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場主辛苦一年,賺到的錢卻有一半要交到約瑟夫亨利的腰包中,心理要是不失衡的話那才叫一個怪。因而,他們才會產生了鼓動當地原著民以及非洲農奴聯合起來鬧獨立的念頭及行動。
約瑟夫亨利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有心將各項費用降下來一些,又擔心跟那些個農場主們的矛盾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如果降低的幅度不夠大的話,對矛盾調和基本無效,且降費就等于認慫示弱,而認慫示弱,只會令他們更加瘋狂。
而若是能控制住貨物的銷售渠道,那局面可就不一樣了。他完全能做到將島上生產出的所有商品全部集中在一起銷售給羅獵他們,各項費用可以大幅消減,損失的金錢完全可以憑借差價彌補回來。而掌握了銷售渠道,那么,對那些個農場主們,他就能絕對強硬起來,愛干不干,不干就給老子滾蛋,老子手上只要有足夠的勞動力,六千英畝的耕地老子一個人拿下也不是不可能。
本著這種思想,那約瑟夫亨利對羅獵的期望值陡然間便上升了好幾個臺階,沒錯,羅獵已然成了他解決島上矛盾的一把利劍,因而,必須大加尊重。
“考察驗貨都是必須的,包括跟各個農場主見面交流。”約瑟夫亨利面帶誠摯的微笑,耐心地做起了羅獵的工作來:“但今天已經很晚了,這些工作,只能是放到明天再做。但我想,這似乎并不影響我們共同關注一下交易價格的問題,我們不一定強求在今晚上就將這個問題談妥,但我希望,我們之間能夠就此問題相互了解一下對方的想法,你說呢?羅先生。”
羅獵笑道:“首先我想向你提個要求,我已經不再叫你為總督大人了,而改口叫了你亨利,為什么會改口呢,是因為我真的很想和你成為生意伙伴,所以,我建議你直接叫我諾力,而我,也再次改口,叫你約瑟夫。”
約瑟夫亨利笑著回應道:“很好,諾力,我非常愿意接受你的建議。”
羅獵點了點頭,道:“關于交易價格的問題,我想這并不是一個很難達成一致意見的問題。實話實說,約瑟夫,在美利堅合眾國,優質蔗糖的市面價在十美分一磅左右,而上等的香蕉價格則是每十磅八美分,我們以前的供貨商是以市面價的六折為我們供貨,我們很不滿意,我們希望能將供貨價壓低到市面價的四折。”
英鎊和美元不等值,大英帝國的計量單位跟美利堅合眾國的計量單位也有習慣上的差別,但在吃飯之前,約瑟夫亨利已經帶著一幫幕僚進行過一場推算,對島上產品既往的銷售價格也是基本清楚。
盤算了片刻,約瑟夫亨利得出了結果,即便按照羅獵開出的市面價四折的交易價格,那他也是大有賺頭,因為這之前的收購商開出的價碼,基本都在兩折半到三折之間。也就是說,他將獲得市面價一成到一成半的利潤空間。
有了這一成到一成半的利潤,那么,即便他將每英畝六英鎊的附加稅費全部取消,那么他也不會虧本。事實上他并不需要那么做,只要將附加費用減消一半,相信那些農場主們就已經是歡呼雀躍了。
“看得出來,諾力,你很有誠意。”約瑟夫亨利盤算清楚了,向羅獵舉起了酒杯,道:“我想,我完全可以滿足你的需求。”
“痛快,約瑟夫,那我們一言為定。”羅獵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道:“現在,我想我們可以結束晚餐,去享受一下加勒比海溫暖而輕柔的晚風了。”
既然是演戲,那就要演得逼真,此時,趙大明向羅獵這邊靠了靠,低聲用中文說道:“少東家,你不應該急于做出決定的,我感覺這交易價格還能夠往下壓一壓。”
羅獵沉下了臉來,用英文呵斥道:“決策權是掌握在你手中還是掌握在我手中?”
