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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質問

  鋤奸可能下馬的消息不脛而走,整個劇組都變得人心惶惶。下午拍攝的時候,整個現場處在凝重的氛圍中,簡直像火葬場一樣。

  現場凝重的氣氛對演員的表演產生了影響。在拍方姝和周里金對話鏡頭的時候出現了問題,這個鏡頭需要方姝露出略帶羞澀的笑容,本來是很簡單的鏡頭,但方姝怎么演都不行,笑出來不是不自然,就是沒有羞澀感。

  許望秋心頭冒出一股邪火,拿起擴音器重重摔在地上,指著方姝吼道:“你演的什么鬼?連個笑都演不好!你到底會不會演戲啊?你說你都演幾遍了,是不是以為膠片不要錢啊?”

  擴音器摔在地面發出的轟鳴,如同鼓槌重重敲在現場工作人員的心上。他們都嚇到了,許望秋平常總是扯著嗓子在現場咆哮,但總體上還是比較和善的,從來沒見他發這么大火。眾人呆呆地看著像獅子一樣咆哮的許望秋,連大氣不敢出。

  方姝出身很好,很小的時候就在烈火中永生里扮演小蘿卜頭,變成了家喻戶曉的明星。幾乎所有人都拿她當寶,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從來沒有敢這么對她說話。方姝只覺委屈萬分,眼眶里淚光涌動,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張克過來拍拍許望秋的肩膀,安慰道:“望秋,放松一點!你是這部戲的導演,是整個劇組的核心,你穩得住,劇組就穩得住;你要是亂了,整個劇組也就亂了。”

  “謝謝克老!”許望秋罵完方姝就后悔了,知道自己擔心鋤奸會下馬,以至于情緒都有些失控了。他看著蹲在地上嗚嗚哭泣的方姝,柔聲道歉:“方姝,剛才是我不好,不該沖你發脾氣。是我這個導演的工作沒做好。”方姝擦了擦眼淚道:“是我不好,是我沒演好。我們繼續拍吧!”許望秋對方姝印象大好,沖她笑了笑,大聲道:“各組準備!我們再來一條!”

  現場緊繃的空氣流動起來,工作人員都微微松了口氣,墳場一般的片場也頓時有了生氣。眾人打著哈哈,故作輕松地說笑兩句,專心干起活來。只是緊張的氣氛并沒有真正消散,下馬的陰影還籠罩著鋤奸劇組。

  第二天晚上七點,許望秋、謝非和張克來到了魔影廠會議室。此時的會議室已經坐了十多個導演,正小聲議論著這次對話會。運動結束,國家提倡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導演們的心思都活絡起來,都想著拍幾部好電影;但昨天胡副部長點名批判了魔影廠三部電影,這像一記悶棍敲在導演們的頭上,讓很多人感覺“倒春寒”來了。

  會議室里的導演都認識許望秋,也知道鋤奸被點名批評了,看到許望秋他們進來,紛紛打招呼。有導演問道:“望秋,聽說鋤奸被點名批評了,到底什么情況?”

  許望秋嘆了口氣,道:“我們的片子被說成反現實主義,歪曲地下黨形象,簡直是亂扣帽子。官字兩張口,他怎么說都行,但我是不會認的!”

  電影405謀殺案也被點了名,導演沈曜庭郁悶地道:“我們的片子被說成編造痕跡很大,還說有武打戲,要求做重大修改。公安與壞人戰斗,沒武打戲,電影能好看嗎?”

  有鋤奸和405謀殺案兩部電影的導演挑頭,眾人都紛紛抱怨起來。國家不是講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嘛,結果這不能拍,那個有問題,這還讓大家怎么拍電影?

  隨著魔影廠導演和藝管會的人陸陸到場,會議室很快坐滿了人。

  胡清明最后進來,他是在魔影廠領導簇擁下進來的,看上去派頭十足。胡清明五十多歲,長著一張鞋拔子臉,腦袋頂部一根頭發都沒有,光禿禿的,四周倒是草木茂盛,一雙小眼睛透著兇狠的光,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徐商楚落座后在現場掃視一圈,手在桌面敲了敲,制止住現場的嗡嗡聲:“同志們,我們開會了!”

  “胡部長這兩天到我們廠視察,對我們廠的生產和創作提出了很多意見;而廠里的創作人員也有不同看法。今天這次會議就是進行對話。胡部長說了,你們要是有什么意見,有什么不同看法,都可以提出來。”徐商楚講了幾句開場白,目光落在了許望秋身上,“望秋,胡部長點了鋤奸的名,而我聽說你們意見比較大,你先來談談吧!”

  此話剛落音,許望秋便感到一道陰冷的目光正注視著自己,就像被什么猛獸盯住了,他抬頭向那道目光看去,只見胡清明正用毒蛇一般的目光盯著自己。反正對方不可能放過自己,他也不打算給對方好臉色,露出一個不屑的笑容。

  許望秋說了兩句客套話,盯著胡清明那雙兇悍的小眼睛,平靜地道:“胡副部長點了鋤奸的名,還送了我們兩頂大帽子,一頂是反現實主義;一頂是歪曲地下黨形象。我年紀小不懂事,肩膀稚嫩,受不住這兩頂大帽子啊!”

