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邊跪的都是來祭拜賀太后的內外命婦們,一個個都嚎啕大哭,看著撕心裂肺的,仿佛恨不得以身殉葬般。
除了女眷外,還有京城四品以上的官員也都來祭拜賀太后,不過他們大都是上了香,就離開去了偏殿,封炎亦然。
封炎離開后不久,長慶和九華也來了,母女倆是分頭來的,中間還隔著簡王妃和君凌汐,九華到了后,甚至也沒給長慶行禮,給賀太后敬了香后,就跪到了一邊,與長慶離得遠遠的。
在場的女眷,無論是皇后、貴妃等內命婦,還是那些肱骨重臣的外命婦們,都是精明的,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這對長慶和九華這對母女的異狀,神情各異,多是不以為然。
賀太后那可是長慶的生母,九華的嫡親外祖母,這對母女在賀太后的靈堂上居然都不愿意裝一裝,這不是讓賀太后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嗎?!
雖然不贊同,但是也沒人會多事去管長慶長公主的家事,再說了,連自己都顧不上來呢。
賀太后至少要在靈堂里停靈七日,才能移她的棺槨去皇家陵墓。
這也就是意味著,她們要在此又跪又磕頭地折騰上整整七天。
已經跪了一炷香時間的端木緋只是想想,就覺得生無可戀了。
端木緋同情地看了看自己的膝蓋,這要是冬天,她還可以綁上兩個厚厚的護膝,可是這七月里天氣真是最熱的時候,她要是綁上護膝,真怕膝蓋會捂出痱子來。
她正胡思亂想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內侍就悄悄湊到了她身旁,壓低聲音在她耳邊道:“四姑娘,您要是累了,可以去西偏殿那邊歇一會兒…”
端木緋正想打發了那個小內侍,就感到身旁有人拉了拉她的袖口。
她下意識地朝身旁的安平看去,安平笑吟吟地對著端木緋眨了下右眼,又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她去歇著吧。
端木緋乖巧地笑了笑,接受了安平的好意,跟著那個小內侍去了西偏殿。
西偏殿里,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靈堂那邊的哀嚎聲顯得有些遙遠。
端木緋一進門,就感覺到一股涼氣撲面而來,朝周圍望了半圈后,發現這里放置的冰盆個個都有車輪大小。
皇宮里還真是不缺冰啊。端木緋在心里道。
那個小內侍殷勤地引著端木緋到西側窗邊的一把圈椅上坐下,又給她倒了涼爽的果子露。
“四姑娘,小的姓貝,姑娘不嫌棄,可以叫小的一聲小貝子。”
“四姑娘您盡管在這里歇著,就不用出去了。”
小貝子笑呵呵地說道。
其實賀太后的靈堂那邊自有皇子公主和內外命婦們跪拜磕頭,哪里輪的上端木緋這個外人。
端木緋感覺自己好像又活了過來,從善如流地應了,問了一句:“小貝子,這里有書嗎?”
“有有有。”小貝子連連應道,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四姑娘想看什么書?”
沒待端木緋回答,小貝子就又道:“宮里什么書都有,四書五經,天文地理,農林牧漁…志怪小說,戲本子什么的,應有盡有。”
小貝子只恨不得把整個藏書閣的書都悄悄地給端木緋搬來這里。
端木緋就讓小貝子去給她找了幾本樂譜、戲本子看,很快,這間偏殿中就只剩下了她一人。
周圍又安靜了下來,這也讓靈堂那邊傳來的聲音變得清晰了不少。
靈堂上還請了皇覺寺的僧人來念經,呆板的念佛聲與木魚聲不時傳來。
賀太后的吊唁儀式繁復漫長,靈堂里的眾人一會兒跪,一會兒起,一會兒哭嚎,一直持續了半天,臨近正午時,眾人才得了喘息的時間。
端木緋悄悄地拿了些冰鎮果子露給安平,又往瓷手爐里放了冰塊做成的冰手爐往安平的袖子里塞。
安平喝了果子露,又抱著冰手爐,登時覺得渾身清爽了不少。
“殿下,您要不要也悄悄躲一會兒?”端木緋湊到安平耳邊說道。
安平抬手揉了揉小姑娘柔軟的發頂,笑得慈愛溫和。自家兒媳婦真可愛。
對于安平而言,賀太后也不是她的生母,更稱不上嫡母,安平自然是不愿意向賀太后下跪的。
安平是先帝元后所出的嫡女,如果沒有今上的篡位,賀太后也只是一個太妃,哪里配讓她屈膝!
