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出嫁女兒回娘家,幾位出嫁的姑奶奶都是拖家帶口地來尚書府拜年。
正月初三,小年朝,不掃地,不乞火,不汲水,與歲朝同。
這大過年的,尚書府里每天是熱熱鬧鬧,唯有賀氏一直心神不寧,自從心里有了懷疑后,她就覺得樣樣都是上天在示警,便是偶然聽下人說起西倉庫進了些螞蟻,毀了好幾袋米,都讓賀氏覺得心驚肉跳,又是連著幾夜輾轉反側,精神越來越差。
正月初四一大早,賀氏就帶著端木綺和端木緋去了皇覺寺。
平日里賀氏與端木綺一起出門都是談笑風生,一派祖孫和樂,可是今日的馬車里卻出奇的安靜,賀氏閉目捻動著佛珠,端木綺只顧著盯著自己的錦繡鞋尖,空氣沉甸甸的,連游嬤嬤也不敢說話。
這一路都是寂靜無聲,直到馬車緩了下來,外頭傳來一片喧鬧聲,一股濃濃的檀香味透過簾子的縫隙飄了進來。
皇覺寺到了。
皇覺寺里一向香火鼎盛,本來正月里上香的人也多,今日更是絡繹不絕,寺門口停滿了各府的馬車。皇覺寺雖然沒有大肆宣揚,但是京中各府的女眷中篤信佛法的信徒眾多,她們口耳相傳,特意趕來皇覺寺就是為了聽那位寂寧大師講經。
皇覺寺預先就派了不少知客僧、小沙彌在寺門口守著,饒是如此,還是有些手忙腳亂。
賀氏一行人在寺門口等了一炷香功夫,才被一個滿頭大汗的知客僧迎進了寺內,知客僧也知道賀氏的身份,連連致歉。
端木緋和端木綺陪著賀氏先去了中間的大雄寶殿敬了香。
知客僧客氣地問道:“太夫人可要求支簽?”
這本是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話,可是聽在賀氏耳里卻是心中咯噔一下,賀氏心里有一絲遲疑。
“祖母。”端木緋笑著捧著一個簽筒朝賀氏走來。
端木綺見狀,眸底閃過一抹陰霾,小臉上卻是笑得溫婉可人,她若無其事地出手從端木緋那里“奪”過簽筒,再遞給賀氏,笑道:“祖母,難得來皇覺寺,還是求一簽吧。”
賀氏眸光一閃,終于還是接過了那沉甸甸的簽筒,她的手微微顫動著,連著簽筒中也發出了細微的竹簽碰撞聲。
賀氏深吸一口氣,閉目輕輕搖了兩下,一支細長的竹簽從簽筒中掉了出來。
游嬤嬤忙將竹簽撿了起來,遞到她手里。
賀氏定睛一看,只見那蠟黃的竹簽上赫然寫著四句話——
“蜃樓海市幻無邊,萬丈擎空接上天;或被狂風忽吹散,有時仍聚結青煙。”
賀氏瞳孔猛縮,臉色微白。這支簽一看就是下下簽。
知客僧也知道這是下下簽,臉色有些微妙,但還是問道:“太夫人,可要小僧帶您去解簽?”
賀氏又凝視了竹簽一會兒,就把那竹簽放下了。這支簽的意思已經再明確不過,哪里還需要解!
賀氏淡淡道了聲“不必了”,游嬤嬤知道賀氏的心事,急忙把話題帶開了,又添了厚厚的香油錢,那知客僧暗暗地松了口氣。
從大雄寶殿出來后,賀氏看著端木綺的表情和眼神就有些古怪。
下了幾階臺階,賀氏驀地停下了腳步,道:“綺姐兒,我和緋姐兒要去法堂聽寂寧大師講經,你要是覺得悶,就在寺里隨意玩玩。”
端木綺對于聽經什么的,是一點興趣也沒有,可是一聽說端木緋要陪賀氏去聽經,就是眉頭微蹙:她不知道端木緋到底是給祖母下了什么迷魂藥,才討得祖母歡心,甚至祖母還…
想到初一那日祖母不分青紅皂白地就打了自己一巴掌,端木綺的心底就好一陣激蕩起伏,委屈,憋悶,憤恨,羞惱…各種情緒交纏糾結在一起。
可是,母親說得對,父親如今有了那莫姨娘,心早就偏了,在這尚書府里,她們能倚靠的也唯有祖母而已。
她必須討好祖母,她不能讓端木緋這臭丫頭有機會在祖母身旁煽風點火!
