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緋坐著自己的馬車先回到了尚書府,端木紜一得了消息,早就在儀門處候著了。
一見妹妹歸來,端木紜就是好一陣噓寒問暖,那模樣不似長姐,倒更像是端木緋的母親般,直說妹妹黑了也瘦了,又跟張嬤嬤叨念這兩天要給妹妹好好補補。
姐妹倆說笑著往永禧堂去了,端木緋給賀氏請了安,賀氏又隨意地問了兩句,就把姐妹倆給打發回了湛清院。
雖然趕了幾天路,但是端木緋看來精神奕奕,把她從獵宮里帶回的東西一樣樣地拿了出來,毽子、紙鳶、兔貂皮、魚干、皇帝賞賜的頭面,還有…
“姐姐,這是我親手做的果醬。”端木緋把兩個錢罐大小的白瓷罐送至端木紜跟前,得意洋洋地賣弄道,“這果子都是我在九秀山里親手采摘的,配饅頭、做點心都好極了…還有這個,是我做的蜜餞,你試試?”
蜜餞酸酸甜甜,而端木紜全然感覺不到一絲酸味,甜得她眼睛都笑瞇了。
“蓁蓁,你這蜜餞做得真好,下次來教姐姐做這蜜餞吧!”
端木緋脆生生地應下了:“姐姐,我還琢磨了幾個點心,可以用上這蜜餞,下回我們一起來試試…”
姐妹倆說得歡樂,卻被某個不速之客所打斷。
“呱呱!”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粗嘎的鳥叫聲,屋子里靜了一瞬,紫藤蹙眉道:“這是哪里來的烏鴉…”
“呱呱!”
她話音未落,小八哥已經拍著翅膀從敞開的窗口斜飛了進來,繞著紫藤飛了半圈,也不知道是在打量她,還是在為自己辯護,它才不是什么烏鴉呢!
紫藤眨了眨眼,看著這只尖嘴兒的小黑鳥撲騰在半空中飛來飛去,自在得好似自己家似的,遲疑道:“這…不是烏鴉?”
碧蟬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紫藤姐姐,這是只八哥。”
端木紜看著端木緋主仆三人都望著那小八哥淺笑不已,神色間很是隨和,靈光一閃,問道:“蓁蓁,這是你養的八哥?”
端木緋掩嘴輕笑,微微點頭:“這是小八。”她長話短說,把自己偶然“得了”這只羽翼受傷的小八哥,給它治了傷的事三言兩語地說了。
“…我本來是想把它放回山林,可誰知這只小八心大得很,不怕人,又或是獵宮中好吃好喝地供著過得太愜意了,之后它就賴著不走了。”端木緋故意嘆了口氣,老氣橫秋地說道,“我心想左右我這里也不缺它一口米吃,它想留著就留著吧!”
沒幾句話,就把端木紜又逗笑了,吩咐紫藤去拿些小米來。
小八哥是典型的“有奶就是娘”,一看到金燦燦的小米,就呱呱地飛到了端木紜身旁的案幾上,津津有味地對著碟子上的小米啄了起來。
“噠!噠!噠!”
屋子里不時響起小八哥嫩黃的鳥喙輕啄著瓷碟的聲響,那好似小雞啄米般的可愛模樣逗得一屋的姑娘丫鬟們又是忍俊不禁地笑了。
整個湛清院都因為端木緋的歸來注入了一股活力,語笑聲不斷,彌漫在空氣中,為這清冷的深秋增添了一分生機勃勃。
端木紜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食指在小八哥油光發光的黑羽上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小八哥溫熱的身子微微一顫,停下啄米的動作,回頭“瞪”了端木紜一眼,仿佛在說,別打攪它吃東西。
看它兇悍的眼神中毫無懼意,端木紜嘴角又逸出一陣輕笑,又伸指在它的后頸上撫了一下,隨口問道:“蓁蓁,它會說話嗎?”
