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十五萬大軍夜宿永明關。
新晉飛天宗師王真一大擺飛天宴,宴請三軍所有將領。
請柬當然也送到了張楚手中。
張楚沒有赴宴。
王真一成為大離平沙侯后。
他與王真一舊日的那一點仇怨,自然也就煙消云散了。
不煙消云散也很難再計較。
畢竟現在大家的身份已經不同。
再要動手,顧及太多,牽涉太廣。
但沒了舊怨,也不意味著張楚與王真一就是朋友。
張楚與王真一,是截然不同的兩種。
做不成朋友。
既不是朋友。
張楚自然就沒必要給王真一這個面子。
也沒必要就為了“花花轎子眾人抬”,平白的弱了自家北平盟的聲勢。
王真一的飛天宴,辦得熱鬧非凡。
半個永明關都能聽到宴會那邊的鬧酒聲和大笑聲。
而潛淵軍大營中,也不冷清。
今日潛淵軍沒有值守任務,不忌酒。
后方青葉部運送過的酒肉,碼成了小山。
將士們自己動手,整治起流水席,慶祝勝利,慶祝北四郡光復。
在張楚的行營中,潛淵軍眾多將校齊聚一堂,也在大口酒、大口肉的鬧騰著。
酒過三巡。
一名甲士匆匆走入席間,俯首在張楚耳邊低語了一番。
張楚皺了皺眉頭,沉吟了片刻,起身道:“弟兄們繼續喝,我去去就來!”
“將軍盡管去,不必管我等!”
“幫主早些回來,兄弟們還等您繼續喝酒…”
一眾被張楚一個單挑他們一群,灌得雙眼都開始發直了的鐵憨憨,面紅耳赤的大聲回應道。
張楚哈哈大笑著擺了擺手,邁步走了出去。
無精打采的旌旗。
失魂落魄的士卒。
隨時都可能熄滅的暗淡篝火堆…
張楚踏入鎮北軍大營后所見的一切,都和“勝利”這兩個字兒扯不上任何關系!
這里更像是一處潰兵安置站、流兵收容所。
見到這些。
張楚并未感到幸災樂禍。
心頭反倒說不出的悲哀。
鎮北軍的將士,都是好將士。
北疆防線戰、錦天府夜襲決戰,他們打出來的血性之氣,比捧日軍和武悼軍不差一分一毫!
這一場場勝利之中,也有他們流出的血,拼掉的命。
他們不該陪著霍氏受著這份窩囊氣…
霍氏是罪有應得。
他們有功無罪,不應得。
張楚心頭嘆息著,面沉如水的緩步穿過鎮北軍的大營,走進鎮北軍的主帥行營。
行營內也很冷清。
一盞孤燈,照亮置于行營中的四方桌。
四方桌上擺放著幾碟擺盤很精美的佐酒小菜,但看起來壓根就沒動幾筷子,連擺盤的造型都還沒被破壞。
但散落在四方桌上的幾個空酒壺,卻證明著,這幾碟小菜并不是剛剛擺上桌。
穿著一身便裝,發髻散亂、神色蕭索的霍鴻燁,坐在正對行營大門的四方桌主位上,眼見張楚進來,強笑著起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張盟主來了,快請坐。”
張楚拱了拱手:“少帥客氣了。”
他上前,拉開霍鴻燁對面的座椅,徐徐落座。
霍鴻燁也隨之落座,笑道:“等了張盟主許久,忍不住先飲了幾壺酒,張盟主莫怪。”
張楚微微搖了搖頭,沒說話。
他能猜到霍鴻燁請他來,想要說些什么。
他不該來。
但他還是來了。
有些事,總得有個了結。
“說起來,我與張盟主,又有好幾年未見了吧?”
霍鴻燁率先開口,寒暄道。
張楚打量著霍鴻燁,笑著輕聲道:“是好幾年了。”
兩人都覺得長。
但事實上,自當年錦天府一別,到如今也不過兩載有余…
只是這太多的經歷,將這兩年在這二人心中拉得很長很長而已。
更令張楚感嘆歲月是把豬飼料的是,是霍鴻燁的變化。
張楚至今都還記得當年金田縣外的初見。
那時的霍鴻燁,白馬輕裘、優雅不羈,俊美卓然,連他一個男人見了覺得驚艷!
而今的霍鴻燁,優雅不再,卓然不在,滿臉的皮笑肉不笑,妥妥的就是個世故油滑的油膩中年人。
自古美人嘆遲暮,英雄長恨見白頭。
可張楚總覺得,曾經天真爛漫的少年郎,變成令人望而生厭的油膩成年人,同樣悲哀…
寒暄畢。
霍鴻燁話鋒一轉,問道:“不知張盟主,如何看待對王真一組建擒蠻軍鎮壓玄北州一事。”
沒有拐彎抹角的試探。
也沒有惺惺作態的博人同情。
張楚很欣賞他的直爽干脆。
于是他也很直爽干脆的回道:“此乃朝廷旨意,我一介赳赳武夫,還能如何看待?”
他明白霍鴻燁話里的意思。
玄北州的蛋糕就這么大。
以前是代表鎮北王府的鎮北軍,代表大離朝廷的州府,和代表玄北江湖的北平盟,三家平分玄北州這塊蛋糕!
如今王真一進場,勢必要在這塊蛋糕上切一塊。
王真一分走了一份兒。
他們三家的那份兒,自然也就少了…
這是沒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利益之爭。
必須得刀刀見血!
但下午那道圣旨,都幾近赤裸裸的宣告,朝廷扶持王真一組建擒蠻軍,針對的其實是鎮北王府!
