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春兩季是水痘的多發季節,小孩子身子弱,最容易得水痘。
水痘又易傳染,一旦控制不得當,一人得了水痘,沒準闔府都要傳染個七七八八。
而且,這痘癥可大可小,精心照顧著,一般半個月也就漸漸痊愈了,可若是治療不當,那就是致命的病癥!
痘癥雖不比天花、麻風和鼠疫可怕,卻也足以讓任何一個人聞風而色變。
屋子里的下人們皆是齊刷刷地看向了端木瑞耳后和脖頸上一顆顆紅通通的痘子,臉色微白,空氣一瞬間沉了下去。
若非端木瑞是府中的五少爺,這些丫鬟婆子怕是早就一溜煙跑了。
“麻煩四姑娘趕緊派人去請帶大夫。”莫氏眉頭緊皺,溫婉的臉龐上神色凝重,“由妾身暫時先照顧五少爺,等夫人來…”說著,她又補充了一句,“妾身以前出過痘,不會有事的。”
“姨娘!”一旁的徐嬤嬤驚得臉色瞬間就變了,雙目微瞠,眉宇間的褶皺成川,脫口道,“您哪里出過痘啊!小孩子的痘癥來得快去得快,若是大人不慎染上,可是要送命的…”
幾個丫鬟也是頻頻點頭,花容失色。
水痘的可怕誰人不知,哪怕碰一下患者的肌膚、衣物,或者對方咳嗽一下,就有可能染上。
剛才她們幾個人為了阻攔五少爺進新房,難免彼此有些摩擦,沒準她們已經沾染上了痘皰…
“是啊,姨娘。”一個翠衣丫鬟定了定神,也是出聲相勸,“這偌大的尚書府里難道還找不到幾個出過痘的奴才?姨娘,您可莫要以身犯…”
端木瑞得了水痘自有府中人可以照顧,可是,莫氏或者這屋子里的下人要是染上了水痘,就只有被送去莊子里“養病”了,能不能活,能不能再回來,那都是一個字——命。
“你們不用再說了,我意已決。”莫氏神態溫和卻堅定地打斷了二人,正色道,“五少爺是府里的少爺,照顧他也是我的本分。”
看著莫氏一臉隱忍堅定的模樣,徐嬤嬤神色間更為心痛。
這算什么事啊,今天才剛過門,就風波不斷,先是進門的時候二夫人小賀氏不肯受新人茶,害得姑娘在寒風里苦等了大半個時辰,現在得了水痘的五少爺又跑來鬧事…
“誰要你這姨娘照顧啊!”端木瑞眨了眨眼,一臉懵懂,根本就沒聽懂她們在說什么,只覺得身上更癢了一些,就像被蚊子咬了好幾口似的。
端木瑞那張圓滾滾的包子臉都皺了起來,伸手就想往脖子后頭撓,“四姐姐,我身上癢…你快幫我撓撓。”
端木瑞說著就朝端木緋走去,卻被莫氏快步攔下了。
“五少爺,您莫急,也莫要撓,先忍忍。小心留疤。”莫氏躬身看著端木瑞,溫聲細語地勸了端木瑞一番。
她安撫著端木瑞在一旁的一把花梨木圈椅上坐下后,焦急地看向了端木緋,再問道:“四姑娘,可否請大夫過府?”
