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
封狼郡。
張楚盤坐在溪流中一塊裸露出水面的磐石上,已不知多久。
清清淡淡的陽光從側臉,一點一點移到他的頭頂上…
終于,他的眼瞼輕輕顫動了一下,意識從深層次的入定中緩緩退出來。
剎那間,復雜的遺憾涌上心頭。
這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試圖重新控制自己體內的火氣。
也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失敗。
已成心病…
他睜開眼,就見夕陽西下,彈指間一上午的時光就這么從他指縫間悄悄的溜走了。
侯在溪水旁與大劉閑聊的騾子,見他的背影略微晃動了一下,立刻快步涉水行至他的身前,小心翼翼的將一個小拇指粗的竹筒呈給他:”楚爺,這是家里的傳來的消息。“
張楚看了一眼,沒伸手接,只是淡淡的吐出一個字:“念。”
一個字,卻令騾子心頭巨震,心情瞬間變得沉重而緊迫。
他知道,自家大哥的情況,恐怕又惡化了。
他心頭思緒紛亂,面上卻不露分毫,點頭答了一聲“事“,然后從竹筒中取出輕紗一般的布帛,捻開后念誦道:“賢弟惠鑒,日前天行盟有客呼朋喚友至太平,系天行盟二長老,碧落泉燕家家主燕長青之子燕驚鴻…“
騾子越念越是煩悶。
信中所提之事,若是放在平時,或許的確是需要謹慎商議的大事!
但現在都什么時候了?
大哥哪還有心思考量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
姓烏的果然還是貪圖他們太平會的勢力!
張楚聽他一字一句的念完后,才伸出手道:”給我瞧瞧。“
騾子交心翼翼的將薄如蟬翼的布帛交到大哥手上。
張楚看了一眼。
的確是烏潛淵的筆跡。
他忽然笑道:“有意思。”
”有意思啊!“
他在笑。
騾子卻發現大哥的笑容說不出的苦澀與疲憊。
張楚和烏潛淵終歸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烏潛淵被一些看不見、摸不著,在他心頭卻真實存在的東西追著拼命向前奔跑,只要能實現他的目的,付出多大代價他都在所不惜。
張楚沒有太多的野望,他一直都在努力的把日子過踏實。
有句話是這樣說的: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張楚的初心是什么?
當然是做一條米蟲啊!
所以烏潛淵在聽完燕驚鴻開出的條件后,第一反應,是這些條件能帶給他多大的幫助。
而張楚看到這些條件后,第一反應,卻又是逼迫與選擇。
烏潛淵從燕驚鴻那句話中捕捉到了兩個信息,并將燕驚鴻的原話與他從中捕捉到的兩個信息一起轉述給了張楚。
但其實張楚不用知道燕驚鴻那句話,知道得也比烏潛淵多。
燕長青立地飛天在即?
他太平會與將北盟若不附他燕家的羽翼,他燕家便轉頭支持其他人?
猜猜看,張楚聯想到了什么?
玄北州江湖,還真是一塊大肥肉啊!
是個快要躋身宗師的人,就想來這塊肥肉上咬一口!
前有萬江流。
現有燕長青!
都是一丘之貉。
也都是勢在必得。
但張楚能怎么辦?
拒絕?
沒有拒絕的余地。
只要那個燕長青當真是欲借助玄北江湖之勢晉升宗師,那么燕家就不可能放過他,放過太平會。
他拒絕,只會有兩種后果。
第一種,燕家直接干掉他,鳩占鵲巢霸占太平會,以太平會為基業掀起一統玄北江湖的大戰。
第二種,就如燕驚鴻所說的那般,燕家轉頭支持其他人,連他帶太平會一起干掉,再一統玄北江湖。
不會有第三種可能?
什么?
燕長青是天行盟二長老?天行盟是江湖正道,不會干這種生靈涂炭的惡事?
真有這種想法…還是盡早回家養豬吧,豬豬比較憨厚可愛,再混江湖,恐留不住全尸。
指望孟小君背后的斷岳劍宗?
如果那個燕長青當真是飛天在即,那么哪怕斷岳劍宗比燕家還要略強一籌,也必不會來趟這灘渾水。
張楚自己現在就卡在七品晉六品的天塹上,被卡得欲仙欲死,太理解這種明明進一步就能海闊天空,卻死活就是上不去這一步只能各種委曲求全的憋屈感了。
易地而處,如果現在誰能跟他保證,只要他發動太平會跟誰干一架,就立刻拿離火榜上排名前三的奇火助他突破,那么,哪怕是盡起太平會所有帶刀之士,張楚只怕也在所不惜。
以己度人,燕家為助燕長青晉升宗師,必有拖家帶口一波流的決心和動機。
誰沒事兒敢去撩撥他們?
況且,燕長青是天行盟二長老,而盟小君他爹孟信陵才是三長老,明顯斷岳劍宗勢不如燕家。
再來一次?
先下手為強?弄死燕長青?推到燕家?
張楚暫時沒那個心氣兒了。
他現在的情況,也不允許他再展現坑殺萬江流的那種微操。
燕家更不是天刀門,背后只有一座終年飄雪的大雪山。
天行盟,他真的惹不起,也不愿去惹啊!
張楚的臉色陰晴不定許久,最終凝聚為一聲長嘆:“替我回封信給烏潛淵,我同意投靠燕家,個種細節,讓他先談著,等我回鎮后再做最后的商議。“
騾子把一雙眼睛瞪得跟鈴鐺一樣,神情呆滯的看著大哥。
他不敢相信,大哥會這么輕而易舉的就屈服。
會這么輕而易舉的就帶著他們拼殺了整整四年才打下的太平會,轉頭他人。
大哥不是這樣的。
當年那北蠻人,何等的鋪天蓋地、不可一世?
都沒能嚇住大哥!
還有當初那天刀門,都快打進北飲郡了!
也沒嚇住大哥!
怎么這次連照面都沒打,就直接慫了呢?
難道有了小太平,就失了鋼火?
還是因為他的武功出了岔子,沒了膽氣?
騾子想破頭也想不明白。
他只能倔強的不去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那番話。
張楚看著他。
看著他因為充血而變得赤紅的面龐。
看著他眼神中激蕩的情緒。
他很想將他知道的,告訴騾子。
也很想將他的難處,告訴騾子。
他知道,這些或許很難說清楚,但只要他肯說,騾子最終還是會相信他,會理解他的。
做兄弟,有今生沒來世的。
但他實在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這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得清楚的。
最終,張楚只是輕輕拍了拍騾子的肩頭,說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等忙完明天的事,我再好好跟你說這其中的隱情。”
騾子木然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他依然想不通。
但他努力嘗試著去理解大哥。
他跟了大哥四年。
他自問自己是了解大哥的為人的。
以大哥的性子,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認輸的。
大哥身邊,只剩下他了。
ps:老爺們都淡定點,咱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別像孩子一樣受點委屈就毒點毒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