趙大明隨即也換做了英文,回道:“當然是掌握在您手中。”
羅獵依舊陰著臉,道:“那么,以市面價四折的價格收購是不是大老板定下來的?”
趙大明唯唯諾諾道:“是,不過,大老板說的原話是最高四折。”
羅獵的雙眼冒出了怒火,喝道:“你在跟我咬字眼是嗎?最高四折,包不包括四折呢?”
趙大明道:“包括!”
羅獵冷哼了一聲,道:“那不就得了?做生意嘛,不能光想著自己賺錢而讓別人吃虧,要想著有錢大家一起賺,這樣才能把生意做得大做得久,這個道理,大老板不是多次交代過我們嗎?”
趙大明似乎被嚇到了,抹了把額頭上被熱出來的汗珠,怯怯回應道:“您批評的對,是我的思想太狹隘了。”
羅獵轉過頭來,沖著約瑟夫亨利道:“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約瑟夫亨利沖著羅獵豎起了大拇指,贊道:“諾力,你說的太棒了,我非常認同你的觀點,有錢大家一起賺,這生意才會做大做久,我相信,我們之間的生意,一定會合作的非常愉快。”
羅獵手指面前還剩了一多半食物的餐盤,笑道:“沒錯,約瑟夫,雖然我批評了你的晚餐,但我必須承認,我還是被這頓晚餐所感動到了。食材不新鮮,廚師的廚藝欠佳,那都不是你的過錯,是受條件限制,而在這種局限的條件下,你卻拿出了最好的菜譜來招待我,所以,我非常樂意交你這個朋友,如果有機會在紐約見到你的話,我一定會回請你吃上一頓最正宗的最頂級的法蘭西大餐。”
約瑟夫亨利道:“會的,諾力,一定會有這樣的機會的,我已經享用到了你饋贈給我的頂級雪茄,但我仍舊期盼能夠享用到你宴請我的頂級大餐。”
晚宴在一片祥和愉悅的氣氛中落下了帷幕。
約瑟夫亨利心情大爽,親自駕車要帶著羅獵游覽島上風光。
羅獵欣然接受。
當然,趙大明秦剛以及顧霆這三個跟班是沒有資格陪同的,勉強能跟上車的,便只有送了約瑟夫亨利五大盒頂級雪茄的羅布特。
趙大明很是擔心羅獵的安全,用眼神示意羅獵最好改變決定,但羅獵卻視而不見,拉著羅布特上了約瑟夫亨利的車。
溫暖且輕柔的海風迎面吹來,耳邊則是陣陣海浪拍打著海灘浪濤聲,道路兩旁是秘密的甘蔗或是一株株的香蕉樹,空氣中彌漫著蔗糖的甜和香蕉的香,羅獵不由的閉上了雙眼,深深地吸了口氣,感受著那香甜的滋味。
停歇了一上午的雪在過了午時之后,又開始飄飄揚揚下了起來。
曹濱倚在書房的窗前,凝視著窗外的雪景。
距離他銷毀那一千八百噸鴉片的日子已經過去整整一個禮拜了,而埃斯頓、斯坦德及庫柏那些人并沒有展開實質性的報復行為。
這只能說明對方是一幫有腦子的家伙。
在銷毀鴉片的那天早上,董彪遇到的那個身穿黑色皮夾克的干練男子很顯然就是對方安排的殺手,在得知這一信息的時候,曹濱判定他只要將鴉片銷毀了,那幫人必然會暴跳如雷而失去理智。只要他們做出過分的行為,那么自己就有機會抓住他們犯罪的證據。
但接下來的這一個禮拜的時間,卻讓曹濱感覺到了無比的失望。
這種失望情緒的產生,不只是來源于那幫人的不作為,還有相當一部分來自于他自己。
董彪沒有說錯,海倫鮑威爾確實是他這二十年來唯一一個動了心的女人。曹濱很奇怪,這女人在年初的時候就曾接觸過,可那時,卻是一點感覺都沒有,甚至還有些厭煩。這才過了九個月的時間,人還是那個人,而且比年初的時候還要老了將近一歲,自己怎么就對這個女人動了心了呢?
