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灰暗的天地間,密林遍山野,觸眼看不清身旁的是人還是樹。
從林中躥出一只通體雪白的兔子,拼命地向有火光亮起的地方跳躍,一步、再一步,也許就可以逃脫身后緊追不舍的獵食者了。
一尾身長不知幾許的大蛇,緊緊綴在兔子身后瘋狂扭動身軀,游過叢林的地面上拖出一條長長的淺道。
‘咻咻’兩發箭矢射來,兔子蹬了蹬腿躺在一片血泊中,最后看一眼身后一直追著它的獵手。
呵.原來你也難逃被獵殺的命運啊!蛇被釘射于地面,一時未咽氣劇烈掙扎起來,然而太痛了,痛得它想要即刻死去。
兩個身穿鎧甲的士兵興高采烈地將獵物拎在手上,手起刀落,大蛇奮起最后一擊想要咬向攻擊自己的人類的腦袋飛去了叢林的深處。身首異處,心愿達成。
士兵走了,高高的樹軀頂部躥出兩道黑影向密林深處躍起進發,動作竟是比兔子還矯捷、比大蛇還迅速。
當兩人來到一處搭建著樹巢的營地時,微弱的火光照亮模糊的身影。一身黑衣打扮的一男一女。
兩人同行,步伐一致,走進火光后面的草屋里。屋內坐著三人,另有幾個手持刀劍、穿著皮甲之人。
“桀駿”女子走進屋內之時,屈身半蹲于地上,尊敬地向坐在正中間的人稱呼示意。
“阿蓢,回來了。怎么樣?”名為桀駿的男子立馬從一塊結實的木樁上站起來,走到她身邊。
與她同行的少年將手伸進側衣襟里掏出一塊布頭,展開,上面赫然繪著簡單的圖案。看上去是一座營地的分布排兵圖,有幾處畫了圓以作標記。
“彌生,快去吃飯,蹲在樹上一天一夜了。阿姐等會兒去找你。”女子接過少年手中的布頭,朝屋外呶呶嘴。
少年倔強地看了她一眼,片刻之后,低下頭咬著唇走出了草屋。
然而,他并沒有走遠,只靜靜守在屋外。他知道阿姐和桀駿哥商量的事情不想說給自己聽,可是他還是得在這里等阿姐出來,再一起去吃飯。
自己蹲了一天一夜,阿姐不也一樣嘛。
不一會兒,女子從草屋里走出,打眼就看到了守在外頭的少年。
好氣又好笑地走過去揉了揉少年一頭雜草般的頭發,“死小子,阿姐的話也不聽了。走,吃飯去。”
他們沒有米飯吃,所謂的吃飯,便是連咸味都沒有的烤肉。至于是哪種野物的肉,誰管呢。能吃便是了,只要不是人肉,只要吃了能長力氣,是什么味道完全不重要。
腥臊氣極重的食物,三兩下就咽完了。
姐弟倆來到一條溪澗旁,撩水將臉上黑色的泥土洗去。想要匿身于樹林之中,還有什么比保護色更重要的呢?!
這是一處小小的村落。已經沒有人居住了,原本住在這里的村民,死的死逃的逃,有些家人都死盡光了的男子義無反顧加入了西甌軍。
首領桀駿自然是歡迎他們的,然而卻沒有更多的食物提供。當然,對他們來說,這座密林便是他們天然的糧食庫。西甌人善獵善捕,也不挑食,存活能力極強。
一座土房子里點著盞油燈,這是身份的象征。沒有幾人能配得上用這種油燈的,除了少數幾位將領,以及大巫智者姬戎淵。
“戎淵,”一進門,其實已經沒有門了,門早就不知道去哪兒了。跨過泥土徹起來的一道低坎,便看到一個年輕男子正在鉆研一張皮子上的鬼畫符。
姬戎淵抬頭瞇眼看向兩人,油燈熏得他眼睛生疼,揉了揉嘿嘿笑了聲:“回來啦!我找到練密藥的法子了,你看,烏渠滿是這么說的…”
少年不耐煩地揮揮手,“哎呀,你這些東西我們又看不懂。我跟你說,我們探到秦軍的營地了。桀駿哥和阿姐他們商量什么也不說給我聽,你是智者,怎么不讓你出主意呢?”
姬戎淵看向女子,事實上燈光昏暗,完全看不清半米開外的位置。只依稀能分辨有個人站在自己身邊而已。
但是他們早就已經熟悉得無需用眼神交流了,他沒有說話,沉默地‘望’了她一眼后。拍了拍少年,“去睡吧。休息一下,明天與我捕魚去,不然便無吃食了。”
少年未作他想,起身便往里間走,一片漆黑卻也熟門熟路。不一時,便傳來沉重的酣聲。
“阿蓢,”屋外溪澗旁,兩人坐在一塊粗勵的大石頭上,姬戎淵打破沉默輕聲說道:“決定了嗎?”