些許利益之爭,就像拉他北平盟卷入鎮北王和那位九五之尊的隔空博弈,也太不拿他張楚的腦子當一回事了吧?
更別提…他張楚還想當壓死霍青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霍鴻燁當然也知道,些許利益之爭,很難說動張楚進場。
但大戰將其,他怎么可能放過任何一絲助力?
“王真一的為人,不消我多言語,你應該也有所了解,若是放他坐大,只怕貴盟想要獨善其身也難!”
霍鴻燁說道。
這是實話。
高明的說客,從不以虛言恫嚇,而是以擺出事實讓其抉擇。
張楚也認同霍鴻燁的說法。
王真一,本就是個極類霍青的人物…鎮北王霍青。
此人掌控欲極強、手腕極強,且心狠手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他若在玄北州坐大,必會向北平盟下手!
但張楚并不杞人憂天。
王真一雖強。
可他北平盟也不是好惹的!
遠有站在玄北江湖后的那四位飛天宗師。
近有遠走東勝州尋求飛天之機的梁源長。
他張楚自身也是絕頂四品,積累幾年,遲早也能立地飛天…
王真一又不是沒腦子,怎么可能會來和北平盟死磕?
“這就不勞少帥擔憂了,我會妥善處理與王真一之間的沖突的。”
張楚淡淡的說道。
落座這么久。
他既沒有喝一口酒,也沒有吃一口菜,擺明了就是說不了幾句話就要離去。
霍鴻燁聞言,郁郁的端起酒杯一口飲盡。
過了好幾息后,他忽然嘆聲道:“張楚,你我總算相識多年,這一局,可不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我若是倒下,鎮北軍剩下的這幾萬弟兄和埋骨北四郡的數十萬英魂,可就真無家可歸了。”
說到最后,他的聲音變得顫抖,眼眶中也升起朦朧的水光。
他連忙提起酒壺,借斟酒的動作掩飾自己的失態。
張楚沉默了片刻。
他分不清,霍鴻燁這是因為王真一獲封冠軍侯、組建擒蠻軍,方寸大亂下的突然軟弱。
還是影帝級的表演。
不過他情愿相信是前者…
霍鴻燁是霍青長孫。
也是霍氏一族僅有的血脈。
但張楚對霍鴻燁的感官,一直都非常復雜。
恨屋及烏。
他是應該恨霍鴻燁的。
恨不能殺之后快!
北蠻入侵,害他失去了太多太多重要的人。
但他就是恨不起來。
既因為張楚與霍鴻燁打過很多交道。
知道霍鴻燁這個人,除了心眼小了點兒和喜歡端架子之外,沒啥大毛病。
俗話說人無完人,誰敢說自己完美無瑕,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啤酒見了都自動打開蓋?
若不是因為北蠻入侵,說不得張楚和霍鴻燁,還真能成為不錯的朋友。
也因為張楚能確定,北蠻入侵這件事其實和霍鴻燁并沒有太大的關系。
在鎮北王與那位九五之尊隔空博弈的棋局上。
霍鴻燁也只不過是一枚棋子。
或許是一枚比較重要的棋子。
但再重要,也是棋子。
而霍鴻燁本身,其實一直都在努力的試圖穩定局面、挽回局面。
奈何志大才疏,沒能有所作為。
但志大才疏并不是錯。
人的天資,本來就有高下之分。
霍鴻燁坐上鎮北軍少帥的位置,又不是憑借什么見不得人的作弊手段硬坐上去的,純粹是因為他姓霍。
最重要的是霍鴻燁這幾年,的的確確是在和北蠻人作戰。
而且他從未拿鎮北軍將士的人命,去換取勝利、換取戰功…
冤有頭。
債有主。
株連是封建遺毒。
張楚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里,沒這種遺毒。
所以他能夠不將對霍青的仇恨,蔓延到霍鴻燁身上。
甚至還能坐下來,和霍鴻燁心平氣和的聊上幾句。
但不找霍鴻燁算賬,已經是張楚所能做到的極限。
想他襄助霍氏?
不抱歉,辦、不、到!
“有些話,早些年我就跟想你說說。”
沉默了許久,張楚終于開口了:“北蠻人是怎么跨過的永明關,又是怎么打下的北四郡。”
“你心頭有數兒。”
“我心頭也有數兒。”
“我這個人,其實很自私。”
“沒那么多憂國憂民的高尚情懷。”
“我只在乎我身邊的親人、兄弟、朋友、部下…”
“只要他們都沒事兒,說實在的,你家老爺子玩兒什么時手段,我真不在乎!”
“偏偏北蠻人入關,害死了我很多親人、兄弟、朋友、部下…”
“還害得一個白頭發的家伙,至死都不愿意留塊碑!”
“北蠻人,這些年我前前后后也宰了六七萬。”
“和他們的賬,我算得七七八八了。”
“剩下的血債,該算到誰頭上,你知、我也知。”
“你人不壞。”
“鎮北軍的將士們,也都是保家衛國的好兒郎!”
“看著你們的面子,我和我北平盟,不會摻合你們和王真一之間的爭斗。”
說著,他提起面前的酒杯,與霍鴻燁面前的酒杯碰了一下:“今日我來見你,全的是昔年我與鎮北軍諸多弟兄的袍澤之義,和這些年你對我的提挈之情!”
“欠你的。”
“我早就還清了。”
“以后你走你的陽關道。”
“我過我的獨木橋。”
“最好不要再見面了。”
“再見面,說不定就是敵人了!”
言罷,張楚仰頭一口飲盡,然而放下酒杯,起身離去。
霍鴻燁緊咬著一口鋼牙,一言不發的目送張楚離去。
他的身軀微微顫抖著。
仿佛記起了什么他不不愿意記起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