端木綺定了定神,溫順地微微一笑,道:“祖母,我也和四妹妹一起陪您聽經去。”
賀氏點了下頭,也沒說什么,游嬤嬤就讓那知客僧在前面帶路。
法堂就在寺廟的東北方,從東側繞過大雄寶殿,再沿著一條青石磚小徑往前走,一片金黃色的竹海就出現在前方,兩邊竹林夾著林間小道,將四周映得一片金黃,與那不遠處一棟飛檐翹角的殿宇遙遙相望,彼此映襯,顯得古樸幽靜。
這是一片金鑲玉竹林。
這金鑲玉竹可是竹中珍品,金黃色的竿,碧綠色的溝,如同金條上鑲嵌著塊塊碧玉,竹如其名,清雅可愛。
賀氏似是心事重重,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著,而端木緋卻是饒有興致地欣賞著兩邊的竹林。
突然,端木緋腳下的步子一緩,眼角的余光瞟到右邊的竹林中有一男一女正在說話,男的著石青色直裰,身長玉立,俊逸斯文;女的披著青蓮色鑲狐貍毛的斗篷,嬌美俏麗,高貴大方。
女子從袖中掏出一個月白色的葫蘆形荷包,親手束在了男子的腰側,然后仰首對著男子粲然一笑,繾綣纏綿。
這一對璧人看著男才女貌。
端木緋眨了眨眼,認出了這二人,這不是九華縣主和羅其昉嗎?
端木緋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很快就隨賀氏和知客僧走出了竹林,繼續朝著前方莊嚴肅穆的法堂走去。
偌大的法堂里,居中設立蓮花法座,法座后方掛著一幅釋迦摩尼在菩提樹下說法傳道的彩畫,兩側都是一溜整齊的蒲團供香客們聽法。
法堂里早就聚集了不少香客,多是那些上了年紀的太夫人、夫人,相比下,端木綺和端木緋這樣的年輕小姑娘就成了綠葉堆里的兩朵鮮花,一時引來不少夫人的關注。
這京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能來皇覺寺聽經的本來就是高門大戶、官宦人家,香客中有好幾個女眷都認識賀氏,便笑著與賀氏寒暄,又把兩個小姑娘狠狠地夸獎了一番,說她們孝順,說她們小小年紀就靜得下心云云的。
這若是平常,賀氏難免有幾分得意,可是此刻她心緒不寧,只是虛應了幾句,就在蒲團上跪坐下來。
待到巳時,一個胡須雪白、慈眉善目的老僧就在一眾僧人的簇擁下來,法堂內頓時一肅,寂靜無聲,氣氛也隨之莊嚴肅穆起來。
信徒們虔誠地跪坐在蒲團上聆聽寂寧大師宣揚佛法,今天大師講的是《金剛經》。
寂寧大師果然佛學造詣高深,講的經深入淺出,娓娓道來,令得一眾香客以及寺內僧人皆是沉浸其中。
法堂里,除了寂寧大師的聲音外,一點聲響也沒有。
賀氏眼瞼半垂,看來眼觀鼻、鼻觀心,腦海里還想著那支簽的事,細細地品著每一句。
“蜃樓海市幻無邊”,難道這是暗示端木家金玉其外,外表風光,實際上根底不深,隨時都會“或被狂風忽吹散”,毀于一旦!
還有最后那句“有時仍聚結青煙”,青煙虛浮,不能長久也,哪怕跟前雖好,卻實無歸結。
仔細想想這四句簽文是字字正中要害,要是因為這樁指婚觸怒圣顏,連累了貴妃和大皇子的話,那么端木家就搖搖欲墜…
四周驀地一靜,一聲敲木魚聲響起。
寂寧大師已經講完了經,溫和地詢問眾人可有什么疑惑,賀氏右手邊的一位夫人便站起身來,向寂寧大師提問。
賀氏瞥了對方一眼,正好就看到端木綺跪在蒲團上難耐地蠕動著身體,試圖給膝蓋調整一個稍微舒服點的姿勢。
賀氏皺了皺眉,面色微沉。
如此不虔誠,那還不如別來,當著神佛的面,就這樣敷衍了事,這不是讓天上神佛覺得她們端木家不誠心嗎?!
