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沖天,噼哩啪啦地映紅了半邊天,熱浪一陣高過一陣地競相撲來,身邊全是奔走相告的人:“走水了!走水了!”
郁棠兩腿發軟,若不是丫鬟雙桃扶著她,她恐怕就跌坐在了地上。
“大小姐,大小姐!”雙桃被眼前的情景嚇得說話都不利索了,“怎么會這樣?不是說裴家的護院半夜都會起來和衙門的人一起巡查他們家的鋪子,裴家三老爺說今年的夏天特別炎熱,天干物燥,怕走水,前幾天還特意讓人在長興街兩旁設了三十八個大水缸,每天都讓各家鋪子的掌柜把缸里挑滿了水,長興街怎么會走水?那,那我們家的鋪子怎么辦?”
是啊!
他們家的鋪子怎么辦?
郁棠兩眼濕潤,眼前的影像有些模糊起來。
她居然重生了!
而且還重生在了他們家鋪子被燒的那天傍晚。
她家庭和美,手足親厚,順風順水地長到了及笄。在此之前,生活中的不如意最多也就是父母不讓她爬樹下河,拘著她學習女紅不讓出門而已,記憶因此而顯得平順又溫馨,反而印象不深刻。只有這個夏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毀了長興街所有鋪子。她家和大伯父家的漆器鋪子也未能幸免于難。不僅是鋪子里的材料被燒了,鋪子后院的庫房和作坊也被燒的干干凈凈,馬上就要交付的貨沒了,祖宗留下來的那些珍貴模板也沒了,郁家因此一蹶不振,從此開始落魄。
不遠處有人要沖進鋪子里救火,卻被突然坍塌的大梁埋在了火里。
“當家的!當家的!”女人跑過去要救人,卻手腳無措的不知道如何是好,被人攔住。
也有男子跌坐在地上,拍著腿嚎啕大哭:“這可讓我們怎么活啊?”
郁棠和雙桃則被聞訊陸陸續續趕過來的人撞了肩膀,雙桃回過神來。
她忙一把將郁棠拉到了旁邊,急切地道:“大小姐,太太還病著,老爺又不在家,您這一句話也不交待的就跑了出來…”
郁棠也回過神來。
對于此時的雙桃來說,她不過是蕩秋千沒有站穩,從空中跌落下來,昏迷半天;可對她來說,她已經經歷了家道中落,父母雙亡,未婚夫早逝,孀居守節被大伯兄覬覦,好不容易逃脫夫家,卻在庇護她的庵堂里被人殺死。
這場大火固然重要,更重要的,卻是她母親的病情。
她父親郁文和母親陳氏鶼鰈情深,就算她母親生她的時候傷了身子骨再無所出,他父親也對母親和她愛若珍寶,從未曾有過罅隙,只是她母親自她出生之后纏綿病榻,十天之內有七天在用藥。她父親前幾天從友人那里得知御醫楊斗星告老還鄉,特意趕往蘇州城為母親求醫問藥。
前世,他父親無功而返,母親因為她跌落秋千受了驚嚇,病情加重,臥床不起。父親下決心帶著母親去尋隱居在普陀山的另一位御醫王柏處治病,卻在回來的路上遇到風浪翻了船,死于非命。
“走,快點回家去!”郁棠頓時心急如焚,拉著雙桃就往家里跑。
“等一等,等一等!”雙桃一面氣喘吁吁地跟著她跑,一邊面道,“您這是要去哪里?家在那邊!”
郁棠停下腳步,沉默片刻。
她已經有十年沒有回那個位于青竹巷的家了,都不記得從長興街到青竹巷之間有一條這樣的小路了。
或許是因為長興街走了水,平日里這條僻靜無人的小巷也有人走動,只是大家都行色匆匆,抬頭看她一眼就面色沉重地和她擦肩而過。
郁家后堂的院子靜悄悄的,幾叢挺拔的湘妃竹枝葉婆娑地在月色中靜立,長興街的喧嘩和紛亂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母親的咳嗽清晰可聞,隱約間帶著些許的嘶聲裂肺:“阿棠怎么樣了?醒了沒有?“
回答母親的是貼身服侍的陳婆子:“一早就醒了,說是要吃糖炒栗子才能好。您說,這個時節,我到哪里去給她找糖炒栗子?騙了我一碗桂花糖水喝了,又吃了三塊桃酥,這才歇下。”
郁棠的眼淚一下涌了出來。
前世,她沒心沒肺的,母親常年病著,她也沒覺得這是個事,反而借著自己從秋千上落下來騙吃騙喝的,把平日里母親不讓她做的事都做了個遍。等到父親帶著母親去求藥,臨出門前她還吵著要父親給她帶兩包茯苓粉回來,不然她就不背書了。
“姆媽!”郁棠站在母親的門前情難自禁地喊了一聲。
門“吱呀”一聲就打開了。
陳婆子探出頭來,一面朝著她使眼色,一面道:“大小姐又要吃什么?這個時候了,灶堂的火都熄了,最多給您沖碗炒米墊墊肚子,再多的,可沒有了。”
郁棠愣住。
她早已不是那個被父親捧在手心里,無憂無慮,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姑娘了。
陳婆子神色有異,她腦子飛快地轉著。
難道前世的這個時候,母親的病情就已經不大好了?
