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和包拯落座,一邊的張岊道:“節帥和龍圖才來!上面的人等的心焦。那老兒已經出來告了幾次罪,說兩位相公不到,他們如何能夠開演?”
杜中宵道:“我們到了,你們哪個敢隨便說話?今日只要開心,晚到比早到好。”
坐在周圍的官員一起笑。張岊也笑,口中道:“聽說來的這一伙人,特意為節帥前次勝黨項寫了一段戲。下面坐著的軍中將領士卒,都眼巴巴地等著呢。”
正說話間,上面出來一個老兒,想來是唱戲的這些人的班主。向四周告罪,又向坐在中間的杜中宵和包拯拱手作個揖,口中道:“小老兒宋七公,京師人氏,一向在瓦子里招人演些歌舞雜劇,賺了錢米養活家小,前些日子,京城中人都在傳,一個年少統兵的杜太保,率大軍連敗契丹、黨項諸般番人,奪下了陰山下千里之廣數州之地,建了一個河曲路。就在這里建了一座大城,名勝州,為本路首州。這城極是廣大,諸般繁華。小老兒一個相熟的到這里做些商賈買賣,邀小老兒一起來,言城里新建了一座商場,設的有勾欄瓦子,可以如以前一樣賣藝為生。小老兒是個耳朵軟的人,被他說的心動,便買了幾張火車票,帶著幾個藝人上了火車,來了這里…”
包拯對杜中宵道:“京城里市井傳說,可比我們這里的戰事熱鬧多了。”
杜中宵道:“市井傳說,當然是越離奇越好。便如龍圖,少言寡語一個人,傳起來有什么趣味?”
包拯聽了連連搖頭:“經略數萬兵馬,連敗強敵,拓地千里,自然市井流傳。我自出仕,雖不能說一事無成,可也沒有奇特之處,有什么能夠吸引市井百姓的?”
杜中宵微笑不語。真實的歷史是一個樣子,書本上的歷史又是一個樣子,百姓中流傳的歷史,又是另一個樣子。包拯是一個挺無趣的人,可架不住流傳得廣,后世的人誰不知道“包龍圖打座開封府”?這種事情說不清楚,也沒有規律可循。便如現在,杜中宵是經略使,包拯是轉運使,哪個敢說后世的人會不會口口相傳,自己這個經略使還是他這個轉運使的手下?
那小老兒說了好一會,看見臺下的觀眾有些不耐煩,知道火候道了。作個揖,退下臺去。
“來了,來了!”看臺下面一片竊竊私語,顯然是都在等著臺上演前些日子河州戰事。那一戰杜中宵以三萬兵馬,對黨項十二萬大軍,全殲六萬敵軍,打得黨項閉右廂軍城不出,是河曲路兵馬最榮耀的時刻。從河曲路出去的軍人,不管是將領還是士卒,一說就是曾以三萬敗黨項十二萬大軍,梟首六萬。全殲的那六萬兵馬其實沒死多少人,不妨礙他們對別人說全部梟首。
戲臺上出來五個人,一個扮作黨項人,髠發胡服,樣子滑稽。另一個漢將打扮,手中掂一桿槍,與扮作黨項人的那一個在臺上轉著起舞。其余幾個也不知道是兵還是觀眾,跑來跑去,有時候還會翻幾個跟頭,惹得臺下一片叫好。
正式的雜劇開始之前,會有一小段與內容無關的表演,多是觀眾喜聞樂見的身邊事,用來吸引觀眾注意力,稱為“艷段”。今天的這一小段戲,應該就是京城百姓想看的河州戰事。至于演的什么,反正當時的主帥杜中宵看不懂,他甚至分不出舞臺上的幾個人都是扮的什么角色。看不懂沒關系,知道他們是在奉承自己,到時會拍手掌就是了。
臺下的大多數觀眾倒是看得高興,不斷有喝采聲和歡呼聲。這種舞臺表演,最重要的是熱鬧,一些小細節的與觀眾心靈相通。既不能反映當時的事實,也沒有讓人如癡如醉的吸引力,傳播開來,只是告訴觀眾一個故事。
這一小段演完,臺下觀眾哄然叫好,杜中宵和包拯一起,微笑鼓掌。
正劇開始,便不再似剛才熱鬧,演的是京城熱門曲目《鶯鶯六幺》。從唐時出現,后世流傳千余年的故事。曲調六幺則是來自于唐時大曲,里面裁截出來,配以唱詞,而演繹故事。曲調婉轉多變,時而舒緩,時而急促,所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竊竊如私語”。與曲調相配,舞態曼妙,“輕盈綠腰舞”。
音樂和戲劇大致能反映一個時代的精神,二百多年戰亂,對外連戰連敗,此時天下流行的音樂多是這個味道。五代武夫當國,詞與音樂趨向于兩個方向。一是多寫閨房,詞風香軟,流行甚廣。再一個是文人詩詞中的惆悵、失落,成為一種風格。