端木緋隨意找了把椅子坐了下來,看著端木瑞嘴角上小小的痘子,問道:“五弟弟,你除了癢,還有什么感覺,可覺得發熱、頭痛、惡心、腹痛…”
端木緋說得這些都是得了水痘可能會有癥狀,屋子里的幾個下人聽著都是心急如焚,但她們也是知道規矩的,莫氏是姨娘,沒有賀氏、小賀氏或者端木紜的同意,是不能隨便請大夫進府的。
在眾人灼熱的視線中,端木瑞眨了眨眼,那如黑葡萄般的眼珠子水當當的,咕噥道:“有些癢,有些熱…”
他說話的同時,莫氏伸手在端木瑞的額頭試了試體溫,蹙眉道:“四姑娘,妾身看五少爺身上有些發熱,怕是真的出痘了。”
周遭的氣氛隨著莫氏的這句話變得更為緊繃,溫度似乎驟然下降了許多。
端木緋還是面不改色。
“姨娘確信五弟弟是真出痘了?”她又從一旁的果盤上拿了個桔子,慢悠悠地剝了起來,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與這四周緊繃的氣氛形成鮮明的對比。
莫氏溫和婉柔的眸中閃過一道流光,很快眸子又沉靜了下來,面露凝重之色,遲疑著又道:“四姑娘,妾身不是大夫,也不能肯定,但是看這癥狀有些像…水痘可大可小,還是謹慎些,以防萬一的好。”
端木緋很快又剝好了一個桔子,塞了一瓣桔瓣在口中,滿足地瞇了瞇眼。
這個季節的桔子確實甜。
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這才抬眼看著莫氏笑道:“莫姨娘,想來你是個聰明人,但也別把別人當傻子,這到底是不是出痘,姨娘心里應該明白。”
端木緋嘴角勾起一對可愛的梨渦,看來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可是莫氏卻從對方的話語中感到一抹刀鋒般的銳利與寒意。
“…”莫氏眸色微變,嬌艷如花的櫻唇動了動,最終沒有出聲。
“若是姨娘真的不明白,那我就找大夫好好瞧瞧你這帕子上涂過些什么。”端木緋笑得更燦爛了,朝莫氏收帕子的左袖口瞥了一眼,慢條斯理地繼續道,“若是我沒弄錯的話,應該是四方草、青果和仙鶴草混合而成的汁液,這些汁液本身無毒無害,混在一起也沒什么大礙,最多也只是會讓人的皮膚上起些紅疹子,就像是被蚊子、跳蚤咬了幾口,有些癢,有些熱,乍一看,就像是出了痘癥。可就算不管它,用不了一兩個時辰,自然而然就會好了。”
端木緋說了一堆端木瑞根本就聽不懂的詞,端木瑞兩眼暈乎乎的,只抓住了他聽得懂的,問道:“四姐姐,這屋子里是有什么蚊蟲跳蚤吧?”
說著,端木瑞環視著四周,只覺得身上似乎更癢了,整個人一下子跳起來,屁顛屁顛地飛躥到端木緋身旁,急切地拉了拉她的袖子,意思是他們走吧。
端木緋又順手往他嘴里塞著桔瓣,以示安撫。
幾步外的莫氏臉色徹底變了,下意識地捏了捏了左袖口的袖袋,烏黑的眸子如那蕩漾的湖面般透出幾分忐忑。
她嫁進來前,當然打聽過端木家的眾人,也包括這位長房的四姑娘。
這位四姑娘是個矛盾的人兒,一方面從尚書府里得來的消息說她雖然是個傻子卻很得老太爺的寵愛;另一方面,她又從閨中密友那里聽聞了一些端木緋在西苑獵宮的事,她的棋力高深,大勝吏部尚書游君集以及北燕二王子耶律輅,還擺下一局至今無人可破的殘局,聽著像是有顆七竅玲瓏心。
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看著莫氏的神色,周圍的徐嬤嬤等人心里也明白了,端木四姑娘說的怕都是真的。
雖然沒有了水痘的威脅,但是她們卻更為惶恐不安了。主子對五少爺下藥,哪怕是無害,那也是大忌。主子才剛進門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會不會…
莫氏像是渾身脫力般,肩膀垮了下來,苦笑著道:“四姑娘,真是火眼金睛。”
她微咬下唇,眸子里似是含著水光,似蹙非蹙,如那寒風中的一枝臨水嬌花,楚楚動人。
“四姑娘,這件事是妾身錯了,但妾身也是不得已的。妾身今日才剛進門,先是敬茶…”莫氏長嘆了一口氣,眼睫微顫,“后來又是五少爺來鬧,五少爺年紀小不懂事,妾身當然知道是背后有人鼓動…妾身對五少爺并沒有惡意,只是不想讓人覺得妾身軟弱可欺…”
她本無意針對端木瑞,可是端木瑞莫名其妙地跑來這里鬧事,咄咄逼人,她這才臨時起意…終究是心太急了。
“是啊,五弟弟發了痘癥,二叔父必會親自前來,也會驚動府里上下。”端木緋笑瞇瞇地接口道,帶著幾分漫不經心,“京中的大夫哪怕比不上太醫,總能瞧出五弟弟是真得出痘還是皮膚過敏,也會當著大家的面說個清楚明白。”
“可是等到了那個時候,莫姨娘你的帕子早就處置了…”
“五弟弟是怎么過來這里的,只要隨便尋個奴婢一問就知道,屆時,任誰都會以為是二嬸母故意讓五弟弟來鬧事。”
“而二嬸母愛子心切,十有八九會認定是姨娘你沖撞了五弟弟,才導致五弟弟身子不適!”