端木緋搖了搖頭,“除了呱呱叫,就沒聽它說過別的。”
“呱呱。”小八哥又抬起頭來,仿佛在與端木緋對話似的,叫個不停。
“小八,這是蓁蓁。”端木紜興致勃勃地指著端木緋教小八哥說話,“蓁蓁,蓁蓁…”
“呱呱,呱呱,呱呱!”
一人一鳥大眼瞪小眼地反復重復著單調的詞匯,說得端木紜口干舌燥,最后還是小八哥先放棄了,拍著翅膀飛出了屋子,又在外面“呱呱”叫著,似乎在對著群鳥宣誓著自己的主權…
看著端木紜眉眼間難得露出幾分孩子氣,端木緋眸底笑意又更濃了,繼續與端木紜閑聊,說起她會騎馬了,說起她如今能盤二十下毽子了,說起她與舞陽、涵星她們去釣魚打獵,說起楊云染意圖設計舞陽和涵星,并陷害自己,多虧了岑隱幫忙…
起初,端木紜聽得歡樂,當聽到楊云染的那些丑事時,端木紜整張臉都黑了,緊張地握住了端木緋的小手,一直等妹妹說完,方才感慨地說道:“蓁蓁,岑督主如此盡心地幫了你,我們理應上門道謝才是。”
“嗯。”端木緋應了一聲。
不可不說,岑隱對她們姐妹實在太好了,他是堂堂司禮監稟筆太監,如今又是手掌東廠,絕非普通人眼中的良善之人,更多的是人想要與之攀附,他卻偏偏對她們姐妹這般照顧。
不管是為了什么,端木紜說得對,她們是該好好表示一下感謝。
想著,端木緋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在亢奮之后,渾身的倦意就如潮水般涌了上來,眼皮沉甸甸的。
“蓁蓁,你到美人榻上歇一會兒吧。”端木紜軟言哄道。
這才短短的一句話,端木緋又打了個哈欠,她乖乖地起身,去美人榻上躺下了,端木紜又親自給妹妹蓋了一床薄被。
端木緋幾乎是沾榻就睡著了,這一覺,她睡得很沉,很甜,似乎夢到什么,夢里潮起潮落,人來人往,她也隨著人流忙忙碌碌…
迷迷糊糊中,她隱約聽到端木紜蓄意壓低的聲音:“四姑娘睡著了,也不急在一時,等她睡醒后再去請安也不遲…”
端木緋嚶嚀一聲,翻了個身,揉揉眼睛抱著薄被坐了起來。
“姐姐,有人找我嗎?”端木緋的聲音透著些許沙啞,小臉上懵懵的,顯然還沒有完全睡醒。
端木紜就在美人榻的邊緣坐下,溫聲道:“祖父剛才回來了,讓你去外書房見他…”
端木緋應了一聲,又打了個哈欠,左手做了個手勢,綠蘿就機靈地給她奉了茶,伺候她漱口,敷面。
當熱氣騰騰的巾帕敷在臉上時,端木緋的睡意瞬間就散去了,又變得精神抖擻起來。
她在綠蘿和碧蟬的伺候下,又換了一身粉桃色的衣裙,重新梳了頭發。
眼看著綠蘿又習慣地給妹妹梳起丱發來,端木紜忍不住出聲道:“還是梳個雙平髻吧…蓁蓁,你都十歲了,也該好好打扮了。”
綠蘿遲疑地看了銅鏡中的端木緋一眼,端木緋微微頷首,丱發也好,雙平髻也罷,也不過是發式罷了。
綠蘿彎了彎嘴角,手腳利索地拿著牛角梳給端木緋梳起頭來,手都有些癢癢了,以前姑娘老是讓她梳一對最簡單的鬏鬏頭,她實在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如今姑娘漸漸長大了,她也可以多給姑娘換幾個發式,什么雙丫髻、雙螺髻、垂掛髻、垂鬟分肖髻,其實都很適合十歲十一歲的小姑娘。
綠蘿三兩下就給端木緋梳好了雙平髻,端木紜又過來,親自從梳妝匣子里挑了兩對小巧的粉色珠花給端木緋戴上,并搭配耳珰、項圈、手鐲…
