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波巨浪率先便涌向了國子監,巳時第一堂課結束后,國子監就聽聞了早朝上發生的事。
國子監里霎時炸開了鍋,監生們一片嘩然。
“這簡直是賣國啊!”
不知道是誰義憤填膺地率先怒斥。
端木珩也在課堂上,眉頭緊皺,眸色幽深。
對于皇帝這個人,端木珩早就失望了,如今也不過是更失望而已。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不足以形容他這個人。
課堂上的其他同窗們都是情緒激動,一個個臉上寫滿了憤慨。
“是啊,為了滅掉眼中釘,不惜通敵,如此不擇手段,簡直是斯文敗類!”
“而且,他還引北燕軍入關,這根本就是引狼入室,在拿大盛的江山和百姓兒戲!!”
“皇上竟然叛國賣國,他…他…”
他還算是大盛的皇帝嗎?!
同窗們的聲音越來越高昂尖銳,譴責皇帝的不義之舉。
“你…你們這是大逆不道!”
就在這時,一個二十余歲、著青色直裰的監生霍地站起身來,粗聲打斷了其他人。
“皇上就是就是皇上,乃是大盛天子。皇上做什么都是對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雷霆雨露就是君恩!”
這青衣監生一派激憤地環視眾人,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樣子。
周圍的其他監生神情各異,或是皺了皺眉頭,或是不以為然,或是心有同感,亦或是憤然與那青衣監生爭論了起來,各抒己見。
這邊吵得越來越激烈,端木珩一言不發地收拾起書箱,這時,三四個監生忽然走到了端木珩的跟前。
其中一個藍衣監生看著端木珩問道:“端木兄,這件事…你怎么看?”
端木珩正好合上了書箱,修長且有著薄繭的雙手搭在書香蓋子上,不緊不慢地說道:“鎮北王府無辜,北境將士無辜,北境百姓無辜。”
他們都死于皇帝的一己私利。
這其中也包括大伯父端木朗,若非是北境連年戰火,端木紜和端木緋又何至于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女!
他的聲音并不算特別響亮,卻清晰有力,傳遍了整個課堂。
周圍的那些監生們仿佛失聲似的,一個個都安靜了下來,陷入一片死寂。
課堂外,暖風徐徐拂動樹梢,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在眾人的心湖上撥起了陣陣漣漪,一圈圈地擴散開去。
不管怎么樣,端木珩說到了關鍵點。
課堂上靜了片刻,直到一個哽咽的男音打破了沉寂:
“端木兄所言不差!”
眾人皆是下意識地循聲看去,只見東側窗邊站著一個灰衣監生,兩眼通紅,眸子里隱約閃著淚光,神情中不知是憤多,還是悲多。
“張兄,我記得你原是北境人…”有人低低地說了一句。
灰衣監生張益楓長嘆了口氣,看著窗外搖曳的樹梢,眸底閃閃爍爍,“我家就在北境羅羨城…當年我隨家母來京城給外祖母祝壽,這才離開羅羨城兩天,就聽聞了羅羨城被攻陷的事。”
“北燕人破了羅羨城后,屠城三日,不留活口。消息傳來時,家母當下暈厥了過去,只恨不得陪家父、弟弟們一起去死,可是為了我…”
“當時北燕大軍來勢洶洶,沒幾天又破了計愷城,北境幾城都人心惶惶,我們母子一路隨著流民一起逃離了北境,好不容易才逃到了京城。”
“而家母也在逃亡的路上重病過世,只留下我孤苦一人。”
張益楓的聲音越來越苦澀,不過短短不到一個月,他就從一個父母雙全、兄弟和樂的人變成了一個孑然一身的孤兒。
周圍更靜了!
“張兄,你節…”
有人想勸他節哀,然而后面的“哀”字還沒出口,就見那張益楓仿佛發狂似的抓起一旁的筆就朝窗外丟了出去。
他還覺得猶不解氣,又把硯臺也丟了出去。
“撲通!”
硯臺墜入窗外的池塘中,硯臺上的墨水也在清澈的池水中散了開來,綻開了一朵黑色的墨花。
眾人皆是怔怔地看著他,只見他眼角倏然滑下一行滾燙的淚水,眼睛更紅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眾人感覺心頭像是壓了一塊巨石似的。
張益楓以袖口擦去了淚水,斬釘截鐵地發出誓言:“這件事,若皇上不給個交代,我此生再不碰筆硯!”
他的聲音高昂而激憤,神情堅定。
一時,眾人嘩然。
他這意思分明就是說要放棄科舉,放棄為官。
他們讀書人十年寒窗苦讀只為有朝一日貨與帝王家,他這句話就等于是放棄過去近二十年的努力。
然而,此時此刻,卻沒有人去勸阻他。
眾人的心中同樣掙扎,同樣茫然,他們寒窗苦讀除了為了向帝王盡忠,同時也是為了造福天下黎民百姓,為了名垂青史,像這樣不惜賣國的皇帝,值得他們效忠嗎?!
“張兄,你說的是。”一個靛衣監生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張益楓的身側,“皇上必須得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這種激憤的情緒仿佛會傳染般,不少監生們一個接著一個地出聲附和著,表示支持。
監生們恍如一鍋煮沸的熱水般沸騰了起來。
張益楓的眸子似是燃著熊熊烈火似的,忽然,他拎起書箱,大步朝課堂外走去,毅然道:“我要去皇城前請命!”