郁棠臉色一沉,望著陳婆子的目光就不由帶著幾分凝重,她朝著陳婆子做了個跟我來的手勢,說話的聲音卻帶著幾分小姑娘的嬌縱:“我姆媽的病好些了沒有?我不是餓了,我是想跟我姆媽說幾句話。”
這樣的郁棠讓陳婆子非常的陌生,很很意外。她卻來不及多想,朝著郁棠點頭,說出來的話卻是攔她:“太太剛用了藥,已經漱洗歇下了,大小姐有什么事明天再過來吧!”
郁棠伸長了脖子往廂房望。
剛剛還在和陳婆子說話的母親卻一聲沒吭。
顯然是不想見她。
郁棠的心沉甸甸的,她盡量地模仿著自己十五歲時說話的語氣:“那好!我先回去睡了。你可記得告訴我姆媽我來過了。”
“記得!記得!”陳婆子笑著,若有所指地道,“這風涼露重的,我送大小姐回屋吧!”
這個季節,哪有什么風和露?不過是找機會私底下和她說兩句話罷了。
郁棠應著,和陳婆子去了旁邊自己的廂房。
因為走得急,被子還凌亂地丟在床上,軟鞋橫七豎八的,一只在床前,一只在屋子中央。陳婆子低聲喝斥著雙桃:“你是怎么服侍的大小姐?屋子里亂糟糟的,這要是讓太太看見,又要教訓你了。”
雙桃紅著臉,轉身去收拾房間。
郁棠拉著陳婆子說話:“姆媽到底怎樣了?你別拿話唬弄我。我知道常來我們家給姆媽看病的是濟民堂的劉三帖,我到時去濟民堂找他去。”
陳婆子詫異地看了郁棠一眼。
郁棠是被家里人寵著長大的,雖說沒有養歪,但也不是個強勢的姑娘,這樣咄咄逼人,還是第一次。
陳婆子不免有些猶豫。
郁棠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說好聽點是沒有心機,說不好聽點就是沒有腦子。家里出了什么事,她自然不是依靠,大家也不會對她說。
她索性對陳婆子道:“你看我的樣子,蓬頭垢面的,我剛才跑出去了,長興街走水,我們家的鋪子也被燒了。”
就著如豆的燈光,陳婆子這才發現郁棠衣飾不整,她駭然道:“您說什么?長興大街走水了?”
郁棠點頭:“鋪子里的貨都沒了,田里要過了中秋節才有收益,還要給姆媽看病,家里沒銀子了。”
這話倒不是她唬弄陳婆子的。
前世就是這樣。
郁家小有薄資,倒不至于兩間鋪子被燒就沒落了。可這次走水,庫房里別人訂的一批貨也被燒了,郁家賠了一大筆銀子,父親之前從朋友手里買的一幅前朝李唐的松溪釣隱圖也到了要給銀子時候,母親不愿意父親失望,就做主賣了家里的三十畝上等良田,等到父親帶母親去普陀山時,又背著母親賣了家里的二十畝良田…之后父母去世,為了體面的治喪,她又賣了剩下來的五十畝良田。
祖父分給父親的產業都沒了,伯父那邊也遇到事,沒辦法幫襯她。
她這才會同意李家的婚事。
念頭閃過,郁棠的神色又沉重了幾分。
她冷著臉道:“姆媽要是有什么事,阿爹回來定不會饒你!”
陳婆子哭笑不得。
她是陳氏的陪房,又是陳氏的乳母,陳氏不好,她比誰都著急,比誰都心疼,大小姐居然威脅她。
可看到這樣的大小姐,她又莫名覺得欣慰。
她想了想,告訴郁棠:“天氣太熱,太太苦夏,什么也吃不進去,既擔心您的傷勢,又擔心老爺在外面奔波,吃不好睡不著的,人眼看著瘦了一圈,不敢讓您知道。”
郁棠又愧疚又自責。
前世的她,總是讓父母擔心,從來沒有成為父母貼心的小棉襖,更不要說是依仗了。
想到這里,郁棠情不自禁地雙手合十,朝著西方念了聲“阿彌陀佛”。
前世,她不是虔誠的信教徒,菩薩卻垂憐她,讓她重新回到了現在,重新回到了父母還在的時候,她定會好好珍惜現在的時光,不讓前世的恨事重演,不讓這個家支離破碎,親族離散。
郁棠淚如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