一大早,海倫在堂口的大院子中留下了兩行腳印,曹濱是眼睜睜看著這兩行腳印是如何被海倫一步步走出來的。海倫的步履很沉重,而注視著她的曹濱的心情則更加沉重,整個過程中,曹濱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他該不該追出去,將海倫攔下來,告訴她不要走,告訴她自己是喜歡她的。
回答這個問題是如此的簡單,要么是該,要么便是不該。
可是,就這么簡單的一個問題,直到海倫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了堂口的大門之外,他仍舊沒能回答出來。
這讓曹濱對自己不免產生了失望的情緒。
接下來,跟董彪的那番對話,曹濱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會找出那么多的理由來反駁董彪。尤其是到了最后,那董彪起身要替他將海倫追回來的時候,他卻極為堅定的喝止住了董彪,現在想想,卻是悔不該當時。
董彪這兄弟的個性雖然粗魯了一些,隨性了一些,甚至可以說是莽撞了一些,但他在一早時說的那句話卻是無比的正確,以海倫那種要強的性格,如果此時不追出去的話,那么他很有可能會失去她。現在想來,或許不再是很有可能,而是一定。
這使得曹濱加重了對自己的失望情緒。
董彪從書房中離去后,曹濱便在反復地想著另外一個問題,自己該不該偷偷溜出堂口,去金山郵報的報社找到海倫,向她道歉,乞求她的原諒。
這個問題也是如此的簡單,要么是該,要么便是不該。
可是,一直想到了現在,那曹濱也沒能得出答案來。
早晨就沒吃東西的曹濱到了中午仍舊沒什么胃口,但他還是吩咐后廚為他準備了四菜一湯。曹濱一個人顯然吃不了那么多的菜,他原本打算是將董彪叫來,陪他喝點酒,聊聊心里話。可是,堂口弟兄卻回答說,彪哥早就開車出去了。
大雪的天,這個阿彪開車出去的目的何在呢?相處了二十多年的兄弟情使得曹濱立時就想到了答案,這條犟驢,定然是背著自己去替自己給海倫道歉去了。
那一刻,曹濱原本已有些灰暗的心里陡然間閃出了一絲光亮來。
阿彪能成功嗎?
一個新的問題在曹濱的腦海中形成。
這個問題的答案同樣簡單,能,或者不能。
但和前兩個問題不一樣的是,曹濱迅速做出了答案,一定能!
因為阿彪在過去的二十多年時間里從來沒讓他失望過。
曹濱堅信,這一次,阿彪一定也不會讓自己失望。
等待是一種煎熬,但同時又是一份希望。
曹濱怎么也弄不明白,在生死面前都可以做得到淡定自若的自己,為什么在這個時候居然有了一種惴惴不安心神不定的感覺,他再也無法安坐,控制不住地要往窗前走來,他告訴自己來到窗前只是想看看雪景,但視線卻不自覺地總是定格在大門的方向上。
隱隱地聽到了一聲汽車喇叭的聲音,接著看到堂口的鐵柵欄門被堂口弟兄打開,再看到一輛黑色的轎車緩緩地駛進堂口,曹濱終于松了口氣。
是阿彪沒錯。
曹濱隨即推開了窗戶,深吸了口氣,極力保持著沉穩,叫了聲:“阿彪!”
董彪將車停在了已經被大雪完全覆蓋住了的水池旁,抬起頭來,向著曹濱的方向看了一眼,隨即按了下喇叭,當做自己的回應。
曹濱招了招手,然后關上了窗戶。
不過是兩三分鐘,董彪便敲響了曹濱書房的房門。
曹濱輕咳了一聲,應道:“門沒鎖,進來吧!”
董彪推門而入,率先看到了茶幾上擺放的四菜一湯還有一瓶白蘭地。“窩考,你早說嘛,濱哥,不然我就不出去吃飯去了,在這兒陪你喝兩杯那多過癮啊。”
曹濱不露聲色道:“中午跟誰去吃飯了?”