“一旦二嬸母鬧起來,祖父和二叔父恐怕會想得更多…”
小賀氏對莫氏如此不喜,事情鬧大了,端木憲和端木朝難免懷疑是不是小賀氏故意利用幼子來陷害莫氏。
端木緋口齒伶俐、條理分明地把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清楚楚。
嬌俏的小姑娘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姿態是那般優雅,就像是一個狡黠可愛又優雅的貓兒般,乍一看笑得天真無邪,無憂無慮。
可是她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讓莫氏覺得心驚,甚至于恐懼。
莫氏的眼神變了好幾變,感覺自己就像是被貓兒玩弄于鼓掌間的獵物般…
她捏著左袖口的素手更為用力,清秀的臉龐上再沒有了笑意,身子如拉滿的弓弦般繃緊。
“四姑娘真是冰雪聰明,與聰明人說話不需要拐彎抹角。”莫氏福了福身,再次苦笑嘆氣道,“妾身也不想與人為妾,可是父母之命…”
她閉了閉眼,她這輩子也不會有什么媒妁之言了。
“現在既然做了妾,妾身也只是想關起門來安安靜靜的過日子。”她秋水般眸子一眨不眨地看著端木緋,面露幾分祈求之色。
“那姨娘就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吧。”吃完了最后一瓣桔子的端木緋站起身來,一邊用帕子仔細地擦著白嫩的手指,“二叔父房里的事,我作為侄女管不著,不過…”
她停頓了一瞬,抬眼看向莫氏,目光清亮明澈,“還請莫姨娘也管好自己的手!”
端木緋從頭到尾都是笑吟吟的,笑得仿佛一個不經事的孩子,可是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爍爍有神,如明鏡,似幽潭,仿佛能倒映出這世上一切的陰霾與污垢,令它們無所遁形。
莫氏瞳孔微縮,垂下了眼瞼,幾乎不敢直視端木緋,心口砰砰亂跳,心緒紊亂,隱隱有幾分后怕。
端木緋明明只是一個十歲的小姑娘,本該天真單純,卻如此自信從容,胸有成竹,仿佛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能讓她動容,更不會被左右,她有她自己為人處世的一套道理。
自己十歲時又是什么樣子呢?莫氏不由想道,神色更為復雜,她十歲時忙著讀書,忙著學琴棋書畫女紅,忙著討好嫡母,又怎么會想到有一日她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往事不可追。莫氏深吸一口氣,整個人漸漸地冷靜了下來。
她明白端木緋話里的意思,后宅之中,妻妾之間怎么斗都行,但絕不能沖孩子下手。
“四姑娘說的是。”莫氏深深地屈膝俯首應道,她維持著這個姿勢,一直沒有起來。
端木緋瞥了莫氏一眼,也沒讓她起身,故意皺眉看向端木瑞道:“五弟弟,我也覺得身上有些癢,這里怕真是有跳蚤…”
“四姐姐,你也這么覺得啊!”端木瑞一不小心又被端木緋一瓣瓣地喂了大半只桔子,嘴巴里還鼓鼓的,用力地直點頭,就像一只白胖胖的小奶狗拼命地甩著尾巴。
他又朝四周看了半圈,把桔子給咽了下去,圓臉上透出幾分不安,仿佛下一瞬某個陰暗的角落里就會涌出一大片蟲潮似的。
“四姐姐,我們趕緊走吧!”端木瑞再也待不下去,一把拉起端木緋的手,迫不及待地說道。