一直到端木紜覺得滿意了,才把端木緋放走了。
出了湛清院,端木緋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一覺睡到了黃昏,夕陽把天空中的云層映得絢麗多彩…
端木緋慢悠悠地往前走著,熟門熟路地去了端木憲的外書房。
書房里服侍的丫鬟也沒通傳,就直接帶著端木緋進去,端木憲正坐在窗邊飲茶。
“四丫頭,到這邊坐。”
端木憲才剛回來不久,身上還透著一絲淡淡的疲倦,對著端木緋招了招手,示意她在自己身旁坐下。
端木緋給他行了禮后,就坐下了。
“四丫頭,今天正午皇上一回宮,就又收到了一封彈劾李家的折子,這一次,還附上了一本賬本…”
皇帝雖然沒有把賬本拿給端木憲看,但是端木憲與幾位閣臣與皇帝商議此事時,難免瞥到幾眼賬本,上面那一連串的數字所代表的意思令得端木憲觸目驚心。
一旦罪證確鑿,可以想象李家怕是闔家都保不住,至少要發配邊疆,甚至是滿門抄斬…
端木憲說話的同時,那丫鬟悄無聲息地忙忙碌碌,一會兒給端木緋奉茶,一會兒奉點心,跟著又手腳利落地點起了一盞宮燈。
瑩瑩燈火將屋子里照亮,端木憲的半邊臉在明亮的燈火下,半邊臉則在黃昏的陰影中,斯文儒雅的臉龐半明半晦,哪怕他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周身卻在無形間透出幾分凝重的感覺。
端木緋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端木憲是擔心李家一旦獲罪會牽連到作為姻親的端木家,卻是不急不躁,嘴角彎彎地問道:“祖父可是在擔心我外祖父和幾位舅父?”
端木憲捧起了一旁的粉彩茶盅,用茶蓋輕輕地移去了漂浮在茶湯上的茶葉,一下又一下…
這姻親之間好比這配套的茶盞,如果說端木家是茶碗,李家是茶蓋,這一旦茶蓋摔破了,茶碗雖然還能用來喝茶,可是看著未免不美了,有了缺憾…
端木緋微微一笑,也懶得繞圈子,意味深長地又道:“祖父不用掛心,閩州離不開李家。”
端木憲愣了愣,眉頭一動,思緒轉得飛快,端木緋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提點,他就反應了過來。
皇帝已經下了明旨開了海禁,天下皆知,皇帝不可能朝令夕改,加之國庫空虛,開海禁一事勢在必行!
李家在閩州那一帶已經待了整整八年了,無論在閩州民間,還是對于那些海匪倭寇,皆是積威甚重,閩州才堪堪太平了三四年。
若是李家在這個時候被動了,于民,只會覺得狡兔死、走狗烹;于匪,便是再無顧忌,恐怕會死灰復燃,卷土重來!
屆時,海禁一開,閩州怕是會亂,就算立刻換一任總兵,也難平定軍心和民心…皇帝也遲早會想明白這一點!
這么說來,開海禁看著倒是成了李家的一道保命符!
端木憲蹙眉思吟著,久久沒有說話。
他忍不住懷疑開海禁一事是不是李家在背地里促使的,但想想也不對,畢竟這件事從頭開始就是他一力主張的,絕沒有受到李家的影響。更何況,倘若李家真知道自家有把柄落在別人手里,首要是要消除他們私賣軍糧的把柄,而不是多此一舉、興師動眾地開什么海禁,這不是反而把李家和閩州推到天下人的眼前嗎?!
許久,端木憲都沒有任何聲響,又輕啜了兩口茶后,他放下茶盅,問道:“緋姐兒,你覺得現在當如何?”