端木綺心不在焉,沒注意到賀氏正在看她,她的注意力幾乎全部集中在了她跪得酸痛無比的膝蓋上,忍不住又一次挪了挪膝蓋。
賀氏不動聲色地收回了目光,再次垂下眼簾,眼神陰晴不定。
四周又有香客、僧人陸續地站起身來,行禮后,向大師提問,求大師解答。
寂寧大師還了禮,不耐其煩地一一作答,聲音宛暢: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欲求如來凈圓覺心,應當正念遠離諸幻。先依如來奢摩他行,堅持禁戒,安處徒眾,宴坐靜室,恒作是念,我今此身,四大和合…”
寂寧大師徐徐道來,為信徒們解惑,氣氛親和。
相比之下,賀氏的心中卻似起了一片驚濤駭浪,什么“如夢幻泡影”,“應當正念遠離諸幻”,“堅持禁戒”,在她聽來句句皆是佛偈,發人深省。
賀氏目光怔怔,直到散場還是端木綺在她耳邊喚了一聲“祖母”,她才猛然回過神來,在端木綺的攙扶下從蒲團上緩緩地站起身來。
寂寧大師已經率領眾僧人離去了,然而佛堂里的眾女眷還沉浸在佛法無邊的無上美好中,驚嘆行善積德的種種神跡,有幾分余味無窮。
一個雍容華貴的老夫人感慨地說道:“老身早就聽說這寂寧大師是洛陽城俗講第一人,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是啊,劉太夫人。”一個中年夫人直點頭道,“我早就想去白馬寺聽大師講經,一直抽不出空來,這一次真是沾了皇覺寺的光了。聽說那遠空大師與寂寧大師是知交,這一次也是遠空大師特意請了寂寧大師來京…”
那些夫人們說笑著就出了法堂,聲音漸遠…
須臾,佛堂里就只剩下了十來人,端木綺雖然站了起來,但是腿腳還酸澀著,看著磨磨嘰嘰地還跪在蒲團上的端木緋,略帶不耐地催促道:“四妹妹,我們該走了。”
端木緋跪在蒲團中間,收腹挺胸,上身挺直,一雙小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整個人看來姿態優美,氣質端莊。
她靦腆地一笑,慢吞吞地站了起來,吐吐舌頭,赧然地解釋道:“祖母,二姐姐,我的膝蓋都跪麻了。”
端木綺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心道:也就你嬌貴了。
對上賀氏時,端木綺又是一副孝順溫婉的臉龐,扶著賀氏道:“祖母,我已經讓寺里在西廂那邊安排了歇息的廂房,我扶您過去用些齋飯,歇息片刻吧。”
賀氏淡淡地應了一聲,在端木綺的攙扶下跨出了法堂。端木緋慢悠悠地跟在二人身后幾步外。
在法堂里,佛香佛燭環繞中,賀氏還毫無所覺,此刻出了法堂,才發現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時陰沉了下來,天際陰云層層疊疊,仿佛那穿著銅甲鐵盔的千軍萬馬就要壓來似的。
賀氏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幾乎是下一瞬,天空一亮,烏云間忽然炸起一道巨大的閃電,緊接著,遠處傳來“轟隆隆”的雷聲。
剎那間,賀氏感覺仿佛被那道閃電劈中了似的,渾身動彈不得,腦子里轟轟作響,直愣愣地看著天際。
“轟隆隆…”
雷聲轟鳴不止,一下又一下地打在賀氏的心口上,讓她身子如那風雨中的柳枝般微微顫動著,腦海中思緒萬千:除夕夜的冬雷,消失的墨跡,自燃的簽紙,適才她求的那支下下簽,還有那句句意味深長的佛偈…
她心神恍惚,隱約聽到身旁似近還遠地傳來一陣抱怨聲:“這大冬天的,怎么又打雷啊?!”