武夫當國的軍閥時代,并不會出現激昂向上的社會精神,大多時候會加速墮落。詞風香軟,便是一種表現,手握大權的武夫喜歡這個調調。惆悵失落,貼合懷才不遇的一時豪杰,成為兩個方向。而市井百姓的娛樂,在失去家國情懷后,多以身邊事為主,或者把經典故事放到身邊的環境中,透露出詼諧、諷刺和幻滅的風格。這種風格,其實跟河曲路的風格不相符。
杜中宵現在希望聽到的,是千里大漠、金戈鐵馬、勇武奮發的曲風。可惜臺上的演的,河州一戰成了鬧劇,接下來的就是吚吚呀呀,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
寫一首豪放詞不難,甚至邊塞詩也不難寫,難的是沒有曲子。紙面上的文字,只能是文人之間的互相欣賞或吹捧,無法成為一個時代的精神。昂揚奮發的社會精神,會催生一批令人奮發的曲子。有這種曲子的陪伴,有實實在在的戰績,金戈鐵馬的詩詞才會流傳民間。
看過第一出雜劇,杜中宵便起身離去。帶著幾個隨從,四處轉一轉。
今天是商場開業的日子,管商場的阮主管特意從京城請了瓦子勾欄的名角來,一為慶賀,一為吸引人前來。阮主管是京城里的富戶,幾代人做生意,算是專業人氏。
這處商場,南門是正門。中間是兩層大廳做商場,西邊是錢引務、金銀鋪、書鋪等,東邊則是勝州最大的官酒樓。商場后面,包括商場從南到北的中間地帶,都是瓦子勾欄,把整個區域分成幾塊。賀主管在京城里有人脈,請了許多藝人來,將來會非常熱鬧。
商場為常平司所有,酒樓屬州衙,都是官方產業,不過官方并不經營。勝州是新城,百姓都是新遷來的,當然也沒有大戶,沒法跟其他地方一樣,用大戶為主管,官方定死每年收的最低利潤。阮主管和酒樓的賀主管都是從京城雇來的,除了每年保底的工錢,還有分紅。官府派來的人,主要是管錢賬,同時監督日常經營,并不參與管理。宋朝的官營產業大多都是如此,除了鐵監、軍器監這樣關系重大的產業,官方一般不直接經營。除了產權,與民間工商業區別不大。就連鐵監,除了跟商場的合作,賣向民間的鐵器也大多放了出去,由專門的商人包售。
此時百姓大多聚在戲臺前面,有一部分商人在整理商鋪,大多大門緊閉。
錢引務關著門,金銀鋪的主人正指揮幾個小廝忙里忙外地收拾,書鋪兩個先生坐在里面,三個小廝靠在門口,百無聊賴地看風景。
到了東邊,酒樓尚沒有開業,小廝們正一起結彩樓,下面幾個女妓在嬉笑。
杜中宵實在不想回到戲臺前去看插科打諢,信步走過了街道。
臨街的一處大鋪,也不知做什么生意,幾個番人打扮的正在忙忙碌碌。收拾房屋,不知從哪里買來花草四處擺放,還到處張掛絹綢。
正在杜中宵不知向哪里去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道:“節帥不在那里觀戲,怎么到小的店前來?”
杜中宵轉身,見旁邊店鋪前站著一個人,正向自己行禮,正是以前認識的藏才小首領王普。
左右無事,杜中宵走到王普店前,道:“那些戲京城里以前看過,再看就沒了意思,四處閑逛。”
一邊說著,一邊看了看王普的店鋪,對他道:“原來你也在這里買了鋪子,要做什么生意?”
王普道:“小的也不會做生意,想著賣吃食容易,縱然賺不到,也不會虧了本錢。想學以前在唐龍鎮見過的賣面店家,開一家面鋪。”
杜中宵點頭:“好,這里位置著實不錯,只要用心做,必能賺錢。”
聽了這話,王普滿臉都是笑:“節帥說的是。租到這處鋪子,著實是小的運氣!那一日小的到宅店務里交了五百文錢,官人一抽,便就抽到了這里!”
說到這里,指著旁邊的鋪子道:“節帥且看,旁邊的那一間鋪子,是西域來的番商金三的。他不耐煩與人一起等著抽鋪,自己選了這一間,每一間比小的一月多五十文租金呢。說來好笑,那一日他嫌路遠不到金銀鋪解銀子,讓小的跑腿,賺他一百文錢。卻不想,一回頭我們做了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