“祖父主掌的是何部?”端木緋不答反問,又甜甜地笑了。
端木憲是戶部尚書,掌的當然是戶部。
各部各司其職,李家的事與戶部無關,端木憲自然不需要去煩心,更不需要對此采取任何作為。
端木憲瞇了瞇一雙深沉的眼眸,若有所思。
是啊,李家有閩州作為倚仗,并未到絕境,他還是先靜觀其變。
皇帝一向多疑,自己要是對李家的事太過積極,難免讓皇帝懷疑自己是否有私心…還不如盡快做出點成績來,讓皇帝明白自己心里只有皇帝和大盛!
端木憲眉頭舒展,嘴角微翹,心情也好了。
看了看案頭的壺漏,他笑著道:“緋姐兒,隨我一起去永禧堂吧。”
端木緋站起身來,從善如流地福了福,“是,祖父。”
祖孫倆就一起說笑著去了永禧堂。
端木憲今天歸府,府里為了迎他,晚上要辦一個團圓小宴,這只是家宴,因此就擺在了永禧堂中。
見端木憲和端木緋一起來了,賀氏的臉色瞬間就僵住了,手指死死地捏住了紫檀木佛珠,幾乎將珠子捏碎,但很快就克制住了,保養得當的臉上又有了淡淡的笑意。
“老太爺,緋姐兒…”她含笑道。
除了賀氏,端木家的幾個小輩也都到了七七八八,紛紛起身給端木憲行禮問安:“見過祖父。”
端木憲慈愛地一笑,正想讓他們都坐下,目光正好落在了一旁穿著一身丁香色襦裙的端木緣身上,眉頭頓時一皺。
端木緣既然還在這里,那就代表著他出京后,賀氏沒有把她送走。
端木憲一邊撩袍在羅漢床上坐下,一邊不動聲色地瞥了賀氏一眼,這一眼,藏著冷然的鋒芒。
端木憲只是這么輕飄飄的一個眼神就讓屋子里的氣氛陡然一冷。
賀氏心里咯噔一下,隱約有種不妙的預感,但這個時候,她也只能岔開話題,笑道:“老太爺你出去一個月,今日家里頭總算可以好好吃上一頓團圓宴了…”
話語間,外面又傳來一陣語笑喧闐聲,二房、四房以及五房的人前前后后地來了,把屋子里擠得滿滿當當。
端木憲也不會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讓賀氏沒臉,便也沒提端木緣的事,隨意地與兒孫們寒暄,問了兒子們的差事以及孫子們的功課。
跟著,端木緋又特意讓丫鬟婆子把她特意給眾人帶的一些禮物拿了出來,都是些小東西,像是蜜餞、兔毛抹額、魚干肉脯肉松什么的,也就是一點心意罷了。
幾個小姑娘皆是喜笑顏開,屋子里更為熱鬧了,看來和樂融融,也唯有小賀氏神色淡淡,心中暗惱:若非是端木緋搶了女兒的機會,這一次本該是端木綺去秋獵結識那些貴女。
不一會兒,眾人就移步去了偏廳,享用了一頓豐盛的晚宴。
到了月上柳梢頭,四周一片靜謐,席宴方才散去…
雖然下午小憩了一番,不過當晚端木緋還是睡得極沉,一覺睡到自然醒,等她睜開眼時,外面早已是日上三竿。
昨天端木憲放了話,讓她多休息幾天再去閨學,因此端木緋就卻之不恭地接受了祖父的好意。
等丫鬟伺候她洗漱更衣梳頭后,才不過巳時過半,端木紜還未從閨學下課,端木緋就干脆去了小書房練字,錦瑟在一旁鋪紙磨墨,一如往昔。
不一會兒,小書房里墨香裊裊,讓空氣中似乎多了一分寧靜與閑適。
端木緋執起筆,正欲沾墨,就聽到窗外傳來一陣“呱呱”聲,抬眼看去,小八哥不知何時落在枝頭,蹦跳著,撲棱著。
端木緋頓時改了主意,刷刷幾筆落在紙上,三兩下就畫了一只烏溜溜的小八哥在枝頭仰天長嘯,活靈活現。
端木緋一邊滿意地端詳著這幅畫,一邊放下手頭的羊毫筆,隨口問道:“我離開的這些日子,府里可有什么事?”