婦人說著就嘀嘀咕咕地走了,不知不覺中,這法堂里外,就只剩下了端木家的幾人。
“嘩啦啦…”
屋檐外,瓢潑大雨驟然自空中傾盆而下,水花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上,飛濺起來,外面是水蒙蒙的一片,就像一片巨大的屏障阻擋在她們的前方。
賀氏的心如這雨水般往下掉,似是掉進了一片無底深淵中,不斷下沉,再下沉…
上天已經一次次地降下了示警,如果她再執迷不悟,違背天意,恐怕接下來等待端木家的就是滅頂之災了!
大師說得對,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欲求如來凈圓覺心,應當正念遠離諸幻。先依如來奢摩他行,堅持禁戒…
賀氏的嘴巴喃喃念動著,那雙平日里精明的眸子里驚魂未定。
“祖母…”
端木綺低低地喚了賀氏一聲,賀氏身子一顫,好像是猛然警醒過來似的,用一種“塵埃落定”的目光看著端木綺,不知為何,看得端木綺心里泛起一股刺骨的寒意。
跟著,賀氏淡淡道:“我要留在皇覺寺里吃齋念佛,今天就不回府了。”聲音中透著一絲干澀。
賀氏這句話聽得端木綺和游嬤嬤都是一驚,不知道賀氏怎么突如其來就有了這個念頭,唯有站在后方的端木緋抿著小嘴,但笑不語。
端木綺欲言又止,見賀氏面色不虞,就沒有多說。
因為暴雨突襲,就有知客僧領著祖孫三人去了法堂后方的一個小院子里小憩,賀氏沒一會兒就打發了端木緋,只留下了端木綺在廂房里。
“祖母,”端木綺見賀氏打發了端木緋,心里有幾分得意,覺得自己畢竟是祖母的親孫女,和端木緋那爛瓦怎么也不能比,“您要吃齋念佛,在府里也是一樣的…”
端木綺正柔聲勸著賀氏,卻聽賀氏硬聲道:“綺姐兒,楊家的這門婚事就先這么著吧…”反正也就是拖上幾年的事。
端木綺傻眼了,簡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初一那日被賀氏甩了一巴掌的左臉又開始發疼,疼得她連心口也一抽一抽的,好像被千萬根針扎似的。
她那曾經美好的世界仿佛瞬間崩塌了…
祖母怎么會說這種話?!
這怎么可能呢!
端木綺如遭雷擊般站立了許久,好一會兒,才干聲道:“祖母,是端木緋給您灌了什么迷魂湯?…您這是被鬼迷了心竅嗎?!”
賀氏本來心里對端木綺還有一分內疚,聽她這么一說,瞬間就煙消云散了,臉頰氣得通紅,一掌拍得一旁的案幾啪啪作響,怒道:“孽障,佛門圣地,你在說什么胡話?!”
賀氏雙手合十,虔誠地念了聲佛,心里對端木綺更為失望:這丫頭對神佛毫無敬畏之心,難怪會觸怒上天!
想起最近上天降下的一次次示警,賀氏的心沉甸甸的:亡羊補牢,猶未晚也。
端木綺更委屈了,心中像火燒般,一口氣無處可發,拿起了一旁的茶盅,就朝地上砸了下去。
“啪。”
瓷片和茶水在地上飛濺開來,可是端木綺猶未解憤,抓起一旁的花瓶、盆栽、碗碟全數都掃在了地上,形容癲狂。
“我不嫁!”端木綺不甘心地怒道,兩眼通紅,“明明是端木紜惹出來的麻煩,憑什么讓我給她擦屁股!”
看著這一屋子的狼藉,賀氏氣得胸口一陣劇烈起伏,眸底怒意翻滾,還從不曾有人敢在她跟前這般放肆。綺姐兒真是被她娘給寵壞了!
“圣旨已下,你想不想都得嫁!”賀氏的眸子更深沉了,綺姐兒性子這么浮躁,嘴里沒個門,這朝堂之事還有皇帝的顧忌,看來是與她說不來了…這孩子也該受點教訓了!