董彪隨口應道:“一個朋友。”坐到沙發上,董彪隨手拿起了酒瓶,卻見到那瓶酒居然還沒有開封,于是樂道:“中午吃的西餐,那玩意根本吃不飽,濱哥,要不咱們再喝兩杯?”
曹濱起身來到了書桌后,拉了下貼在墻壁上的一根繩索,不一會,周嫂便出現在了門口。曹濱吩咐道:“周嫂,辛苦你一趟,把這幾盤菜幫我熱一下。”
周嫂還沒把菜端出去,董彪已然打開了酒瓶,先給曹濱倒了一杯,再給自己倒了一杯,二話不說,先灌了一氣。
曹濱道:“你還沒回答我,你中午跟誰去吃飯了?”
董彪笑道:“不是跟您說了嘛,一個朋友。”
曹濱道:“是男朋友還是女朋友?叫什么姓什么?”
董彪摸出香煙,點上了一根,噴著煙回答道:“你不認識,是我以前在賓尼的俱樂部認識的一個朋友,叫托尼,托尼漢密爾頓。”
曹濱冷笑道:“阿彪,你知不知道你在撒謊的時候會有一個習慣性的動作?”
董彪驚疑道:“我摸鼻子了嗎?沒有啊!”
曹濱接著冷哼了一聲,道:“你上午從我書房中離去后便開著車離開了堂口。”
董彪點了點頭,道:“是啊!很多弟兄都看到了啊。”
曹濱盯了董彪一眼,道:“你去了金山郵報的報社!”
董彪抽了口煙,委屈道:“哪有啊?”
曹濱忽地笑開了,道:“阿彪,還不承認你在撒謊么?去老賓尼的俱樂部,必須經過郵報的報社,你若不是純心撒謊,怎么會忽略了這個細節呢?”
董彪瞪圓了雙眼,道:“大哥,我是說我跟之前在賓尼俱樂部中認識的一個朋友吃飯,我什么時候說了我去到了賓尼的俱樂部了?”
曹濱一把奪下了董彪剛拎起來的酒瓶,斥道:“話不投機半句多!這酒,不喝了!”
董彪服軟道:“好了,好了,我承認,我是去了金山郵報的報社,而且,我找到了海倫,中午便是陪她吃的飯,怎么了?要打就打,要罵就罵,但你得等我喝過癮了再來說這事。”
曹濱為董彪倒上了酒,自個也端起了酒杯,飲啜了一口,遲疑了片刻后,問道:“那結果如何?”
董彪裝傻道:“什么結果?”
曹濱嘆了口氣,道:“這就有些過分了哈,阿彪,這酒我都給你倒上了,那菜我也吩咐周嫂為你去熱了,怎么從你嘴里得到一句實話就那么難呢?”
董彪跟著嘆了一聲,道:“我這不是怕你傷心嘛!”
曹濱猛地一怔,失口問道:“她不肯原諒我?”
董彪默默地抽了兩口香煙,然后將煙屁股摁滅在了煙灰缸中,端起酒杯來,咕咚咚兩口喝了個干凈,然后抹了把嘴,道:“我是在她的宿舍中找到她的,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躲在宿舍中痛哭,而我在門外,卻根本沒聽到哭聲,直到她開了門,我看到了她臉上的淚痕,才知道她剛剛哭過。”
曹濱的神色黯淡了下來。
董彪接道:“她宿舍的陳設非常簡陋,看得出來,她將全部的心思都投入到了工作當中,所以,我敢斷定,濱哥你是她做了記者后唯一愛過的人。可是,你卻躲了她整整一個禮拜,她的心徹底涼了。而我一個局外人,怎么可能僅憑三言兩語就能把她的心給暖熱了呢?”
曹濱道:“我能理解,謝謝你,我的好兄弟。”
董彪苦笑道:“就這么句話便算了結了?濱哥,你不覺得你應該親自去找她,去把她的心重新焐熱嗎?”