她跪在靈堂里不是因為她愿意,是因為她的身份太招眼了,她要是不在,傳到皇帝耳中,只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下午的儀式很快又開始了,眾人都回了靈堂。
端木緋只能不時地讓內侍拿了吃食和新手爐給安平,又去找太醫院的黃院使討了參片讓安平含著。
就這么一連幾天,天又熱,不少年紀大的命婦們都中暑昏厥了過去。
太醫們時刻在慈寧宮待命,忙得是腳不沾地,慈寧宮中除了那濃濃的香燭味,又多了一股藥香。
這人多,是非也多,哪怕是大部分時間都在地上跪著,這一天也能休息上三四次,在一次次的休憩中,某些流言漸漸地在命婦之間傳開了。
有人說,賀太后是被皇帝氣死的。
有人說,賀太后殯天前和皇帝大吵了一架。
有人說,是皇帝弒母,親手殺死了賀太后。
流言傳得多了,哪怕是躲在西偏殿里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端木緋也多少聽到了一些。
等到最后一天賀太后出殯,這個葬禮才算是完成了,就連安平也被折騰得累瘦了一圈。
端木緋又坐上了公主府的朱輪車,在封炎的護送下,先回了公主府。
安平笑呵呵地叮囑兒子道:“阿炎,你可要平平安安地把緋兒送回家去!”
封炎還沒答應,奔霄已經很激動地打了個響鼻,仿佛在附和安平的話。
端木緋被奔霄逗樂了,透過馬車的窗戶伸出手,在奔霄健壯的馬脖子上摸了摸,奔霄發出“咴咴”的聲音,愉悅地翻著上唇。
封炎恨恨地瞪著奔霄,然而,奔霄根本就看不到封炎的臉色,自顧自地把頭往端木緋的小手湊,逗得小姑娘發出一陣陣清脆如銀鈴的笑聲。
看著這一幕,安平也被逗笑了,只覺得身上的疲憊一掃而空,心道:要是緋兒早點過門那該多好,光是這樣每天看著這小兩口就跟看戲似的,太有趣了!
封炎看看安平,又看看端木緋,也被傳染了笑意,眉目飛揚了起來。
他不想送端木緋回家,可也知道端木緋離家這么多天,端木紜怕是擔心壞了,端木憲恐怕更是把這筆賬都算到了他頭上。
當安平的朱輪車駛進端木府時,端木紜已經等在了儀門處,也沒給封炎表現的機會,親自扶了妹妹下車,拉著她的小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幾遍,這才道:“蓁蓁,你瘦了。”
綠蘿差點沒栽倒,心里覺得大姑娘啊,每次遇上四姑娘的事,眼神就變得不好了。
她看得分明,自家四姑娘出去了七天,照理說,進宮吊唁并不好過,可是她卻像是服了什么靈丹妙藥似的紅光滿面的,而且還胖了一點。
端木紜心里覺得皇帝真是不靠譜,明明妹妹還沒過門,怎么皇家的那些事就非要算上妹妹,可是這些話也只能放在心里埋怨,話到嘴邊也只能說:“蓁蓁,我這幾天讓廚房多給你做些好吃的好喝的,再燉些補品,你還在長身子的年齡,要多補補。”
封炎心有戚戚焉地直點頭,心道:是他大意了。
等他待會回公主府,趕緊去開庫房,看看有什么適合夏天用的補品可以給蓁蓁和娘親用。
端木緋本來是打算和端木紜一起回湛清院,但是看封炎不走,只好委婉地提醒道:“阿炎,你該回去了。”
然而,封炎一點也不想走,笑瞇瞇地說道:“不急。”
可是她急啊。端木緋心里腹誹。
午后,日頭灼灼,哪怕這里有樹蔭遮擋,還是熱得端木緋覺得自己快要被烤熟了。
得想個法子把這家伙哄走了。端木緋在心里琢磨著,當她對上封炎那雙明亮清澈的鳳眼時,忽然就想到了小狐貍乞食時仰著頭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的樣子,讓人不忍拒絕。
于是,她很自然地改口道:“阿炎,你要留下一起用午膳嗎?”