“呱呱!”
回應她的不是錦瑟,而是小八哥,它拍著翅膀飛了過來,停在窗檻上,好奇地歪著腦袋看著端木緋剛畫的畫,又“呱呱”地叫了幾聲。
“…”錦瑟面有局促之色,支支吾吾地連一個字都答不上來。
端木緋在書案旁坐下,眸光一閃,再問道:“院子里頭的幾個小丫鬟可還安分?”
“都還算安分。”錦瑟含糊地答道,卻說不上一句細枝末節。
端木緋沒有再問,反正再問下去,也得不到什么讓她滿意的回答。
錦瑟入府已經大半年了,很顯然,她的性子還是過于清高。
俗話說:一種米養百種人。
人各有所長,各有所短,端木緋并沒有打算把錦瑟變得和碧蟬一個樣子,卻也不能讓她當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小姐。
過去的這一個月,自己和綠蘿、碧蟬不在府里,錦瑟身為這院子里的二等丫鬟,理應對府中的動向留意一二,理應要管束院子里的小丫鬟們,然而,她卻是什么也沒干。
端木緋捧起茶盅,慢慢地喝著茶,屋子里寂靜無聲,不知何時,小八哥都不叫了,歪著腦袋來回看著端木緋和錦瑟。
空氣隨著沉默的蔓延變得緊繃起來,錦瑟的小臉微微泛白,咬牙跪在了冷硬的青石板地面上,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中旬了,地面冰寒刺骨,可是她的心更冷。
“奴婢知錯。”錦瑟艱難地說道。
“起來吧。”端木緋隨意地揮了下手,示意她退到一邊,就不再理會她,接著又吩咐綠蘿去把那三個三等丫鬟叫過來。
跪在地上的錦瑟遲疑了一瞬,終究還是依言起身,靜靜地候在了角落里。
很快,綠蘿就把那三個三等丫鬟叫了進來,三個小丫鬟的名字是張嬤嬤當時看著庭院里的花卉重新取的,分別叫建蘭、木槿和水蓮。
三個小丫頭都在十歲到十一歲上下,模樣還算端正,穿著一式的青色衣裙,卻是神情各異,建蘭落落大方,木槿低眉順眼,水蓮局促不安。
端木緋不緊不慢地捧著茶盅又抿了口香醇的茶水,然后問道:“這些日子你們都在跟著張嬤嬤學識字吧?”
建蘭率先出聲回道:“是,姑娘。奴婢們已經學完《百家姓》,現在正在讀《三字經》呢。”小姑娘的聲音清脆響亮,吐字清晰。
“把你們寫的字拿來我瞧瞧。”端木緋又道。
三個小丫頭應了一聲,就下去拿她們的作業了,屋子里靜了片刻,沒一會兒,她們就又回來了,每個人都呈上了四五張寫得滿滿當當的竹紙。
端木緋隨意地翻了翻,她們學識字寫字還不到半年,這字跡也稱不上端正,歪歪扭扭的。
翻到某一張時,端木緋忽然停了下來,揚了揚手中的幾張竹紙問:“木槿,你這兩張為何字跡與其他幾張不同?”