曹濱長嘆一聲,道:“我何嘗不想啊!可是…可是她還會原諒我嗎?”
董彪搖頭嘆道:“我哪里知道啊!你不親自去試一試,哪里能得知會不會呢?”
曹濱拎起酒瓶,將自己的杯子倒滿了,然后一飲而盡,像是下定了決心,卻忽然間又泄了氣,嘆道:“今天的雪下的實在是太大了,路上不方便,還是等明天再說吧!”
雪下得確實很大,而且,越下越大。
海倫原本就有中午小憩一會的習慣,午餐時又喝了點紅酒,因而,當她回到宿舍的時候有了困意。往常的午間小憩也就是二三十分鐘的樣子,但這一天,或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也或許是別的原因,她睡了好長的時間才醒來。
醒來時,屋里的光線已經非常昏暗,海倫陡然一驚,從床上彈起,奔向書桌,抓起那只鬧鐘看了一眼。鬧鐘的秒針依舊邁著沉穩且堅定的步伐,最短的時針停靠在右下方的五的數字旁,而最長的分針則來直直地指向了正上方。
“哦,才五點鐘,應該還來得及。”放下了鬧鐘,海倫的臉上洋溢出了幸福的笑容。還有兩個小時,不過才六英里不到的路程,就算是步行,她也來得及在七點鐘的時候準時趕到安良堂的堂口。
帶著幸福的笑容,海倫開始梳妝打扮。
梳個怎樣的發型好呢?對著鏡子,海倫猶豫了片刻,除了把頭發放開或是扎攏,她似乎并不會梳理出第三種發型。
要不要涂點口紅呢?海倫翻出了她僅有的兩支口紅,可是,一支斷掉了,而另一支干癟的好像已經涂抹不到嘴唇上了。海倫愣了下,這才想起這兩支口紅居然是自己三年前去紐約出差時在心血來潮的狀態下才購買下來的。
換一件什么樣的衣服呢?海倫打開了自己的衣柜,可是,除了一件棉衣之外,在這種大雪紛飛的天氣下,沒有什么別的衣服可穿。
這一刻,海倫對自己很是失望。
她活得太不像是一個女人了,也難怪人家湯姆一個禮拜都不搭理自己。
海倫暗自下定了決心,等這場大雪過去之后,她一定要拿出一整天的時間,去逛逛街,把一個女人應該擁有的各種化妝品全都買回來,還要再給自己買幾件最為時尚的衣服,如果時間來得及,還要去一趟理發店,好好地把自己的頭發打理一下。
梳妝打扮過后,也換好了衣服,海倫準備出門的時候再看了一眼鬧鐘,心中頓時慌亂起來。沒怎么注意,那時間居然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匆匆忙忙出了門,來到了街上,海倫的心情更加慌亂,紛揚大雪中,街上連一輛汽車的影子都看不到,就更不用說能不能搭上計程車了。
再大的困難也不能退縮!
九年的記者生涯成就了海倫倔強的性格,她圍緊了圍巾,冒著風雪,向著唐人街的方向邁開了艱難的,但同時也是堅定的步伐。
安良堂二樓的書房中,董彪往壁爐中添加了木炭,木炭稍微有些潮濕,遇到了火焰,發出了痛并快樂的嗶剝聲。一瓶酒已經見了瓶底,七百五十毫升的白蘭地被董彪喝去了三分之二,而僅僅喝掉了三分之一的曹濱卻顯得酒意要比董彪還要強烈,仰躺在沙發上,雙眼迷離地似乎已經睜不開了。
“阿彪,你說我是不是有點慫啊?”酒意十足的曹濱說起話來還算是清晰。
董彪添完了木炭,回到了沙發上坐定,點了支煙,笑道:“你不是有點慫,濱哥,你是非常慫!這要換了我阿彪遇上了動心的女人,我才不會管她喜不喜歡我,我直接就把她弄上了床再說。”
曹濱嘆道:“你是流氓,誰敢跟你比啊!”
