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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1章 慎獨

  張楚在震天的歡呼聲中,緩緩穿過長街。

  他扯下浸滿鮮血的殷紅披風,扔進了群里。

  他取下斑駁的紅纓怒虎盔,拋進人群里。

  他卸下傷痕累累的虎嘯玄鐵鎖子甲,送進人群里。

  它們太沉重了。

  張楚也不再需要它們了。

  屬于他的戰爭,已經終了。

  走到張府門外時,張楚的身上,只剩下一身單薄的里衣。

  知秋領著一家老小候在門外。

  她揚著頭,仰望馬背上的張楚,冬日淡金色的陽光傾灑在她柔美的面容上,明媚的笑臉,就像是夜幕里的一道光,洞穿黑暗,照進張楚心里。

  “恭迎老爺回府。”

  她屈膝依依福了一禮。

  “恭迎老爺回府。”

  夏桃,李幼娘,以及府內的眾多仆人一起下拜。

  張楚跳下馬背,三步并作兩步走到知秋面前,強健的雙臂一把將知秋和站在她側后方的夏桃、李幼娘盡數攬入懷中。

  “回家真好…”

  他低低的呢喃道。

  三女也緊緊的擁著他。

  小錦天牽著小太平焦急的圍繞著四人轉了好幾圈,都沒能找到能擠到他們中間的空隙。

  這一晚。

  張楚睡得很踏實。

  金戈鐵馬再未入他夢中。

  倒像是夢到了烏潛淵。

  一頭烏黑長發、白袍如玉的烏潛淵。

  他笑著對張楚揮了揮手,說了一聲再見,轉身步入一片燦爛的光輝里…

  翌日天明。

  張楚從睡夢中醒來,忽然聽到窗外有“呼呼”的風聲。

  他翻身而起,散著長發,赤著雙足,“噔噔噔”的跑到窗邊。

  推開窗。

  映入眼簾的竟是天地一色清凈潔白的美景。

  下雪了。

  熱血跌宕的啟元十八年,也走到尾聲了…

  轉眼間,就到了啟元十九年。

  三月春花漸次醒。

  頭戴紫金冠,身著一襲輕便的墨綠色絲制便服,唇邊蓄起鋼針般烏黑、濃密短須的張楚,立在太平盟總壇大堂上,手提著一桿狼嚎大筆寫字。

  攤開的上好白紙上,只有兩個字:慎獨。

  一筆一劃,工工整整。

  飽蘸濃墨的狼嚎大筆寫出的字跡,方正、圓融,字里行間,沒有半分凌厲的兵戈之氣。

  縱然是不懂書法的人,見了他這兩個大字,也會覺得很舒服,很平和。

  但如果此刻這座大堂內還有其他的強四品高手,就會驚駭的發現,堂上的張楚,就像是一個巍峨偉岸的黑洞,源源不斷的吞噬著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的淡金色的“萬人意”!

  如今的張楚,單單只是氣息,就足以鎮壓得絕大部分強四品高手心生恐懼!

  如果眼下燕西北三州,要選出一位最接近飛天的的四品大高手。

  那么除張楚之外,不做他想。

  這并非張楚自封。

  自王真一在永明關立地飛天之后,這燕西北氣海第一的頭銜,就落到了張楚的頭上。

  江湖地位低一些的人,還會拿梁源長來質疑張楚。

  江湖地位高一些的人,卻都知道張楚和梁源長壓根就是一家人。

  而那些真正站在氣海巔峰的強四品高手們,更清楚,梁源長若還未立地飛天的話,還真不一定打得過如今的張楚。

  如今的張楚,簡直強得可怕!

  同是四品,都令人他們不由自主的生出高山仰止之心。

  去歲北疆一戰。

  王真一與張楚成了最大的贏家。

  王真一得國運之助,先行了一步。

  而張楚有龐大的北平盟做底蘊,再加上北疆一戰在燕西北三州收割的人望,未必就比王真一落后多少…

  張楚剛擱下筆。

  騾子就抱著厚厚的一摞文書進來了。

  張楚見了他,笑著招手道:“來得正好,來看看我的書法可有長進。”

  騾子將文書放到案頭,拉長了脖子瞅了一眼白字上的黑字兒,笑道:“字如其人,不怒自威…您這筆字兒,都能開山立派了,哪天咱要是沒著落了,就憑著您這筆字兒,也決計餓不著!”

