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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做個什么樣的官

  當街發生命案,很快就轟動了整個州城。譙縣縣尉帶了幾個公人,驗過尸身,現場具結文書,便就吩咐押往司理院。人命官司,縣里沒有審理的權限,必須報州。譙縣是附郭縣,來走一個過場,便就飛速送走,免得留在他這里夜長夢多。

  杜中宵一直在城門處看著,對身邊的韓月娘道:“你看,我說不要去拜神,你偏要不聽。這才走到城門,便就出了如此大案。算了,讓排軍挑著香燭去燒化了吧,我們官宦人家怎好去拜?”

  韓月娘奇道:“你自做官,怎么就不能去拜神了?”

  “這種地方小神,俱是由朝廷封賜,佑護地方百姓的。身具官身,進了他們的廟門,只怕神明也會疑惑,不知該如何處置。你聽我的話,自己不要去了,以后也不要隨便亂拜。”

  韓月娘將信將疑,只好吩咐兩個排軍,挑著香燭到廟里去,自己便就不出城了。

  那邊鐘縣尉一切安排妥當,過來拜見杜中宵:“下官見過節推。似此當街殺人兇案,本城已多年未見,實是駭人聽聞。如此大案,縣里不敢審訊,已移本州司理院。節推既親見其事,何不與下官一起,前往州衙,向嚴司理分說明白。強似當街拘拿證人,七嘴八舌,說不清楚。”

  杜中宵點了點頭:“如此也好。你先到州衙去,我送內人回家,換了公服,自會前去。”

  鐘縣尉拱手應諾,千恩萬謝,帶著人向州衙去了。

  杜中宵向韓月娘道:“沒奈何,今日正好撞上,怎好置身事外?我送你回去,再去州衙。”

  韓月娘一直扭轉身子,不敢看兇案發生的地方,聽見杜中宵說話,才道:“那孩子小小年紀,看起來不是個兇人。我聽他說,是別人貪財破了他家,才前來復仇。這些話你都聽見,到了官衙,親自分說明白也好。殺人固然不對,被人期得狠了總是有情有可憫。”

  杜中宵道:“我明白。你轉過身來,扭著身子說話,我看著都別扭。”

  韓月娘小聲道:“我看見血,心里有些害怕。那些人都走了么?”

  “本縣縣尉帶著公人來了,自然是都走了。”

  聽見這話,韓月娘才轉過身來,一眼看見不遠處的血跡,不由“啊”了一聲。

  杜中宵喚過柴信,讓他安排了排軍挑著香燭去燒化,與自己一起送韓月娘回家。

  幫著杜中宵換了公服,韓月娘低聲對杜中宵道:“我看那孩子甚是可憐,又是報毀家之仇,才去殺人。若是有辦法,官人不妨幫他一幫,怎么也留條性命。”

  杜中宵沉默了一會,轉身對韓月娘道:“本來我該對你說,婦道人家,不要過問公事。唉,只是我這人怎么說呢,很多事情知道該怎么做,但卻未必就會真地去做。”

  韓月娘捂嘴笑道:“那就不要說了。我們夫妻兩個說話,我說你只管聽著,不方便做,那就當沒聽到好了。一本正經地訓斥我,那這日子過得還有什么意思。”

  杜中宵微微一笑,轉身坐了下來:“我也是如此想的。只不過怕你沒有分寸,以后嘮叨得習慣成自然,那就難改了,我也會不勝其煩。今天的事情,其實我有幾個選擇,心中猶豫,你幫著拿個主意。”

  韓月娘歪著腦袋道:“我婦道人家,怎么敢在公事上幫你拿主意?不過夫妻之間,說說也無妨。”

  “當街行兇,其罪至重,常理來說,那孩子的性命此番是保不住了。要想保住他的性命,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證明死者犯了十惡不赦的重罪,那孩子真地是報父母大仇。即使如此,還要加上多次報官不得審冤,才好為他減刑。只是,如此一來,便就得罪了州里同僚——”

  韓月娘奇道:“活人性命,不是你們做官的政績嗎?怎么會得罪同僚?”