董彪起身去了書柜,找到了曹濱的雪茄盒,拿出了一根雪茄,走回來,點了上火,遞給了曹濱,道:“你是流氓的大哥,只有你不想做的事,哪有你不敢做的事?”
曹濱接過點了火的雪茄,抽了兩口,依舊仰躺著,呆望著天花板,道:“你錯了,阿彪,我不敢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董彪笑道:“比如說,你現在就不敢爬起來再跟我喝上一瓶。”
曹濱突然坐起身來,迷離的眼神倏地一下凜冽起來,冷冷道:“你再說一遍?”
董彪樂道:“喲呵,好久沒見到你能被激將到了。”
曹濱卻忽地嘆了口氣,重新癱了下去,道:“算嘍,菜都冷了,再喝下去一點意思都沒有。”
董彪嘆道:“菜冷了可以再去熱,吃完了可以再去做,可要是心冷了,就很難再熱起來,要是人沒了,更別想追回來,濱哥,你說我說的對不對呢?”
曹濱茫然點頭,道:“對,當然對,你董大彪說的話,能不對嗎?”
董彪苦笑道:“可你卻放任那顆心冷了下去?看著那個人消失在你的視線中?”
曹濱盡顯頹態道:“那你說,我能怎樣?厚著臉皮去找她?像個十幾二十歲的毛孩子一樣去跟她解釋請求原諒?還要我像只蒼蠅一般圍著她嗡嗡轉?”
董彪肅容回道:“你用錯詞了,濱哥,海倫是一朵花,是金山乃至整個美利堅唯一一朵能被你所欣賞的花,不是一坨牛糞,蒼蠅只會圍著牛糞轉,是嗅不到花香的。”
曹濱再次坐起身來,怒瞪著董彪,長了幾下嘴,卻沒能說出話來,終究是一聲無奈的笑。
董彪看了眼墻上的壁鐘,道:“五點半了,濱哥,既然你不愿再喝了,那你就休息一會吧,我出去轉轉看看,等到七點鐘的時候,再回來陪你說話。”
曹濱仰躺在沙發上,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待董彪剛把房門拉開的時候,曹濱忽地坐起身來,喝道:“你等會!”
董彪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道:“你還有什么吩咐?”
曹濱鎖著眉頭,凝視著董彪,沉吟道:“你有事瞞著我!”
董彪聳了下肩,哼笑道:“我可全都招供了哦,哪還有什么事情瞞著你呢?”
曹濱微微搖頭,道:“平時沒事的時候,你從來不會關心時間,而一旦當你關注時間的時候,就表明你肯定有事。說吧,到底是什么事?”
二十好幾年的兄弟,而且始終處在并肩戰斗的狀態,彼此之間已經到了了如指掌的地步,可以說,這兄弟二人對對方的了解甚至要超過了對自己的了解。
董彪自知出了破綻,是怎么也瞞不下去了,只好坦白交代道:“七點鐘,我跟海倫約好了七點鐘,我要去堂口的大門處等著她,然后將她帶進你的書房。”
曹濱噌地一下站了起來,先是愣了會,然后沖到了窗前,揭開了窗簾,不由得搖了搖頭,轉過身來,凌空虛點了董彪幾下,氣道:“你啊,糊涂啊!”
董彪困惑道:“我怎么就糊涂了呢?濱哥,我覺得在感情的問題上,你還不如人家海倫勇敢呢!你…”
曹濱打斷了董彪的嚷嚷,手指窗外,道:“這么大的雪,海倫能叫得到車嗎?就算叫到了,那車能開得動嗎?”
董彪愣住了,囁啜道:“我中午跟她約定的時候,雪已經停住了…”
曹濱搖了搖頭,道:“海倫是一個非常要強的人,她既然承諾了要過來,那么就算天氣再怎么惡劣,她也一定會來,可這雪下得那么大,她怎么來啊!”
董彪道:“我去接她。”
曹濱喝道:“你站住!要去,也該是我去!”