他大步往院外走去,牽著端木緋的手連拖加拽,頭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莫氏這才在徐嬤嬤的攙扶下僵硬地站了起來。
“姨娘…”直到扶著自家主子的胳膊,徐嬤嬤才發現她的身子在細微地顫抖著,如同那寒風細雨中的弱柳般,柔弱無依。
莫氏許久都沒有說話,目光怔怔地看著那空蕩蕩的院門口,心潮如那暴風雨夜的海浪般洶涌起伏著,思緒紛亂。
她在家中姑娘中排行第五,莫家只得一個嫡女,就是莫大姑娘。
自小她們這些庶女為了能在家中過得好一點,絞盡腦汁,勾心斗角,有的借著得寵的姨娘混的風生水起,有的討好祖母,有的陷害姐妹,而她一直清楚地明白想要讓自己的日子過得更好,必須討好的人是嫡母。
嫡母管著她們這些庶女的日常用度,嫡母掌著她們的婚姻大權,在莫家,嫡母才是她們的天。
在莫家的這么多年,她費勁了心思,才得了嫡母幾分另眼相待,偏偏她的命不好,連著為祖父祖母守孝以致耽誤了花期。
父親和嫡母也心中無奈,又不愿意她委屈低嫁,就讓下頭的兩位妹妹先定了親…直到端木憲為了替端木朝納二房而找上了父親。
嫡母與她分析過利弊,以她的年紀和出身,想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做原配夫妻已經不可能,在端木家雖是為二房,其實比之別的庶出姐妹嫁給寒門子弟,已經嫁的好多了,只要她將來能生下兒子傍身。
徐嬤嬤見她不說話,心里更為擔憂,又道:“姨娘,您沒事吧?”
“我沒事。”須臾,莫氏搖了搖頭,嘴角泛出一絲淡淡的苦澀。
她還是太高看自己了,端木家這位四姑娘不是個簡單的人。
幸而,這次自己并沒有傷害到五少爺,并且也是因為被小賀氏一再逼迫才會如此行事,所以四姑娘才放過了自己…
想著,莫氏的腦海中不由閃過端木緋剛剛的神情,對方明明只是抿嘴看著她笑,卻讓她感到害怕…
莫氏在徐嬤嬤的攙扶下,坐了下來。
她的手還在細微地顫抖著,心里有一絲慶幸:幸好,她從來都沒想過要傷害五少爺,以后,她也不會對孩子出手,任何情況下都不會!
“姨娘,喝點熱茶吧。”
徐嬤嬤趕忙仔細地為她斟茶倒水,又吩咐下人趕緊把屋子收拾干凈。
隨著下人們訓練有素地行動起來,原本狼藉的屋子又變得井然有序起來,仿佛剛才的一切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然而,莫氏主仆幾個心中的漣漪卻并非是輕而易舉就可以徹底抹去的…
“簌簌簌…”
堂屋外,一陣寒風猛然吹來,吹得院外的那片竹林瘋狂地搖擺不已。
無數竹葉如雨般落下,正好灑在了端木緋和端木瑞的斗篷上、鬢發間,端木緋隨手替端木瑞取走了頭頂的一片竹葉。
見端木瑞還想抓脖頸,端木緋從荷包里拿出了一小罐透明的膏體,用竹葉挑出了一些,細細地替他涂上。
這藥膏清清涼涼的,一涂上去,端木瑞立刻眼睛一亮,歡喜道:“四姐姐,我不癢了。”
端木緋自得的翹了翹嘴角,這是在獵宮的時候,根據從前看過的一本古籍自己親手配制的,對皮膚的瘙癢和紅腫最管用了。她被蟲子咬的時候,也是一涂就好了。
端木瑞對著端木緋甜甜地笑了,甩了甩她的手,撒嬌道:“四姐姐,你陪我去玩吧。”
“今天可不行,家里還有客人呢。”
端木緋用那片竹葉在他鼻尖撓了一下,小家伙鼻子一癢,伸手揉了揉,笑嘻嘻地說:“那明天后天呢?”