  他還敢與張楚說笑。

  也只有他還敢與張楚說笑。

  “哈哈哈,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張楚笑著搖了搖頭,端起手邊的茶碗抿了一口,然后瞥了一眼騾子剛剛放在他案頭的那一摞文書,慢悠悠的道:“幾個事兒?”

  騾子收了笑意,鄭重其事的說道:“有三個事兒,得您親自過目一下。”

  太平盟麾下橫跨三州十二郡,事務繁重。

  若是權欲深重的上位者,哪怕見天從雞叫忙到半夜,都有的是事情給他處理。

  但張楚做慣了甩手掌柜,權欲又極淡,哪肯把時間都花在日常事務上?

  至今,北平盟的日常事務,依然是沿用的前四聯幫的事務處理結構:小問題原地消化,消化不了的逐級上報,逐級消化。

  一般的瑣事兒,到了騾子這兒就算到頂了,根本就不會出現在張楚的眼前和耳邊。

  騾子做事,向來有分寸,而且謹慎,從未出過什么無法挽回的差錯。

  至今張楚對他的信任,都仍是毫無保留的。

  嗯,這么多年,張楚只有一件事兒瞞了他…那就是李正仍然還活著的消息。

  天風那一支人馬,已經在天極草原上建立起了一條穩定的信息渠道。

  到二月底,已經開始有一些和李正有關的零零碎碎消息,傳入張楚手中。

  騾子作為風云樓的實際掌控人。

  他當然也知道天風那一支人馬被張楚另作他用。

  但就和張楚對騾子的信任是毫無保留的一樣。

  騾子對張楚的信賴和尊敬,也是毫無保留的。

  他堅信,大哥不讓他去觸碰一件事。

  那就一定有他不該去觸碰這件事的理由。

  張楚:“說說吧。”

  騾子言簡意賅的說道:“第一個事兒,三天前,謝嘯青秘密與天行盟二長老白橫的衣缽弟子方良見面,疑是商議西涼堂口叛出我北平盟,并入他天行盟之事。”

  張楚微微凝眉。

  騾子做事向來謹慎。

  如果真的僅僅是“疑是”,那這番話根本就不會出現這座大堂里。

  肯定中間出了什么問題,騾子沒拿到證據,只能說“疑是”。

  “看來是眼見飛天無望,準備退守家業了。”

  張楚淡淡的說道。

  他沒指名道姓。

  但說得是誰,已昭然若揭。

  “你的意思呢?”

  張楚問道。

  騾子毫不猶豫的回道:“先下手為強!”

  張楚笑了笑,淡淡的說道:“大家終歸同行了一程,沒必要因為一點小事,鬧到要死人這么嚴重。”

  以他現在的實力和地位,根本就不屑于去玩什么“埋伏三百刀斧手,摔杯為號”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手段。

  他若真想要。

  自會強行取!

  “這樣吧。”

  張楚沉吟了幾息,輕聲道:“你不是下個月過生嗎?擺上個十桌八桌,把謝嘯青召到太平關來,再給那個白橫送一封帖子過去,邀請他和他的衣缽弟子一同來赴宴,到時候安排兩個小輩兒坐一桌,讓他們自個兒好好聊聊就行了。”

  “都不是蠢人,不會硬往刀口上撞的。”

  騾子撇了撇嘴。

  他不太認同大哥的做法。

  這些人既然已經露了反心,那還費那么多功夫干嘛,直接快刀斬亂麻,通通弄死,一了百了。

  死人,是造不了反的!

  但大哥竟然已經開了口,那就是命令!

  他無論認不認同,都得執行,沒有討價還錢的余地。

  “屬下知道該怎么做了。”

  張楚點了點頭:“第二件事呢?”

  騾子:“屬下得到消息,現任玄北州牧閻守拙升任尚書令,即日就將回京任職,新任玄北州牧,乃原京師執金吾連城志,正三品,掌兩支禁軍,是中元州鼎鼎大名的絕頂高手。”

  “屬下已派得力人馬奔赴京城,更詳細的消息,下月就能傳回。”

  這個才是大事兒。

  張楚坐到鑄鐵大椅上,兩根修長的手指有節奏的敲擊著案幾,沉思了許久,問道:“你覺得,這個連城志,會不會也是沖著霍家來的?”