“要。”封炎美滋滋地應下了。
午膳時間已經過了,可是端木紜知道妹妹今天可以回府,雖然不知道具體哪個時間,卻一直讓灶上一直溫著飯菜。
這一聲吩咐下去,就把一桌小小的席宴擺在了真趣堂西側的一間廂房里。
不過才兩盞茶功夫,飯菜已經都好了。
四道涼菜清爽干凈,四道熱菜濃香四溢,還有一個湯一個羹以及果子露代酒,擺了滿當當的一桌,可謂色香味俱全。
這桌上樣樣都是端木緋愛吃的東西,封炎一看就知道了,可想而知,端木紜對端木緋這個妹妹有多盡心。
天氣熱,端木緋吃得并不多,她吃不完的,封炎替她把盤子都清空了。
滿桌的菜肴一掃而空,端木紜幾乎懷疑他是不是三天三夜沒吃飯了,又悄悄地給丫鬟打了手勢,讓她們又上了一桌的糖水點心。
封炎大快朵頤,當端木憲聞訊趕回府時,看到的就是封炎饜足的樣子,真恨不得把桌子都給掀了。
不似端木紜,其實端木憲在聽聞端木緋進宮為太后吊唁時,就悄悄地跑去看過端木緋,見她好好的,心也放下了大半。
不過,端木緋平白去宮里遭了這回罪說到底是因為封炎,端木憲現在一看到封炎,就是面黑如鍋底。
封炎也知道自己招人嫌,不甘不愿地對著端木憲拱了拱手,“祖父,我先告辭了。”
自打他那次偷溜進湛清院被端木憲逮了個正著后,端木憲看到他一直沒什么好臉色,所以他才會尋了那個七星棋盤送給端木憲,沒想到賀太后突然殯天了…
看來他得給端木憲再配一套稀罕的棋子了,然后再來找他下棋,也許還可以光明正大地在端木家再蹭一頓飯。
端木憲讓一個嬤嬤送走了封炎,他的注意力全部擺在了端木緋身上,噓寒問暖了一番,確定她在宮里沒受一點委屈,這才把人放回了湛清院,又叮囑她好好歇息。
端木府隨著端木緋的歸來又恢復了平靜,畢竟賀太后生與死對于端木府而言,根本就無關緊要。
端木府之外,京城中卻是暗潮洶涌,短短幾天,一個流言傳遍了大街小巷,言辭鑿鑿地說賀太后是被皇帝害死的,而且,愈演愈烈,連碧蟬外出時都聽到了一兩句,回來傳給端木緋聽。
“姑娘,現在京里四處都說,皇…皇上弒母。”
碧蟬艱難地咽了咽口水,說完后,小書房內就安靜了下來。
端木緋放下了手里的一冊棋譜,這棋譜是她前幾天從宮中抄錄的,她最近閑暇時就對著棋譜擺棋玩。
端木緋盯著眼前星羅棋布的棋盤,烏黑的大眼中閃著若是有所思的光芒。
賀太后的年歲不算大,才剛過知天命之年,而且她死得太突然了,想來當日進宮為太后祝壽的不少人都心有懷疑。
端木緋把手里的那枚黑子放回了棋盒中,“啪嗒”一聲,棋子與棋子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碧蟬,外面可還有傳什么?”端木緋狀似無意地問道。
碧蟬的神色有些復雜,凝重、懷疑、深思、震驚…皆而有之。
她理了理思緒,就答道:
“有人說,是因為太后娘娘給母家求情,皇上才會和太后娘娘爭了起來,一氣之下,失手殺了太后娘娘。”
“有人說,皇上這兩年性子越來越暴戾了,卸磨殺驢,當年跟著皇上逼宮崇明帝的人都被皇上殺了。”
“還有人說,皇上當年謀朝篡位的時候,自然是用得上這些舊部;現在江山定了,皇上坐穩了龍椅,也就用不上這些曾經的舊部。”
“皇上不想讓自己的污點留在這世上,就必須除掉那些知道他秘密的舊人…也包括太后娘娘!”
碧蟬有板有眼地說著,聲音中微微地帶著一絲顫音以及忐忑。這畢竟是皇家的事,說出去,那便是殺頭也不為過。
端木緋才剛抓起的一枚棋子就又放了回去,賞了碧蟬一碟子點心,就打發她下去了。
她自己還坐在棋盤前,也沒繼續擺棋,只是神情怔怔地看著棋盤上的棋局,似乎是在發呆,又似乎是在思忖著該如何才能破局。
天氣熱,窗戶緊閉著,只有那郁郁蔥蔥的樹影映進了屋子里,映得一室幽涼,外面夏風習習,樹影搖曳,斑駁陸離,投在端木緋那張精致的小臉上,讓她的神情看著有些端莊,帶著幾分不染煙火的氣息。
“篤篤!”