端木綺感覺自己好像又被賀氏狠狠捅了一刀似的,受傷地看著賀氏。
“楊家那種破落戶,我就算絞了頭發做姑子,也比與那等人家扯在一起的好!”端木綺跺了跺腳,就從廂房里沖了出去。
賀氏的臉色陰沉得簡直要滴出水來,游嬤嬤忙在一旁輕撫她的胸口,替她順氣,說著“二姑娘還小”云云的話。
端木綺好像一陣風似的沖出了廂房,外面的雨已經停了,雨后的空氣清新極了,像是洗去一切污濁般。
端木緋正在庭院里仰首欣賞著雨后的藍天,藍得空明通透,藍得沁人心脾。
端木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提著裾裙跑走了,鞋子帶起了地上的泥水,濺濕了她的裙角。
“姑娘。”丫鬟急忙追著端木綺也跑了,聲音漸行漸遠。
端木緋似是不覺,只顧著專注地望著藍天,嘴里喃喃說著:“碧空如洗,今天應該會有彩虹…”
“姑娘,剛才的雷可真大啊!”碧蟬在一旁輕聲嘀咕道,“嚇死奴婢了。”說著,碧蟬朝廂房那邊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說哪個雷。
“待會喝點姜湯收收驚。”端木緋歪著腦袋對著碧蟬莞爾一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戲謔地隨口道,“放心吧。我夜觀天象,掐指一算,接下來,到元宵都不會下雨了。”
說著,端木緋朝端木綺離去的方向望去,嘴角彎出一個狡黠的弧度,得意洋洋得好像一只偷到魚腥吃的貓兒。
她夜觀天象,早知除夕夜和今日會有冬雷,便順勢借了借東風,剛才也是她趁著去捧簽筒的機會在簽筒的口子里粘了一支預先備好的下下簽。
不過,今天也幸好恰逢寂寧大師來了皇覺寺講經,否則,她還得再琢磨著用什么法子才能讓賀氏改在今日來皇覺寺。
端木緋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嘴角的笑意更濃了。說來,寂寧大師的經講得是真好,字字珠璣,真是不虛此行啊!
一陣微風突地拂來,吹得庭院里的三四枝翠竹搖曳著發出沙沙的聲響,枝葉上的雨滴與片片竹葉隨風簌簌落下,一股雨水、泥土與竹子混雜在一起的香味撲鼻而來,沁人心脾,久久留香。
難怪古人贊嘆“竹憐新雨后”!端木緋鼻子動了動,陶醉地瞇眼。
后方傳來輕輕的腳步聲,端木緋轉頭看去,就見游嬤嬤從廂房里走了出來,含笑地對著端木緋福了福,道:“四姑娘,太夫人打算留在寺里吃齋念佛為府里祈福,您和二姑娘就先回府吧。太夫人有些乏了,歇下了,讓您也不用給她行禮了。”
端木緋心知賀氏是不想讓她看到那滿屋子的狼藉,所以才讓游嬤嬤出來打發她,但也不會去說穿,甜美地笑道:“那我就不叨擾祖母了。”
端木緋對著廂房的方向福了福,算是對著賀氏告辭,然后就帶著碧蟬不疾不徐地出了院子,閑庭信步地往前走著,欣賞著這雨后的皇覺寺。
地上還濕漉漉的,空氣中迷漫著濃濃的水汽,隨處可見一坨坨大小水灘。
端木緋沒走一會兒,那身八九成新的粉色馬面裙就被地上的泥水濺得一片污濁,看得碧蟬有些心疼,合掌拜了拜老天爺,道:“承姑娘吉言,這幾天可千萬別再下雨了。”
“奴婢不擔心別的,就擔心萬一皇后娘娘的迎春宴要是下了雨,那多掃興啊!”
“姑娘,今年的迎春宴會在千雅園中舉行吧?奴婢聽說千雅園比皇宮還要大…”
在碧蟬笑吟吟的聲音中,馬車載著兩位姑娘回了尚書府。
正值午初,門房也沒想到兩位姑娘這么快就回來了,手忙腳亂地又是開門,又是迎馬車入府安頓。
端木綺一下馬車就怒氣沖沖地走了,完全沒理會端木緋。
端木緋也不在意,徑自去了外書房見端木憲。
這幾日,端木憲過年休沐在家,難得閑暇,總算是有時間彈琴寫字作畫。
當端木緋進去的時候,端木憲正獨自站在窗邊的書案后作畫,畫的是一幅《觀音大士》。
這要是別人來了,早就被書房里服侍的丫鬟給打發了,可是端木緋是這里的常客,丫鬟知道四姑娘最得老太爺的寵信,就請她在一旁坐下,端茶倒水,服侍得十分周到。
端木緋也不著急,靜靜地在一旁坐著,自得其樂地飲飲茶,吃吃點心,等端木憲畫完后,才不緊不慢地起身給端木憲行禮,“祖父。”
端木憲放下畫筆,對著她招了招手,“四丫頭,來看看祖父這幅《觀音大士》畫得如何?”