  魔影廠的人都非常吃驚,心想許望秋真是好大的膽子啊,竟然敢胡部長這么說話!

  許望秋繼續道:“什么是現實主義?現實主義是來自于真實生活,不是憑空捏造。鋤奸的原型是特科鏟除叛徒白鑫,故事中犧牲的隊員也大多有原型。既然故事中的主要人物和事件都有真實依據,憑什么說鋤奸反現實主義?”

  說到這里,許望秋掃了一眼全場,見眾人都微微點頭,便繼續往下講:“再說歪曲地下黨形象。請問我們什么地方歪曲地下黨形象了?在鋤奸中,鋤奸小隊落入敵人的圈套,大部分隊員都戰死了,只剩下段海平他們三個人。在如此艱難的情況下,他們依然不顧犧牲,堅決鏟除叛徒,最后只有段海平活下來。電影里的地下黨舍生忘死,為革命前赴后繼,請問我們哪里歪曲地下黨形象了?再說叛徒,我們有美化叛徒嗎?沒有吧!我就不明白,明明是一部頌揚地下黨為革命舍生忘死的電影,怎么就扯到歪曲地下黨形象了呢?”

  胡清明冷冷地道:“你剛才說故事原型是特科鋤奸,但在鋤奸的故事里,南江省省委機關被敵人搗毀,鋤奸小隊全部犧牲,只剩下段海平活了下來。我們的地下黨就這么無能嗎?這難道不是對特科和地下黨的最大抹黑嗎?”

  在這個時代這樣的事很多,比如北影廠重拍南征北戰,有一次拍戰斗中的戰士,為了增加戰斗氣氛,導演成蔭給兩個戰士臉上涂了點黑色油彩,結果被指責為“肆意歪曲我軍英雄形象”。再比如中國和加拿大聯合拍攝白求恩時,外國導演覺得八路軍臉上太干凈,往戰士臉上抹了點土。中方導演一看,馬上把土給擦了,說八路軍怎么能臟兮兮的呢!

  眼前這位差不多也是這個邏輯,地下黨怎么能犧牲呢?鋤奸竟然讓地下黨犧牲這么多人,就是在歪曲地下黨形象啊!

  這種創作思維主導了中國影視很多年,導致主旋律電影的主角都高大全,沒有任何缺點,身上全是優點,跟圣人似的。由于人物和故事過于虛假,過于脫離實際,觀眾根本不愛看,以至于絕大部分觀眾一聽主旋律就擺手。

  這也讓很多電影人產生了誤解,以為觀眾不愛看主旋律。陳可欣的投名狀跟集結號打擂臺的時候,就覺得一部拍解放軍的電影,老百姓怎么會認呢?結果巨星云集的投名狀被集結號打得滿地找牙。后來的戰狼、紅海行動等電影都證明,觀眾是認主旋律的,關鍵是你要拍得好看。

  許望秋無法理解胡清明的創作思維,忍不住道:“1934年12月6日早晨,在叛徒張阿四的引領下,特科行動科負責人鄺惠安被捕。幾乎在同時,特科行動科的孟華庭、趙軒等人均遭到逮捕。到傍晚,30名特科隊員全部被捕。1935年2月春節前夕,鄺惠安、孟華庭、趙軒、陳杰明4位烈士被執行絞刑,其余的不是重刑就是叛變。再說北平特科,1934年11月, 11月7日,北平特科的20名成員全部被捕,整個北平特科完全被敵人摧毀。我們電影中鋤奸小隊隊員大部分戰死,如果這叫不真實,那請問胡部長什么叫真實?如果我們把敵人拍成傻子,拍成白癡,那前輩們犧牲的算什么?是被傻子打死的嗎?”

  許望秋指著頭頂,大聲道:“你敢摸著自己的良心,敢對著天上的烈士說這話嗎?”

  魔影廠都被許望秋驚著了,心想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這根本不是對話,是在質問啊!

  張克不可能自己的學生承受一切:“我就是地下黨,蹲過國民黨監獄,在監獄中看到過我們的同志被敵人帶出去槍殺。我絕對不會歪曲地下黨形象,更不會歪曲死去戰友的形象!在我看來,如果把地下工作拍成過家家,把地下工作說得很容易,把地下黨拍成打不死的金剛,那才是對地下工作的最大歪曲。”

  謝非是紅二代,并不怕事,又是鋤奸的聯合導演,也忍不住開口了:“把敵人拍成傻子,把地下黨拍成戰無不勝,我們的后輩會怎么想?他們以為敵人是傻子,革命跟玩鬧似的,輕松就成功了。我們給年輕人講國旗是烈士的鮮血染紅的,那他們如何能夠理解這句話?又怎么能理解前輩作出的巨大犧牲?這才是對先烈們的褻瀆,對地下黨形象的最大歪曲!”

  魔影廠的人目瞪口呆地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心想北電的老師和學生很厲害啊,面對胡部長毫無懼色,還說得特別有道理。

  張克毫不客氣地道:“今天我把話放在這里,如果我們的電影真有問題,那我無話可說,但要是給我們扣反現實主義、抹黑地下黨形象這種帽子,我絕對不會認!這官司就是打到中央,打到最高首長那里,我也絕對不會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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