“等天氣暖和些,就陪你玩。”端木緋爽快地應下了。
話語間,瓊華院就在前方十來丈外,一個三十來歲的青衣少婦正緊張地在院子外四下張望著,嘴里念念有詞,當她看到端木緋和端木瑞一起回來時,總算是松了一口氣,快步上來了。
“四姑娘,五少爺。”青衣少婦急忙給二人行禮。
“文娘,”端木緋笑吟吟地看著端木瑞的乳娘道,“你若是照顧不好五少爺,我就去回了姐姐,再尋一個能夠照顧好他的人來。一個人不行,兩個人也總是可以的。”
端木緋的語氣中不見一點火藥味,仿佛在說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言語中的警告昭然若現。
“四姑娘,是…”文娘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不好看,試圖解釋什么。
端木緋抬手示意她噤聲,根本懶得聽。
端木瑞才五歲,能一個人偷偷溜出院子,還跑到莫氏那里鬧了這么久,先不說瓊華院上上下下這么多下人都沒發現,只一點,他從何處知道莫氏住哪兒?這件事究竟從何而起的,顯而易見。
“五弟弟,我先走了。你可要乖乖的。”端木緋伸出手,揉了揉端木瑞的發頂,故意把他的頭發弄亂了一些,心里頗有種滿足感。
端木瑞似乎沒注意到自己的頭發亂了,只笑瞇瞇地對著端木緋揮了揮手,“四姐姐,你別忘了答應我的…”
在男童的諄諄叮囑中,端木緋又朝雁露廳的方向原路返回。
走到半路,就看到一道披著大紅斗篷的熟悉身影快步朝她的方向走來。
“蓁蓁!”端木紜更衣回來后,沒看到端木緋,聽丫鬟說端木瑞去了莫氏那里的事,就匆匆出來了。
看端木緋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手里還捏著一枝紅梅把玩著,端木紜就知道妹妹已經把事情解決了,但還是問了一句:“五弟弟呢?”
端木緋親昵地挽起了端木紜的胳膊,“姐姐,我把五弟弟送回瓊華院了…”
兩人不疾不徐地往前走去,端木緋也不多提莫姨娘,只大致地把端木瑞跑去鬧得雞飛狗跳的事說了,然后道:“姐姐,我琢磨著五弟弟會突然跑去‘看’莫姨娘,十有八九是被二嬸母派人慫恿的。”
端木紜冷哼了一聲,淡淡道:“指著小孩子去鬧事,真是一點兒都不知道長進,都把五弟弟教成了什么樣了。我看還是得和祖父說說,反正五弟弟也快七歲了,干脆早點移到前院去住,還有祖父可以看顧…”
端木紜挑了挑眉,眉宇間透著一抹颯爽的氣魄,頗有長姐的風范。
端木緋把臉頰靠在端木紜的肩頭,撒嬌道:“姐姐,我有姐姐看顧就夠了。”
她的聲音嬌嬌柔柔,帶著幾分軟糯,更透著濃濃的信賴與歡喜,聽得端木紜真是恨不得把妹妹抱在懷里狠狠地親上一口。
“那是自然。”端木紜笑了,“我們蓁蓁嫁人以前,都歸我看顧。”
姐妹倆笑笑鬧鬧地往前走著,說笑聲被寒風送了出去,給這掛滿大紅燈籠的府邸又添了幾分喜氣…
黃昏時,當這些燈籠被點亮時,喜宴也“順利”地結束了。
申時過半,端木紜和端木珩親自送了客,尚書府也隨之安靜了下來,夜幕落下,歸于寂靜。
次日,莫氏給每房都送了些親手做的女紅,又去了永禧堂給賀氏磕了頭,禮就算是成了。