窗戶上忽然傳來了敲擊聲,把沉思中的端木緋驟然喚醒。
她眼睛一亮,嘴邊的“阿”字就要脫口而出,卻是對上了窗外一雙如琥珀般清透的眼睛。
她怔了怔,心頭不知為何有種莫名的失落,改口喚道:“小八。”
與她僅僅一窗之隔的小八哥看了她一眼,拍了拍翅膀,飛走了,仿佛它方才只是為了看看她的魂兒還在不在。
小八哥歡樂地在半空中拍著翅膀,把庭院里的樹枝拍得嘩啦作響,風一吹,樹枝搖擺得更厲害了,似在竊竊私語著。
“沙沙沙…”
外面的那些個流言沸沸揚揚地傳了三四天,就又消停了。
據說東廠沖進一家茶樓帶走了幾個人后,其他人就再也不敢在外頭亂說了,至于關起來門,那端木緋可就不知道了。
“四丫頭,你覺得這些流言是由誰而起?”
端木憲本來想裝聾作啞的,這一天,望著正在替自己修剪菖蒲的端木緋,突然就問了出來。
端木憲說得沒頭沒尾,但是端木緋卻知道他在說什么。
“咔擦。”
小巧的剪子仔細地剪下了一片菖蒲葉。
端木緋隨手把剪下的枝葉丟在案幾上,審視地打量著身前的這盆青翠欲滴的菖蒲,嶙峋的奇石與生機盎然的菖蒲彼此映襯。
“耿家。”
端木緋手里的剪子在夕陽的余暉下寒光閃閃,鋒利的剪刀刃又對準了另一段枝葉,“咔擦。”
端木緋那雙幽黑的大眼睛被剪子的寒光也映上了幾分清冷的感覺。
她也只是懷疑而已。
自皇帝下了罪己詔后,他篡位的傳聞早就家喻戶曉了,而且,皇帝奪位時的那些老臣們也已經死的死,打壓的打壓,只留了耿家還在京城。
耿家現在的情況非常不妙,對耿家來說,只有把皇帝架起來,最重名聲的皇帝才不會動耿家,反而會對耿家施恩,以平息流言。
端木憲慢慢地捋著胡須,面有沉吟之色。
雖然沒有證據,他也贊同端木緋的猜測,只不過——
賀太后真是死于皇帝之手嗎?!
亦或者這流言不過是耿家在順勢而為…
端木緋放下了剪子,拿起了一旁的小噴壺,稍微給盆栽噴了些水,然后滿意地笑了。
端木憲看著端木緋這可愛的樣子,真恨不得在她頭頂上好好地揉一揉。
他的手才一動,又想起另一件事來,問道:“四丫頭,你明天也要跟著安平長公主一起去皇覺寺吧?”
說話間,端木憲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按大盛朝的規矩,在太后出殯后的第七天,要為太后做一場大法事。
端木緋噘著小嘴點點頭,小臉差點就沒垮下來。
也不知道皇帝在想些什么,真把她也當“自己人”了,事事都非要捎上她不可。
哎,明早的法事又要趕早,也就意味著她雞鳴時,她就得起身了。
又睡不上懶覺了!
端木憲在心里又把皇帝的不靠譜叨念了一遍,又覺得這一切都是封炎害的,把這筆賬都算到了封炎的頭上 “四丫頭,晚上你早點歇息,別累著了。”
“有什么需要準備的,祖父幫你準備,你只要去個人就好。”
“祖父讓人給你準備些干糧,你就藏在袖子里,明天餓了就偷偷吃…”
端木憲諄諄地叮囑了一番,就把端木緋給放走了。
端木緋回到湛清院時,夕陽堪堪才落下了一半。
她一進門,就受到了姐姐相同的關照,催著她早點用晚膳,又催著她早點歇下,天知道這才酉時而已,連天都還沒全黑,她根本就睡不著。
翻來又覆去。
覆去又翻來。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只知道迷迷糊糊地聽到了雞鳴聲,迷迷糊糊地被兩個丫鬟從榻上扶了起來,半夢半醒地被服侍好了,半夢半醒地吃了早膳,半夢半醒地上了安平的朱輪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