一瞬間,其他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落在了木槿身上,綠蘿微微蹙眉,她對自家姑娘還是有幾分了解的,對于作弊偷懶什么的,姑娘定不能容忍。
木槿的形容間難免露出一抹局促,急忙解釋道:“奴婢前天去廚房時,廚房的李大成家的不小心打翻了熱湯水灑在了奴婢的右腕上,燙出了幾個水泡。”
說著,木槿稍稍拉開了自己的右袖,露出一段包著白色紗布的手腕。
“李大成家的苦苦求奴婢別聲張,說她不能沒了廚房的差事。廚房的宋婆子也幫著求情,說李大成家的因為孫女得了風寒高燒了好幾日,所以這些天沒休息好,才有些心不在焉,她們給奴婢處理了傷口。”
“奴婢想著確實聽人說起過最近天氣冷得快,京中多發風寒,連府里都有好些奴婢因為得了風寒怕過給主子,就沒來當值…”
“奴婢看燙傷不算太嚴重,就沒聲張,用左手寫了最后的兩張。”
一聽這是木槿用左手寫的,端木緋的臉上露出幾分興味來,來回又看了看木槿的那幾張紙。
這幾張的字跡差別不大,不過左手與右手寫字在起筆、行筆、收筆自然而然地會有差別,仔細看,就會發現木槿說得不錯,這最后兩張確實是用左手寫的。
端木緋又看了看幾步外的木槿,覺得這小姑娘說話條理分明,能明辨是非、衡量輕重,也十分勤勉,很不錯。
端木緋勾了勾唇角,含笑問道:“木槿,今日起,你就進屋伺候吧。”意思就是提了她為二等丫鬟。
木槿驚喜得瞪大了眼睛,沒想到自己竟然因禍得福。
對于她們這些出身貧寒的小丫鬟而言,得了主子的賞識,那就是改變命運的大好機會。
木槿自然是求之不得,急忙鄭重其事地屈膝應道:“多謝姑娘。”一張清秀的小臉神采煥發。
一旁的錦瑟小臉低垂,小手在身側緊緊地握成了拳頭,纖細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她表面還算鎮定,心里惶恐不已,腦海中第一次開始正視一個問題:如果姑娘不要她了,她該怎么辦?!
她如今只是一個丫鬟,原來就是比其他丫鬟強在識幾個字,能給姑娘伺候筆墨,可是其他的小丫鬟也能慢慢學著識字…姑娘并非是缺了她不可!
可是,她卻必須留在這尚書府。
雖然她在人牙子那里也不過是待了短短不到一個月,但是那段時間已經足以她見識到很多她曾經根本想不到的人與事,被父母賣去窯子的幼女,被富商主母發賣的妾室,被灌了熱油燙啞了嗓子的丫鬟…
錦瑟的眼前如走馬燈般飛快地閃過一幕幕,眼睫輕顫不已,如同那風雨中被吹落的殘葉般。
“嘩啦啦…”
一陣隨意的挑簾聲猛然將錦瑟從思緒中驚醒,碧蟬打簾進來了,神色有些古怪地稟道:“姑娘,三姑娘來了。”
對于湛清院而言,端木緣那可是一個天大的稀客。
端木緋揚了揚眉,揮退了建蘭、木槿和水蓮,又吩咐碧蟬把人給請進來了。
端木緣今日穿得很是素雅,里頭一件白綢云紋豎領偏襟襖子,外罩雪青色雞心領繡梅花襦裙,同色的繡花腰帶束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身,她款款走來,看來竟有幾分病西施的感覺。
“四妹妹。”端木緣走到近前,鄭重其事地對著端木緋福了福,一雙垂鳳眼眨了眨,眼中已經泛出些許水光。
端木緋似是沒有注意,只喊了一聲,“三姐姐。”
下一瞬,就見兩行晶瑩的淚水已經從端木緣的眼角滑落,自臉頰一路淌下,沾濕了衣襟,楚楚可憐。
“四妹妹,我知道錯了。”端木緣一把上前握住了端木緋的一只小手,抽噎著道歉,“我當初真是一時被鬼迷了心竅,才會做出那等事來!四妹妹,這段時日,我越想越是覺得對不起你…所以才求了祖母讓我留在府里,我想等你回來,向你道了歉再啟程去汝縣。”
端木緋覺得自己的手被她攥得發疼,緩緩地一針見血地說道:“三姐姐,當日你是向五妹妹下了巴豆粉,要道歉也該去向五妹妹才是。”
端木緣瞳孔微縮,一時語結,連淚水都止住了。
她不愿去汝縣,苦苦求了祖母賀氏一番才暫時留在了京里,但是她心知一旦祖父端木憲回來,肯定會要她立刻啟程赴汝縣的。
想要說動祖父,靠她是不可能的,在祖父那里,端木緋比她要說得上話…或者說,這滿府的姑娘中,最得端木憲歡心的就是端木緋了。
至于五姑娘端木綾,不過是一個庶房的姑娘,端木緣根本就沒在意過。
此刻端木緋問了,端木緣遲疑了一瞬后,拿起一方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花,理所當然地說道:“四妹妹你說的是,五妹妹那里,我早已去道過歉了。”
她睜著一雙被淚水洗滌過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看著端木緋,目露期待。
她都道了歉,端木緋是不是該主動提出替她去找端木憲說情!