莫氏送到長房來的禮是一副小巧精致的紫檁木座雙面繡插屏,插屏上一面繡著仙鶴銜桃,另一邊繡著喜鵲登枝,繡工可說是出神入化,而且一看就極為費時費心,可見莫氏對長房的尊重。
端木緋愛不釋手地把這插屏好生欣賞、把玩了一番,心里只覺得這莫氏果然是個聰明人。與聰明人相處要簡單的多,她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反正對她來說,只要有人能牽制住小賀氏,不讓她胡來就行了,那么以后端木家也能安生很多,姐姐管起家來才能輕松一些。
如此甚好…
端木緋只是在心里感慨唏噓了幾句,就把莫氏拋諸腦后,畢竟那不過是端木朝的二房,與她們長房也不相干。
不過,接下來的幾天,關于莫氏的一些事還是不時傳入她耳中,比如莫氏雖然相貌平平,卻很有幾分手段,很快就把住了端木朝的心;比如端木朝已經連續三天歇在她的院子里了;比如本來還在稱病的小賀氏終于按耐不住了,非要莫氏去侍疾…
瓊華院里熱熱鬧鬧,端木緋實在顧不上理會,她正對著窗外的那個不速之客露出乖巧的笑容。
“封公子。”
端木緋笑得有多燦爛,心里就有多無力,真不明白這位公子哥怎么突然又惦記起她來了。她最近都乖乖待在府里,再安分沒有了。
封炎的目光落在端木緋捧在手里的南瓜形手爐上,嘴角不由翹了起來。他就知道,他挑的手爐蓁蓁一定喜歡。
封炎心中雀躍,眉宇間透著一抹少年特有的朝氣與明朗,興致勃勃地說道:“蓁…咱們去長安右門看熱鬧去!”
看熱鬧?!什么熱鬧?!端木緋覺得自己其實一點兒也不喜歡看熱鬧,大冷天的,在家有炭盆和暖炕多好啊,何必出門找冷討累呢。
然而,當她對上封炎那雙明亮的鳳眸時,卻是慫了,只能乖順地點頭應了。
封炎來得像一陣風,走得也跟幽靈似的,一眨眼就沒影了,好像從來沒來過,可是端木緋不敢放他的鴿子,急忙令碧蟬去備了馬車。
兩盞茶后,馬車就駛出了尚書府,朝皇宮的方向去了。
長安右門與長安左門這兩道門是皇城通往金鑾殿的總門,平日里文武百官上朝都要從這兩道門進入,除了皇帝以外,無論是官居幾品,功勛幾何,都必須下馬步行。
端木緋心里其實有幾分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熱鬧要去長安右門看,莫非是什么官員要倒霉?
她也沒多想,反正到了地方自然就知道了。
然而,沒等馬車抵達長安右門,前方的道路就變得擁擠起來,不僅是她的馬車在往長安右門的方向趕,還有不少路人也在朝那邊走,外面一片喧嘩,街道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不時有“舉子”、“聚集”、“意氣”的字眼飄了進來。
端木緋見馬車頗有幾分寸步難行的感覺,干脆就吩咐馬夫停下了馬車,披上斗篷,下了車打算步行。
她一下馬車,就看到前方幾丈外那個一身天藍色錦袍的少年牽著一匹高大的黑馬正看著她,黑馬悠閑地甩著尾巴。
奔霄!端木緋的眼睛頓時一亮,三步并作兩步地上前,笑容璀璨。
她掏出隨身帶的松仁糖,喂了奔霄,又摸了摸它黑得發亮的毛發,心滿意足地收了手,卻見指間多了一片白色的花瓣。
那小小的花瓣還沒她指甲蓋大,潔白柔嫩…端木緋心念一動,欣喜地問道:“公主府的白梅開了?”
