提出了一種切實可行的辦法,誰知道一下子就被唐英否定了,頓時感到一陣沮喪。
唐英笑了笑,沒有說話,而是看向了老格。
老格這時候也考慮得差不多了,緩緩開口說道“一十七種高溫、低溫釉彩集于一身,只有先燒哥釉、窯變釉等高溫釉彩,之后再出窯口,重新上彩之后,再入低溫窯口燒制松石綠釉、粉彩、金彩等低溫釉彩。”
“多種釉彩集于一身,本就難度倍增,如今還需要二次入窯,成功幾率幾近于無。”
“為今之計,只有多備瓷胚,反復燒制,總結經驗,哪怕是萬萬分之一的可能,也總會成功一次。”
唐英點了點頭,老格考慮的辦法,和他所想的不謀而合。
高溫釉彩和低溫釉彩要同時出現在一個瓷瓶身上,必須分兩次燒造。
而且還必須先燒制高溫釉彩。
當高溫釉彩燒制完成后,再出窯,在低溫釉上進行彩繪,然后再次入窯燒制。
否則的話,如果先燒制低溫釉彩,等到二次入窯時,窯口的溫度達到高溫后,那些事先燒制好的低溫釉彩,大多都會因為承受不了高溫,而發生異變。
如此一來,這一批瓷器就全都毀掉了。
這些雖然說是老窯工們的常識,但也不是憑空拍拍腦袋想出來的,而是無數次開窯失敗后的經驗教訓。
就比如說斗彩,又稱之為逗彩,創燒于明代宣德年間,是釉下彩(青花)與釉上彩相結合的一種裝飾品種。
它的燒造工藝是,預先在高溫(1300°c)下燒成的釉下青花瓷器上,用礦物顏料進行二次施彩,填補青花圖案留下的空白和涂染青花輪廓線內的空間,然后再次入小窯經過低溫(800°c)烘烤而成。
從這里就可以知道,斗彩實際上也是高溫、低溫釉彩集于一身,只是品種較為單一罷了,其燒制難度雖然也有,但較之“各種釉彩大瓶”,簡單了不知道多少倍。
而如今要燒造“各種釉彩大瓶”,只能用耗時耗力的土辦法,多燒幾窯、幾十窯,甚至是百窯千窯,等到經驗豐富了,技巧足了,總能燒出來的。
而這一切的關鍵,并不在唐英,也不在老格和六十三,而是在把頭的身上。
因為,如果把頭能夠看準窯溫,能夠精確地控制窯溫,一窯燒成“各種釉彩大瓶”不大現實,燒個十窯八窯,將“各種釉彩大瓶”給燒制成功,還是有可能的。
想到這里,唐英又轉頭看向一直安靜地坐在角落里,悶不吭聲地抽著旱煙的把頭,開口問道“三哥,你怎么說?”
把頭姓李,在家中排行第三,窯工們,都喊他“三爺”。
李三一家人都在御窯廠里做事,如今他的兩個哥哥已經去世,這里也只剩下他一人了。
他比唐英還要大幾歲,又是御窯廠里的把頭,唐英便一直喊他三哥。
李三推辭了幾次,見推不掉,也只好作罷,由得他喊去,反正他不應。
此刻,聽到唐英的問話,李三將長長的煙斗往地上輕輕磕了磕,這才說道“催總大人說得不錯,此時此境,唯有反復燒制,積累經驗,方有一線可能。”
他想了想,又一臉肅穆地道,“至于窯火,老朽竭力而為!”
“好!”
唐英聞言,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擔一般,一臉輕松地站起身來,笑道,“既如此,那從今日之起,御窯廠集眾人之力,研制新瓷!”
老格、六十三以及把頭李三等人,也都趕緊站了起來,大聲應諾“謹遵大人之令!”
景市御窯廠,從這一天開始,開始圍繞著燒制“各種釉彩大瓶”而全力運轉。
實際上,“各種釉彩大瓶”上的一十七種釉彩,唐英所督導的御窯廠,已經完全掌握了。
甚至,他們所掌握的頂尖瓷器燒造工藝,遠遠不止這十七種。
在唐英所著的《陶成紀事碑記》中記載了,在其督陶期間,一共仿古、創新了五十七種瓷器燒造工藝。
然而,熟練掌握各種燒造工藝,不代表就一定能夠輕易將這些工藝集中在一個瓷瓶身上。
唐英等人在商討之時,說得簡單,實際上實際操作以后,才發現難度大得超乎想象。
陶瓷器物身上的十幾種釉彩,有的是高溫釉彩,有的是低溫釉彩,而且它們的燒成溫度各不相同。
在窯溫的觀察與控制上,就已經是難度極大了。
就比如釉里紅,如果窯口溫度過低,顏色會發黑;如果溫度過高,顏色就燒飛了。
而溫度高低之間允許的差額大概在1~2c。
這除了需要靠把頭李三看窯的豐富經驗,運氣也是不可缺少的。
除此之外,“各種釉彩大瓶”的制瓷工序,也是繁瑣得驚人,粗略計算之下,居然需要整整七十二道制瓷官窯工序。
在入窯之前,就需要8道加工工序、8道拉坯工序、9道印坯工序、3道造型工序等二十八道工序。
更別提入窯燒造之后,各種釉彩還有多道各自的工序需要完成!