余下的監生們面面相覷。
這一回,沒人敢輕易附和。
國子監里的監生們少有平民學子,多是一些士林家族,或者文臣勛貴家的子弟,雖然很多人因為皇帝的不義之舉而憤憤不平,卻也不敢沖動,免得禍及全家。
監生們神情復雜地看著張益楓那決然的背影漸行漸遠,陽光下的青年就仿佛一個奔赴戰場的將士,他手里的書箱就是他的刀劍與盔甲。
空氣中彌漫著沉重的嘆氣聲,不知道是誰忽然道:“可惜啊,可惜崇明…”
那個聲音說到這里就沒敢再說下去,不過在場的眾人約莫也能猜到他在說什么。
可惜,可惜崇明帝被今上所害!
可惜,可惜崇明帝無子,否則,自可有崇明帝之子回歸正統!
千言萬語終究還是化成了無力的嘆息聲。
很快,其他人也都紛紛邁出了課堂,端木珩走在同窗之中,提著書箱默默地離開了國子監。
從國子監的大門出來時,正好隔壁的女學也散了學,姑娘們三三兩兩地從里面出來,端木珩一眼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倩影。
十六七歲的少女穿著一件水綠色的襦裙,清麗秀雅,表情恬淡寧靜,是季蘭舟。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集了一瞬,彼此相視一笑。
端木珩停頓了一下,就朝季蘭舟走了過去,含笑道:“縣主,我送你回去吧,近日京城比較亂。”
季蘭舟落落大方地應了。
周圍的國子監和女學的同窗們都知道他們倆是未婚夫妻,而且婚事就在眼前了,只是看了一眼,就各自上了自家的馬車。
季蘭舟本來是坐馬車來的,卻沒有再上馬車,兩人極有默契地選擇了步行,沿著鳴賢街往前走去。
丫鬟和小廝相視一眼,默默地與主子們保持一定的距離。
“端木公子,前幾日令妹派人給我送來了些荷花茶,荷香馥郁,清香帶甜,我還沒機會當面與她致謝。”季蘭舟隨意地找了個兩人都熟悉的人物為話題。
端木珩怔了怔想起前兩天端木緋也給他送了荷花茶,唇角不由勾了勾,“是不錯。我讓她再給你送些去。”
他的口吻理所當然,顯然兄妹倆間親密無間,不需客氣。
這樣很好。季蘭舟的唇角也翹了起來,飛快地看了一眼他俊雅的側顏。也就是說,他也喜歡荷花茶?
季蘭舟默默地記下。
說話間,兩人走過前方的一家茶樓,就聽茶樓里一片喧嘩嘈雜,里面傳來了一些慷慨激昂的聲音,情緒一個比一個激動。
“如此不義之舉,前所未有啊!”
“與虎謀皮,難怪會引來滔天大禍!”
“必須讓官家再下罪己詔,否則何以慰藉北境的萬千亡靈!”
茶樓里,一眼望去,都是那些著綸巾直裰的讀書人,面紅耳赤。
忽然,飛來橫禍。
一只白色的瓷杯被人從二樓的一扇窗戶后砸了下來…
端木珩皺了皺眉,一個大跨步,擋在了季蘭舟身前,抬手一抓,準確地抓住了那個瓷杯。
“姑娘。”
丫鬟緊張地快步跑了上來,上下查看季蘭舟,生怕她被擦著碰著。
端木珩的小廝皺了皺眉,覺得這丫頭真是一驚一乍的,真要碰著什么,那也是自家公子!
小廝氣呼呼地上前,跑去找茶樓大堂的小二理論:“喂,小二,你們這里是怎么回事?!怎么能從樓上亂丟杯子,這要是砸傷了人,誰負責!你們擔待得起嗎?!”
小二很是尷尬,走出大堂,對著端木珩和季蘭舟連連道歉:“這位公子,這位姑娘,真是抱歉,是樓上有幾個讀書人爭執起來。為表歉意,小的請二位喝茶如何?”
“不必了。”端木珩把茶杯塞還給小二,“你讓樓上的人小心些就是了。”
他撫了撫衣袖,又恢復成了那個儒雅沉穩的樣子。
季蘭舟對著端木珩福了福身,“多謝端木公子。”
她的神情間少了幾分拘束,眸底則多了幾分笑意,烏黑的眸子里流光四溢。
端木珩清了清嗓子,力圖鎮定地說道:“應當的。”
她是他未來的妻子,他本就該護她周全。
他只說了三個字,可是奇異地,季蘭舟卻從這平平淡淡的三個字中體會到了他的未盡之言,唇角微彎。
兩人對視了一眼,隨即又移開了,彼此的耳根都有些發燙,繼續往前走去。
季蘭舟若無其事地又道:“京城果然很亂,可是發生了什么事嗎?”
季蘭舟其實也就是沒話找話,隨意地扯個話題來化解尷尬,端木珩遲疑了一下,還是把他知道的事情都說了。這件事也瞞不了人,遲早會傳得京城,不,是天下皆知。
季蘭舟幾乎是目瞪口呆,櫻唇動了動,眸色深邃復雜,低聲問了一句:“這是真的嗎?”
她問的是,這兩道密旨是“真的”嗎?皇帝是“真的”做了這些事嗎?!
端木珩肯定地說道:“應該是真的,早朝上,宣國公憑借那兩道給先衛國公的密旨當朝質問官家,若沒有萬全的把握,宣國公不會這么冒失。”
楚家是四大世家之首,百年簪纓世家,為了楚家的清譽,宣國公也不可能去無中生有。
他們正說著話,后方的茶樓方向又傳來一片喧囂聲,四五個學子步履紛雜地從茶樓里出來,聲音憤慨。
“走!王兄,我們也去皇城前靜坐!”
“你們等我,我去松石書院也叫上方兄和利兄。”
“好,我們一炷香后在長安大街碰頭。”
學子們說著,在他們身旁健步如飛地走過,一個個背影挺拔如松柏。
端木珩看著這些學子們的背影,下意識地駐足,烏黑的瞳孔里平靜如幽潭,其中又隱約地流露出了一點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