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天下的發解舉子齊聚京城,熱鬧非凡。這是京城商戶數年一次的大狂歡,雖然是天寒地凍的季節,卻總有生意徹夜不休。
杜中宵一個人躺在客棧里,看著家信。離家時說好到京城游學幾個月就回家,沒想到就這么待了下來。好在順利從國子監發解,算是跨過了科考的第一步。
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與韓家一起搬到了許州,雇了幾個主管照看各處生意。此次來信,父親說與韓家已經商定,等此次杜中宵回家,便與韓月娘成親。如果僥幸中了進士,便小兩口一起出去當官,如果不中,回家接著讀書。現在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家了,供得起杜中宵一個閑人。
把信放下,杜中宵枕著手看著屋頂出神,面前浮現出韓月娘的臉龐。其實人生不就是這樣嗎,一個家庭,一段生命的旅途,相知相攜一起走到路程的終點。自己對于中進士做官過于執著了,一年來患得患失,反而失去了生命的樂趣。其實,自己年不足二十,哪怕此次不中,有了這一次的經驗,下一次科考必然會容易許多。捫心自問,真地有必要如此焦慮嗎?
嘆了口氣,杜中宵也不知道答案。潛意識當中,杜中宵感覺此次是最好的機會。特別是前些天見到了王安石,杜中宵就更加覺得如此。這個人的出現是一個標志性事件,一個新時代即將到來了,自己要趕在最合適的時機上車。這是時代的列車,倒并不一定是王安石的列車。
一時無事,杜中宵努力回想前世學過的王安石變法的經過和內容,分析其中的利弊,選擇自己最合適的道路。王安石的車不好上,這毫無疑問,只想一想他身后自己黨派的樣子,就得仔細掂量。同樣反對派的車也不能搭,他們斗倒王安石的辦法就是熬,杜中宵哪里能花一輩子這樣跟人耗。
想到這里,杜中宵只覺得嘴里發苦。仔細回想歷史書上的內容,便就知道這是一個屬于王安石的時代,他有足夠的才華,也有足夠的毅力,堅定地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其他的人要么贊同他,要么反對他,能夠站在中間挺立不倒的,都非常人。
想起前些日子見的那個沉默寡言、目光堅定的年輕人,杜中宵便就知道,自己要想在這個時代有所作為,避不開他。杜中宵也清楚地知道,哪怕記得歷史書上講的王安石變法的內容,照著那些變法內容自己去施政,也未必能夠吸引王安石的支持。那些變法內容從來不是全部,只是王安石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所采取的措施。他換一個位置,換一個視角,不知道會產生什么想法。
這是一個有理想的人,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付出什么,目標堅定。而且不管是他的私德還是做事的能力,都無可指摘,除了結黨,很難斗倒他。
微微搖了搖頭,杜中宵決定不再想這些。最關鍵的是王安石是個有理想的人,上以圣賢自期,下想治國安民,并不是為了政治利益而結黨,這就足夠了。至于最后誰上誰的車,誰做司機誰做乘客,現在想這些還為時過早。最關鍵的,杜中宵還要想方設法考上進士。
正在這時,房外傳來聲音:“杜兄在嗎?在下曹居成,你家里有些物事托我帶來。”
杜中宵翻身起床,略收拾一下打開房門,看著曹居成站在門外。
曹居成滿臉堆笑,上前拱手:“杜兄在就好。此次在下僥幸從本州發解,來京的時候,你家里備了些衣物,讓我帶給杜兄。——哦,天色不早,我們出去飲兩杯如何?”
杜中宵看著曹居成,沉默了一會,才點了點頭:“好。”
此次再見曹居成,與以前大大不同了。他再沒有那種高高在上的氣焰,甚至在杜中宵面前有一種諂媚,生怕得罪杜中宵的感覺。此次發解試,曹居成成功過關,不枉他數千里跋涉從福建路趕到中原。至于吳克久,不但是未過發解試,現在還麻煩纏身。
杜中宵向朝廷獻上了蒸酒的冊子,杜家由此獲得了三州蒸酒的特權。此次有朝廷下令,地方執行起來格外嚴格,酒糟價格州縣定死,杜家的酒課也有了明確數目。跟杜家鬧矛盾的“其香居”,受到縣里其他酒樓的排擠,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現在臨穎城里,替杜家管著酒樓生意的主管,是一位除役衙前,曾經撲買過官酒樓。他做起事來比杜循更加有手段,幾個月就擠得“其香居”沒有錢賺,吳家一直咬著牙向里面填錢。酒課是死的,只要吳家找不到接手的人家,酒樓關門都要官府的同意。奈何“其香居”離“醉仙居”太近,誰會作死去接那個生意?吳克久家里,現在只想著縣里開恩,讓他們盡快把酒樓關了了事。
曹居成到臨穎縣,目的就是了取得發解資格,現在這種局面,哪里會攙和進杜家和吳家的紛爭。他離開臨穎,到京趕考之前,甚至還專門到許州杜循那里,為杜中宵帶些物品來。
收了家里寄來的衣物,杜中宵走出房門,與曹居成一起尋地方喝酒。
自己與吳克久的諸般紛爭,曹居成多數時候只是個看客,特別是到京城之后,他專心學問,沒有參與吳克久的事。到底是同鄉人,杜中宵也不想拒人千里之外,誰知道他以后會不會考中進士呢。
到了一個酒鋪坐下,酒菜上來,曹居成舉杯道:“在下恭賀杜兄自國子監發解,祝不日高中!”
杜中宵一飲而盡,看著曹居成道:“這有什么,你不是也如愿以償,從本州發解了么。”
曹居成滿臉堆笑:“慚愧,僥幸而已。若是杜兄回鄉,那就難說得緊了。”
杜中宵笑笑不說話。自己雖然天天擔心后邊的省試和殿試,但自信怎么也比曹居成強得多,本州發解絕無問題。曹居成說得不錯,自己不回鄉,便宜了別人。
飲了幾杯酒,曹居成嘆口氣道:“我千里迢迢來到中原,只要中舉。此番得償所愿,十之八九不會再回許州了。離鄉數年,也不知家里如何。只愿此次能得個出身,回鄉光宗耀祖。”
杜中宵沉默一會,舉杯道:“既如此,我祝你得償所愿!”
兩人一起飲了酒,一時無話。福建路是科舉重地,世代官宦的大族不知凡幾,遠不是許州那種地方能比的。曹居成一旦中了進士,回去之后與大族聯姻結親,勢力不可小視。這一點杜中宵比不上,他就是中了進士,也只能在官場上自己奮斗。所以思考再三,還是接受了曹居成的好意,相逢一笑泯恩仇。以前的恩恩怨怨,就只算在吳克久一個人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