凜冽的寒風裹挾著片片冰冷的雪花將整個世界籠罩在了一片朦朧之中,路上的積雪至少有一英尺厚,一腳踩下去,腳脖子都不見了影子。海倫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跋涉,寒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冰冷的雪花總是往她的脖子里鉆,似乎也想尋找到一個溫暖的落腳點。幸虧這是在城市中,若是換到了田野上,非得迷失了方向不成。
路上沒見到一輛車,起初還能偶見到一兩個行人,但走了一段路程后,便再也見不到一個行人了。道路兩側的商鋪全都打了烊,又因尚不到法定的點亮路燈的時間,因而,整條馬路上,視線所至,見不到星點燈光。
六英里的路程,海倫才走完了六分之一,卻已是精疲力盡。
后悔嗎?
海倫昂起頭來,拂去了額頭發梢上的冰凌,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還能堅持下去嗎?
海倫甩了甩頭發,解開了圍巾,擦了下臉頰及脖子處的混雜在一起的汗漬和雪漬,繼續向前邁開了大步。
終于將市區拋在了身后之時,海倫來到了一個三叉路口。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長的時間,她也算不清出已經走完了多少的路程,她甚至記不起來了在這個三叉路口前該是左拐還是右轉,她的體力已經完全耗盡,她的大腦已經出現了缺氧的跡象,她很想坐下來休息片刻,她甚至想不顧一切地躺在雪地中睡上一會。
但她還有著堅強的意志,她知道,此刻決不能停下來,不管是坐下來還是躺下去,她便會被無情的暴雪覆蓋住,她將再也沒有機會重新站起來。
她必須撐下去。
海倫使出了最后一點力氣,彎下腰捧起了一抔雪,在臉頰上揉搓了幾下,憑借著短暫的清醒,她辨認出方向,應該是向右轉。
然而,當她踏上了右轉的那條道路的時候,腳下不知道被什么東西墊了一下,腿上同時一軟,控制不住地撲到在了雪堆中。
有獲得必有付出。
九年的記者生涯,海倫獲得了事業上的成功,成為了金山郵報乃至整個金山新聞界中最有號召力的記者之一,但她同時也付出了健康的代價。
做為記者,吃不好喝不好饑一頓飽一頓乃是常態,為了趕稿,徹夜于燈下奮力疾書亦是常態,遇到了重大事件需要千里迢迢奔赴現場之時,晝夜顛倒,甚或連續幾天不眠不休,那也是常態。
二十幾歲的時候,仗著年輕,這些個傷害在身體上尚無體現,但女人一旦過了三十,那身子骨便再也比不上從前,積累下來的對健康的種種傷害便要逐一顯現。海倫三十有二,雖然自己也感覺到體力上跟不上從前了,但她并沒有意思到自己的健康問題已經到了一個很嚴峻的狀態中,她還以為自己是二十多歲的時候,在如此的暴風雪中,可以輕松地走完這六英里的路程。
她顯然是高估了自己。
撲倒在雪堆中的海倫意識到了危險,她憑借著堅強的意志力艱難地爬起身來,可沒走了幾步,卻又再次撲倒。
那一刻,她想到了放棄。
但在閉上雙眼的時候,曹濱的音容相貌不自覺地浮現在了眼前。海倫備受鼓舞,告誡自己一定不能放棄,一定要堅持走完這段路程,一定要完成自己對自己的承諾,一定要向曹濱發起潮水般的進攻,并將他徹底拿下!
可是,她再也積攢不出足夠的氣力來支撐她再次爬起。
每一年,金山都要來上一場或是幾場暴風雪。當暴風雪襲來之時,氣溫會驟然降至攝氏零下二十度甚至更低,風雪之大,常人根本無法在室外久留,更不用說行走在毫無遮擋的道路上。人們唯一能做的便是躲在家里,有錢人可以烤著壁爐,窮人也要點燃一盆炭火。
今年的暴風雪來的比往常要早了一些,但來得越早,這暴風雪可能就更加兇猛。
董彪在回來的路上,那雪便已經重新飄落,寒風也要凜冽了許多,但他并沒有意識到這正是暴風雪來臨的征兆。
曹濱卻意識到了。
因而,當董彪終于說出了實話的時候,曹濱的第一反應便是對海倫的擔憂。他不由得沖到了窗前,再看了一眼那漫天的灰蒙蒙透露著隱隱墨色的烏云,確定了這必然是暴風雪即將來臨的前奏,這才真正斥責了董彪一句:“你真糊涂!”