端木緋微微一笑,只當做沒聽懂端木緣的言下之意。
“三姐姐,俗話說的好,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端木緋用另一只小手拍了拍端木緣的手背,大度地說道,“三姐姐去到汝縣以后也切莫忘了,要時時謹記在心。”
“你…”端木緣難以置信地瞪著端木緋,額頭青筋浮起。
自己都如此放低身段求她了,里子面子也都給她做足了,沒想到端木緋這臭丫頭心腸如此冷硬,還是不肯幫自己,非要逼自己去汝縣那種地方!
端木緣越想越氣,一口氣梗在了胸口,胸膛急劇起伏著。
她猛然退后了兩步,氣勢洶洶地指著端木緋的鼻子,指名道姓地斥道:“端木緋,你小小年紀怎么這么冷血,也太不顧念姐妹之情了!”
端木緋看著她,也不惱,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三姐姐,妹妹受教了。待會兒我就去向祖父認錯。我一定好好‘聆聽’祖父的教誨,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三姐姐,祖父吃的鹽比我們吃的米還多,他老人家說得話,想必都是對的,我們當孫女都該放在心上才是。三姐姐,你說是不是?”
她一副乖巧的模樣,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熠熠生輝,毫不掩飾自己的意圖。
她就是要去提醒端木憲,讓他知道端木緣非但沒按他的吩咐去汝縣,還跑來湛清院“威脅”自己!
端木緣如何聽不出端木緋的語外之音是要找端木憲去告狀,她的嘴巴張張合合,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這四妹妹小小年紀軟硬不吃,又有祖父當靠山,自己竟拿她完全沒轍!
端木緣狠狠地跺了跺腳,拋下四個字“你給我等著”,就氣沖沖地跑了,心里很不甘心:她絕對不要去汝縣那等鳥不拉屎的地方!
再說了,祖父才剛回京,想必公務繁忙,肯定沒工夫來管她,她一定還有辦法的!
端木緣好像一陣急驚風似的走了,在屋外的庭院里,正好與歸來的端木紜交錯而過。
“三妹…”
端木紜見端木緣雙眼和鼻頭微紅,似乎才剛哭過,就叫了一聲,然而端木緣恍若未聞地從她身旁飛奔而過,一下子就跑遠了。
看著端木緣遠去的背影,端木紜微微蹙眉,徑直地去了小書房。
“蓁蓁,剛才你三姐姐可是來找你的?”
端木紜心知肚明端木緣為何要特意來找端木緋的。
沒等端木緋回答,端木紜就又道:“蓁蓁,你不用管她!她這樣越是鬧,祖父就越是不會寬容她。”
“姐姐說的是。”端木緋笑瞇瞇的應是,一副聽姐姐教誨的小模樣。
端木紜放心了不少,拿起丫鬟剛奉的熱茶,飲了半盅后,她就覺得身上的寒氣被驅散了不少。
姐妹倆說話間,張嬤嬤挑簾進來了,面有為難地稟道:“大姑娘,二夫人派了宋嬤嬤過來,說是讓您去一趟小花廳。”
端木紜眉頭皺了皺,不耐地說道:“回了她。就說我不去。”
張嬤嬤目露擔憂之色,似是欲言又止。
“張嬤嬤,出了什么事?”端木緋立刻看出有些不對勁,問道。
張嬤嬤看著端木紜明艷而倔強的臉龐嘆了口氣,說道:“四姑娘,您是不知道,您和老太爺離京后沒幾天,二夫人就請了慶元伯府的人過府,楊三公子還在花園里和大姑娘‘偶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