但開弓哪有回頭箭?
更何況,乾隆皇帝要“炫技”,他唐英也沒有回頭的余地,只能迎難而上。
他又將除了把頭之外的工頭們召集了起來,除了讓他們負責各自領域的制瓷工藝之外,唐英本人也親自出馬,負責各項工藝之間的銜接和整體把控。
三個月后,第一窯“各種釉彩大瓶”開窯了!
這一日,唐英早早地來到了御窯廠窯口所在地,上百名窯工在工頭們的帶領下,也早已經候在這里了。
事實上,燒窯期間,這些窯工們日夜守在窯邊,吃住都不離窯,就是為了避免意外情況發生,期望能夠燒出一口好窯來。
這段時間里,唐英也是時常到此巡查,哪怕是督陶這么多年了,此刻心里也是沒有底。
看到迎面走來的把頭李三滿臉憔悴,胡子都打結了,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拉著他的手,低聲道“三哥,辛苦你了!”
李三是把頭,必須時刻緊盯著窯口,觀察窯溫,甚至有時候還要利用各種手段調節窯溫。
這段時間里,他幾乎是睡不了一個好覺,困了也只能瞇上一小會兒,比那些守在窯外的窯工們,不知道要辛苦多少倍。
此刻,即將開窯了,他也算是松了一口氣,笑道“本就是吃的這碗飯,談何辛苦?”
“這窯…”唐英指了指窯口,沒再說下去。
燒窯的禁忌,是不準說臟話粗話,更不準說不吉利的話。
哪怕唐英不信這些,到了這開窯的關口,他也不能不小心一二。
聽了這話,李三臉色頓時凝重了起來,輕輕搖了搖頭,道“不好說,不好說啊!”
此刻,只聽得眾多工頭中的一人,大喝一聲“吉時已到,開窯!”
“開窯!”
上百窯工們齊齊大吼,聲震云霄,讓人忍不住熱血沸騰。
此刻,唐英再也不顧上去糾結這窯燒得究竟好不好了,抬頭往窯口處看去!
只看了一眼,他的心就瞬間跌入了谷底——
失敗了!
但轉瞬間,唐英便又振作了起來自己居然奢望一次燒造成功,實在是太可笑了,這可是一十七種釉彩集于一身的瓷瓶!
而且這還只是燒制高溫釉彩而已!
如果高溫釉彩燒制成功后,二次入窯燒制低溫釉彩失敗的話,那才是真的可惜了。
失敗不可怕,可怕的是,失敗了不敢重頭再來!
更何況,如今這種失敗,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這里,唐英一把抓住精神有些恍惚的李三的胳膊,笑道“三哥,意料中事罷了,無妨,休息兩日,咱們再來!”
“好,再來就再來,不過不用休息兩日了,今日清窯之后,直接裝窯即可!”
原本有些失落的李三,此刻也被唐英樂觀的情緒給感染了,他大喝道,“我還沒那么老,想當年,連燒十多窯,回去睡一晚,第二天又活蹦亂跳了!”
唐英也是哈哈大笑起來,卻是沒再阻止他,轉頭吩咐侍從去買些人參熬湯,晚些時候給李三送來。
第二窯,又失敗了!
第三窯,還是失敗了!
一年之后,唐英甚至都忘了已經燒了多少窯的“各種釉彩大瓶”,大概是百窯?還是一千多窯?
忘了,忘了!
這一日,又到了開窯的日子。
唐英一臉平靜地坐在屋中繪制新瓷畫樣,甚至都沒想過要去看一眼。
這一年多來,他已經看過太多次開窯了,每一次都是興沖沖而去,又是失望而歸。
到如今,他都已經有點麻木了。
但唯一不變的是,如今,他依然堅信這“各種釉彩大瓶”一定能夠燒制成功。
每過半個月,他依然會召集把頭李三和工頭們一起,商討“各種釉彩大瓶”燒造工藝的改進方案,哪里需要微調,哪里需要變動。
“大人,大人!”
屋外,老格急切的呼喊聲打斷了唐英的思緒,“成了!成了!”
“什么成了?”
唐英一時沒反應過來,這老格平日里冷靜沉著,怎么今日這么冒冒失失的,話都說不清楚了。
此刻,老格已經闖了進來,氣喘吁吁卻又一臉激動地喊道“各種釉彩大瓶,燒造成功了!”
“成功了?”
唐英卻沒老格想象中的那么激動,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又喃喃說了一句,“終于燒造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