如果海倫執拗前來的話,她必然會遭遇到這場即將襲來的暴風雪中,饒是他曹濱,也不敢嘗試在暴風雪中徒步行走六英里的路程,更何況海倫不過是一名弱女子,哪怕是距離堂口僅剩下了最后一英里的路程,只要是被暴風雪給追上了,她也絕無可能安然走完這最后的一英里。
生死面前,曹濱反而鎮定了下來。
“要去,也該是我去!”曹濱堅毅的神情告訴了董彪,他的決定不容遲疑:“你立刻組織人手,帶上雪橇、食物、火種,還有燃料、毛毯,隨后跟上。人不要多,挑最健壯的三五個人就夠了,多了只會更加危險。”
曹濱的嚴峻的口吻使得董彪明白過來,當前遇到的不是一場普通的大雪,而是一場足以要人命的暴風雪。如果海倫已經上了路,如果那暴風雪趕在了海倫抵達堂口之前撲襲到了金山,那么,海倫將很難逃過此劫。
曹濱下完了命令,隨即出了書房,去了臥室,他以最快地速度換上了沖鋒衣和雪地靴,并戴上了擋風鏡,然后穩步下樓,走進了風雪之中。
這種沉穩,似乎是裝出來的。
出了堂口的大門,曹濱加快了腳步,他甚至想飛奔起來,想趁著暴風雪尚未抵達之時多趕一些路程,但經驗告訴他,決不能這樣做,必須要保留住充分的體力,不然的話,當暴風雪來臨之時,自己也難以扛撐的下來。
僅僅走出了兩里路,剛剛離開了唐人街的范圍,耳邊便聽到了隱隱的狂風發出來的嗚咽聲,也就是稍一愣神的功夫,風勢便驟然猛烈起來。
狂風卷起了地上的積雪,混雜于天上墜落下來的雪團,將天地之間連成了一個白色的朦朧世界。雖然光線在雪地的映射下尚不覺有多昏暗,但可見度卻是急速下降,前方十米之外,幾乎無法視清任何物品。側頂著狂風,曹濱的步伐雖然堅定,但身形卻難免踉蹌。
“海倫!”曹濱按捺不住內心的焦慮,不由大聲呼喊。可是,那喊聲剛出了口,便被狂風吹散,以至于連自己都有些聽不清楚自己的喊聲。
憑著經驗,曹濱判斷前方不遠處便是通往市區的三叉路口,而此時,他依舊未能迎來海倫的身影,他忽然產生了疑慮,那海倫會不會在風雪中迷失了方向而走錯了道路。是該繼續前行,還是轉個彎過去追尋,又或是停下來等待后援的董彪趕到之后再做定奪,猶豫中,曹濱突然看到了遠處前方閃現出了一個黑點。
那黑點只是閃現了一下,便消失了,消失之后,再無閃現。
是錯覺嗎?還是幻覺?僅有十來米的能見度,自己又是如何看到遠處五十米開外的那個黑點的呢?
曹濱來不及多想,只能是奮力前行。
黑點再也沒有出現,但曹濱終于發現了五米外路邊的異樣。
道路旁,隆起了一個不高的長條型的雪堆。
“雪堆中埋著的一定是個落難的人!”曹濱踉蹌著撲了過去。他不希望那雪堆中埋著的便是海倫,他希望海倫還在道路上艱難跋涉,或是躲在了某個地方。但他又隱隱地感覺到,那雪堆下面埋著的很有可能就是海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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