  杜中宵搖了搖頭:“那天我們搬到這里,便聽柴信說過,這里原是那個陶十七家的房子,他曾經多次報官,只是沒有結果。你想啊,前幾次他報官都不得伸冤,現在當街殺人才去查清,不是說以前的官員審案不明嗎?這可是人命大案,一個不好,就要有官員因此受罰。”

  韓月娘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又道:“饒是如此,活人性命總是積功德。”

  杜中宵點頭:“不錯,我也是這樣想的。其實,現在的知州、通判、簽判都來任官不久,大多都與這種陳年舊案無關,并不是什么大事。反而是下面的公吏,因怕受罰,只怕會從中作梗。這些且不說,哪怕州里官員一起用心,真想查這案,還有一樁無論如何都不好辦。”

  韓月娘推了推杜中宵的肩膀:“有什么難辦的你只管說清楚就是,怎么吊人胃口!”

  “我剛才問了,死者是永城縣的吏人,來州里催繳文書。除了衙門里的幾個公吏,州里并沒有熟識的人,而陶十七一直居住在州城,怎么會跟他家里扯上關系?我就怕那孩子殺錯了人啊——”

  “呀!”韓月娘禁不住掩住口。“這——這可就沒有辦法了!”

  杜中宵靜靜地看著韓月娘,過了好一會,才重重嘆了口氣:“我雖然為官不久,但中進士之后,在京城里也學了幾個月公務,路上每過一地必與官員交談,著實學到不少東西。如果我估計得不錯,由于死者在州城并沒有熟人,此案大約就是這樣了結了,那孩子難逃一死。但是——”

  韓月娘聽到這里不由發急:“你倒是把話說下去呀,真是急死個人!”

  “當街殺人,如此果決,陶十七十幾歲的人,怎么可能把人認錯!你信嗎?”

  韓月娘一聽,怔了一會,才試著問道:“你說,這案或有隱情?”

  杜中宵重重點了點頭:“那孩子目光清澈,從里到外都透著精明靈氣,怎么會如此糊涂!當然或許是我猜錯,那自然一切休提。如果我看得不錯,似陶十七那種人,怎么會認錯人!沒認錯人,那此案很有可能就跟永城有關。衙門里的吏人,很多都跟外面的游手閑人不清不楚,真涉案也不稀奇。”

  韓月娘道:“你既是如此想,就該把那孩子的命力保下來,去查清楚啊!”

  杜中宵搖了搖頭,嘆口氣:“所以此事我才要與你商量,我到底要做個什么樣的官。中了進士,受了這份俸祿,那便是一輩子的事。當街殺人,如此重案,上面必然要地方盡快審理。而如果有隱情,必然不是短時間可以查清。我是推官,此案可管可不管。不管,十之八九就是盡快問斬——”

  說到這里,杜中宵搖了搖腦袋:“而如果我要硬保陶十七,就只能把此案先拖下來,借著自己過些日子去永城的機會,查探清楚。我一個新科進士,硬頂著州里官員,拖延案子,嘿——”

  “做官有兩種。一是謹小慎微,步步為營,不做出風頭冒險的事,我就是個這樣的人。還有一種是銳竟進取,只要認定了,便就不管別人說什么,硬著頭皮去干。”

  韓月娘聽了杜中宵的話,愣了一會才道:“一件小事,你怎么想這么多?人命關天——”

  杜中宵一擺手:“陶十七當街殺人,哪怕查出來他是報仇,性命也難保住,除非圣上德音。不過他拼上一命,把案子查清楚讓他走得安心罷了。但是我這一步踏出去,別人眼里就是這么個人,以后就積習難改,官場上只怕難回頭了。夫妻兩個,我總要問一問你才好。”

  韓月娘看著杜中宵,張著嘴,一時竟不知道說什么好。

  杜中宵道:“你或許覺得我是小題大做,其實不是。做官就是這么回事,一件事做出來,以后人人都記得,聽你的名字先就想起這件事來,然后就都傳著這是個什么樣的人。考進士之前,我曾經做過一篇賦,好多人都因這文知道了我的名字,以為我會做那樣文章。直到考中進士,才算沒人提起了。如果這次我力保陶十七,以后好多年都會受此影響。他的性命本就保不住,又違我本意,是以為難。”

  這就是形象建設,以后官路漫長,杜中宵要想清楚做個什么樣的官。人命大案,如果杜中宵跟大多數的官員意見不一致,此次就出名了。在官場上傳開,以后不管到了哪里,給別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

  這種事情很難分清好與壞,有利不利也難說得很。只是一步踏出,給別人留下了印象,以后想再改變形象只怕不易。來到這個世界,杜中宵一向謹小慎微,實在不想讓人覺得自己貪功冒進。如果經過自己的努力可以救人一命還有價值,明知不行,做與不做就值得考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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