封炎眨了眨眼,鳳眸中閃過一抹如流星般璀璨的光芒,道:“前兩天就一起開了,我娘說,等過兩天下雪了,就該賞梅了。”
端木緋一聽,眼睛更亮了,比那旭日還要燦爛。
公主府的白梅那可是整個京城最好的,還是先帝命內廷司從江南千里迢迢運來的樹種,用這白梅的花瓣配合當年的雪水,便能釀最上好的梅花酒,酒色清透,花香幽幽,口感柔和又不會醉人,絕對是上品。
端木緋目光灼灼地望著封炎,她也想去賞梅。
看著她這雙仿佛會說話的大眼睛,封炎的心情更好了,含笑道:“到時候,我讓我娘下帖子給你…和令姐。”
端木緋笑得更歡,神采飛揚地說道:“我會釀酒,我給長公主殿下帶些我釀的梅花酒。”
此刻,端木緋的腦子里全被公主府的白梅所占據,心想著:這梅花可不僅能釀酒,白梅上的雪水收集起來泡茶也是極好的,梅花還可以做點心…
封炎怔怔地看著她燦爛的笑靨,眼睛有些發直,也就說,他也可以喝到蓁蓁親手釀的梅花酒了。
砰砰!
封炎心跳不由加快了兩拍,如擂鼓般回蕩在耳邊,一瞬間,熱氣由心口急速蔓延開去,他的臉頰一下子又紅了…
“咚!咚!咚!”
就在這時,前方驟然傳來了如悶雷般的擊鼓聲,一下接著一下,如雷聲陣陣,連綿不絕。
旁邊就有一道聲音高呼了起來:“有人敲登聞鼓了!”
四周隨之騷動起來,那些路人爭相告走,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神情激動:
“這些個舉子還真的去敲登聞鼓了啊!”
“大盛這都十幾年沒人敲響過登聞鼓了吧!”
“是啊是啊!”
一片喧嘩聲中,端木緋怔了怔,朝前方鼓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是了,長安右門外設有登聞鼓,是百余年前由太祖皇帝所設,讓普通百姓可以擊鼓鳴曲申冤。為防止無端刁民的惡意上訪,按照大盛律例,如擊登聞鼓者若無功名,先廷杖三十。
大盛已經有十幾年不曾敲響過登聞鼓,今上登基以來,更是頭一回!
“咚!咚!咚!”
鼓聲還在一聲聲地傳來,周遭的人群彷如一鍋被煮沸的熱水般沸騰了起來,后面的人激動地蜂擁而來,如海浪般朝長安右門的方向走去,人流彼此推搡著往前走,整條街道都越來越擁擠嘈雜。
“小心!”
眼看著一個中年婦人朝端木緋擠來,封炎想也不想地出手把端木緋往他這邊拉了拉,用他的身體擋住后方的人。
端木緋踉蹌了兩步,一手扶著奔霄的脖頸,方才穩住了身體,直覺地說了一句:“多謝封公子。”
封炎此刻方才感受到觸手的軟嫩,蓁蓁的手小小的,那么細膩,柔嫩,溫暖,與他的滿是糙繭的手不同。
這是蓁蓁的手!
封炎的腦海中忽然浮現了一句話:——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仿佛有什么被點燃了一般,封炎只覺得臉頰更熱了,更燙了,腦子里也是一片混沌。
“咳…我們回…趕緊過去吧。”他有些語無倫次地說著,又流連了一瞬,便放開了端木緋的手。
二人一馬順著人流的方向朝長安右門走去。
此刻,長安右門外的廣場上,人山人海,二三百名學子聚集在那里,四周還有更多圍觀的百姓。
忽然,擊鼓聲停止了。
“學生有冤!”