端木緋就走到端木憲身旁,含笑欣賞著桌上那幅用色淡雅的畫作。
畫中的觀音盤腿坐在蓮花寶座上,法相莊嚴,姿態隨意,神思詳和。身后有圓形背光,一旁的凈瓶里插著一截青翠欲滴的柳枝,襯著那觀音有一種輕逸絕塵、冰清玉潔的氣息。
“剛柔并濟,亦實亦虛,清凈無塵。”端木緋笑吟吟地說道,“只是還少了點…”端木緋指了指觀音的頭飾,“祖父,我以為在頭飾上加些金粉潤飾,方能雅俗共賞。”
端木憲怔了怔,撫著胡須朗聲笑了:“說得好。這觀音像是當雅俗共賞。”他這四孫女果真是靈巧得很,想來皇帝也會喜歡這幅《觀音大士》的。
端木憲的目光流連在自己的畫作上,隨口問道:“四丫頭,你找祖父有什么事?”
“祖父,我和二姐姐今天陪祖母去了皇覺寺聽經,祖母說她要留在皇覺寺吃齋念佛,為府里祈福。”端木緋簡潔明了地稟道。
端木憲聞言,頓時直起了身,他的注意力這才從畫上移開,轉頭看向端木緋的眼神中透出一絲意外,一絲審視。
端木緋毫不避諱地與端木憲直視,目光清澈明凈,有種無所隱藏的坦然。
端木憲是聰明人,思緒飛轉,一下子就想到了前些日子端木緋特意和他報備的事,眼神深邃如幽潭,有些感慨,有些唏噓。
他沒多問,只是微微點頭,然后淡淡道:“四丫頭,你去轉告你大姐姐,多送些供奉過去皇覺寺。”
端木憲看著端木緋的眼神中又柔和一分,心里覺得端木緋果然行事有分寸,和風細雨間就把事情解決了,沒鬧出來。現在無論是對外還是對內,都是賀氏自己要去禮佛的。
哎——
端木憲暗暗嘆氣,賀氏最近也浮躁了,是該好好靜靜心。
“是,祖父。”端木緋脆聲應道,小臉上始終笑吟吟的。
她當初之所以提前知會端木憲就是為此。
賀氏是端木憲的嫡妻,堂堂尚書府的尚書夫人,自己無論做什么最后都逃不過端木憲的眼睛,一旦被端木憲查到了真相,不管自己的意圖是什么,只會讓端木憲對自己有所芥蒂。
與其如此,倒不如和端木憲說開了,她行事才無后顧之憂。
以端木憲的為人和行事做派,為了端木家,他自當有所選擇。
端木憲又朝那幅畫看了看,沉吟片刻后,就把丫鬟招來,吩咐了幾句。丫鬟立刻領命而去,不消片刻,府里各房的小輩們就集中到了書房旁的一間敞廳中,坐得滿滿當當。
端木憲就把賀氏要留在皇覺寺祈福的事說了,除了早就從端木綺那里知道的小賀氏以外,其他人全都懵了,四周的各種聲音戛然而止。
廳堂里,靜了一瞬。
小賀氏早有準備,便率先出聲道:“父親,母親去皇覺寺禮佛,兒媳理應去伺候才是。”
小賀氏這么一說,四夫人和五夫人也急忙連聲附和:“兒媳愿去伺候母親。”
一個個看來都是溫婉孝順的樣子,幾位老爺在一旁也是頻頻點頭。
上首的端木憲抿了口茶后,就放下了手里的青花瓷茶盅,目光掃了四周一圈,道:“老二媳婦,你既然有這份心,就和綺姐兒一起去盡盡孝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