  去歲,朝廷才在玄北州弄出了一支擒蠻軍,一個新任冠軍侯。

  今朝,就又弄了一個絕頂高手將軍來玄北州當州牧。

  要說這是巧合。

  那未免也太巧了吧?

  “屬下暫且無法判斷。”

  騾子謹慎的回道,沒有給出任何答案。

  張楚點了點頭。

  做情報工作做久了就是這樣,哪怕是閑聊,沒有證據的話也不說,沒有根據的推測也不會做。

  他輕嘆了一口氣,淡淡的說道:“這才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啊…這些人,怎么就不知道消停呢?”

  騾子看著張楚,低聲道:“即便真是沖著霍家來的,左右和咱北平盟,也沒多大關系吧?咱北平盟,和他姓霍的,又不是一條道兒上的人。”

  “道理是這個道理。”

  張楚嘆著氣搖頭:“就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騾子沉吟了幾息,加重了語氣道:“屬下下去之后,會加大對此事的關注力度。”

  張楚:“嗯,有什么新消息,盡快稟報于我。”

  騾子:“是,楚爺。”

  張楚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看:“第三件事呢?”

  騾子臉上又浮起笑意:“您別這樣瞧我,第三件事是好事。”

  張楚不說話,就這么看著他。

  騾子:“先前您不是一直讓屬下尋找和異獸有關的消息嗎?”

  張楚挑了挑眉腳。

  這都是多久的事情了?

  那時候他都還沒晉升四品,就在風云樓內掛了這個任務。

  怎么到現在才有消息?

  現在有消息還有什么用?

  總不能吃異獸肉還能吃出一個立地飛天吧?

  不過話說回來。

  有的吃,總比沒得吃好…

  張楚至今對風家那頭麒麟,都還念念不忘。

  “說說。”

  騾子:“前不久,玄嶺郡安田縣出了一條食人大蟲,當地縣衙組織起殺虎隊進山獵虎,結果百十人的老獵手、青壯,盡皆死于山林,恰巧有八品武者,路過該縣,聽聞消息后,去縣衙揭了懸賞榜,進山獵虎,卻還是落得一個葬身虎口的下場。”

  “哦?老虎?”

  張楚一聽是老虎,登時就失去了性子,興致缺缺的隨口問道:“什么樣的老虎?”

  騾子:“據說是頭足有兩丈多長,牙如長匕、爪如戈矛的白虎,一爪下去,成人腰身粗細的大樹,都能抓成兩截。”

  張楚還是提不行興致了,道:“哪有這么厲害的老虎,指不定是當地的老百姓以謠傳謠,先去讓吳老九過去看看吧。”

  騾子還要說話,張楚一瞅大堂外的天色,連忙說道:“行了,今兒就到這兒吧,上個月的文書我回頭再看…走走走,上我家吃飯去。”

  騾子使勁兒的撇了撇嘴。

  回頭再看?

  您什么時候回頭看過?

  那次不是胡亂寫幾個“閱”字兒,原封不動的還回來?

  張楚從案幾后邊轉出來,走了幾步,忽然感覺到騾子沒動彈,回過頭問道:“怎么?還有什么要緊事兒,一定要現在說?”

  騾子不好意思的笑道:“楚爺,您這副墨寶,能不能送給我?”

  他指著桌上那張白紙黑字問道。

  張楚一揮手:“拿走吧…你自個兒慢慢收拾,我先走一步,小太平見不著我,不肯吃飯飯的!”

  說完,他就頭也不回的大步流星的走出大堂。

  隨著他的腳步,大批甲士從大堂四周涌出來,簇擁到他的身后。

  騾子哭笑不得的看著大哥像躲瘟神一樣的躲著自己,心里頭尋思著…是不是太慣著大哥了?

  他最近簡直越來越懶了!

  以前還時不時的主動過問一下盟中事務。

  現在自個兒把盟中的事務都理順了,整理成冊了,他都懶得翻一下。

  太過分了!

  不行!

  以后還得多把事往大哥這邊推一推。

  他還年輕。

  不能這么早就想著頤養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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