一個舉著木槌的灰衣舉子站在最前方的登聞鼓旁朗聲高呼道,情緒高昂。
四周靜了一瞬,緊接著,他身后的那數百名學子也齊聲胡喊道:“學生有冤!”
那整齊劃一的喊聲如雷般,令得空氣都為之一震。
“咚!”
灰衣舉子又高舉木槌敲了一下,繼續道:“學生要狀告長慶長公主荒淫無度!”
“學生要狀告長慶長公主荒淫無度!”后方的學子們再次重復道。
這義憤填膺的怒斥聲仿佛一道晴天霹靂驟然劈下,驚得四周圍觀的百姓以及守在登聞鼓旁的錦衣衛皆是面色大變。
這罪名簡直是聞所未聞啊!
那錦衣衛簡直都頭大如斗,按照大盛律例,一旦敲響登聞鼓,就必須受理案件,因其不受理案件,以致擊鼓人自殘,那么守鼓官就要被治罪,可是這個案子,他哪里敢接這道狀紙啊!
那錦衣衛只是一個猶豫,那個灰衣舉子已經開始朗聲念起他們的申冤狀紙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隨著他的字字控訴展現在眾人面前。
灰衣舉子姓祁,名叫祁子鏡。
一個月前,祁子鏡與同鄉丁文昌千里迢迢地一起來到京城趕考,然而十天前,丁文昌忽然失蹤了。祁子鏡四處尋找丁文昌的祁子鏡下落,連找了三四天,在京中的一家當鋪里發現了丁文昌的玉佩,經過一番調查后,他發現玉佩是長慶長公主府里一個下人來典當的。
祁子鏡找到了公主府的那個下人,沒有直接去質問對方玉佩是從何處而來,反而暗中調查了一番,發現那個下人最近手頭松快了許多,花錢大手大腳,其中必有蹊蹺。
一日,祁子鏡借著那下人去喝酒的時候,故意與他搭桌,給他喂了不少酒,才從他口中誘知,這下人不久前發了一筆橫財,在城北郊的亂葬崗撿了一塊玉佩…
祁子鏡就去了一趟亂葬崗,花了大半天,終于找到了同鄉丁文昌的尸體。
人已經死了好幾天,尸體發臭浮腫,可是那尸體脖子上的勒痕卻騙不了人,丁文昌是被人勒死的。
祁子鏡起初還以為是劫殺,就帶著丁文昌的尸體去了京兆府,把來龍去脈給說了,被一個好心的衙役勸住了,并悄悄透露,這丁文昌十有八九是因為相貌俊俏,被長慶長公主納進府里,才會有此禍端…
長慶風流的事京中無人不知,而這祁子鏡是外鄉人,聽得是目瞪口呆。
那衙役又告誡祁子鏡,如果他還想考取功名,就莫要鬧事了,畢竟長慶是皇帝的胞姐,素來受皇帝的看重,這事鬧大了,誰也得不了好。
祁子鏡最后還是聽了衙役的勸,回了暫住的寺廟,然而,心中卻是義憤難平。
一日,他與幾位學子喝茶論詩,無意中有人提起了丁文昌之死,感慨他英年早逝,祁子鏡終于忍不住把真相說了出來。
這種荒唐事簡直是曠古未有,學子們一時嘩然,義憤填膺,沒兩天,此事就在趕考的舉子們之間傳揚了開去,傳得是沸沸揚揚。
丁文昌堂堂舉子,萬中取一,眼看就要在明年的春闈中青云直上,竟然就這么冤枉地葬身在一個手中,天道不公啊!
舉子們皆感唇亡齒寒之痛,所以自發地聚集了起來,今日一起來到這長安右門敲響登聞鼓。
這鼓聲驚動大半個京城,此刻就身在皇城內的皇帝當然也聽到了。
這件事已經鬧大了,一個處理不慎就會在史書上留下一筆,哪怕這件事涉及長慶,皇帝也沒辦法和稀泥,大發雷霆。
御書房里,氣氛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一片森冷,仿佛一場暴風雨就要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