女子點頭。
屋外有星光照耀反而還比屋內更明亮一些,他看到她抬著下巴望向繁星夜空的側臉,嘴角抽了抽。
“阿蓢,讓別人去行嗎?我怕,我怕你去了回不來了…”
女子想了想,扭過頭看向他。分辨不清膚色,濃眉星眸,眼尾極長,鼻骨高挺得有種近乎于男子的英氣,略厚的唇微微笑著。
一張臉說不出的好看,有種雌雄莫辨的氣質。若不是一頭垂若懸瀑的長發,恐怕真的很難分清她的性別。
“戎淵,別人,也是人。我也是人,都一樣是人,讓誰去都是一樣的。況且,你還能找出比我更適合的人選嗎?論刺殺,西甌軍中還有誰能與我匹敵?”
女子說話的神情很淡漠,沒有高傲不可一世的咄咄逼人也不是自負自大。
姬戎淵沉默了。他知道,她說的都是對的。只恨自己一心鉆研方外之物,沒有練就一身殺敵的本領。不然,他一定會自己去挑起這份重責,不讓她身隱險境。
秦軍營地,那個名叫屠睢的秦將。
他必須死,群龍無首,也許西甌的山民們就能稍得一刻喘息的機會了。
“戎淵,”女子將一頭長發挽起,擰成一個髻子用一支木簪固定住,扭頭定定看向他,“我不愿嫁你,你莫氣惱。尋一個好女子娶了,我這樣的人你就忘了吧。”
“你哪樣的人?”姬戎淵氣急回道:“阿蓢,你莫要這樣說自己。一直以來,都是你在護著族人,護著我。你這雙手就算沾滿血腥又怎地?在我姬戎淵眼里,你便是這天下最圣潔的人!”
一聲長長的嘆息。
女子別過臉去,“戎淵,我對你并無愛意,這你是知道的。或許,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根本就不會有所謂的男女之情。我也不懂如何溫柔…”
“阿蓢,不管你如何看我、對我是何種情感,我都不在乎。我等你,等你回來,再來商議這些。”人人 女子看著他,似是在想些什么,搖頭道:“別等了,你知道的,我此去,回不來了!”
姬戎淵張口欲說些什么,被打斷了。
“總之,彌生那小子你給我看好了。莫讓他胡來,明日夜間,我便與桀駿去刺營。若我回不來…回不來就回不來了,也沒什么可說的。”
長長的嘆息聲,這次是姬戎淵發出的,他仰頭望向星空訥訥地說道“彌生那小子知道了會怪我的啊。”
少年以為他這個智者沒有出主意,然而,這探營地夜刺的主意就是他出的。若神蓢一去不回,姬戎淵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彌生給扎成馬蜂窩。
兩千多年前的世界,比不上現世繁華,亦沒有高樓大廈遮天閉日。
天是朗朗的天,云是潔白的云,風是所向披靡的風。一片澄澈的空中,連日頭都光耀得比現世更明亮。
小小的村落沒有裊裊炊煙一派和諧的景致,日出沒多時,西甌軍將領,就是那個名為桀駿的男子一大早便在村旁的林地里集結了隊伍操練起來。
一個小小的身影飄進土屋,費勁地跨過低矮的土坎,手上攥著什么東西一溜煙跑進內屋。床上的人還沒醒,一夜一天的蟄伏之后少年睡了個深沉的覺。
“彌生哥哥,彌生哥哥,起來,快起來!”小不點吃力地搖著床上的人。
所謂的床,不過就是幾塊木板拼起來上面鋪著厚厚的干草罷了。
少年驚地突然坐起身,睜開眼驚恐叫了聲,“阿蓢…”。
好像是做了個惡夢,扭頭看到眼前揮著小手的小不點,松了一氣,面色轉而溫柔起來,笑了笑摸摸小不點的腦袋,“六月啊,嚇死我了!”
“彌生哥哥,快,你看這是什么!”小不點攤開小小的手掌,一塊小小的晶體躺在掌中。
少年一把抓過晶體,滿眼喜笑顏開,“哪兒來的?”
小不點神情得意地揚起小臉,“老神仙爺爺給的。”
少年從床上蹦下來,從衣襟下擺撕出一條布,小心翼翼地將那塊晶體包起來。
牽著小不點的手,走出屋外。
清晨山林中的空氣越發的好,深深地吸了口氣,跑到溪澗旁喝了幾口冰涼的溪水,一下子便神清氣爽起來。
長臂揮舞了兩下,松了松睡得懈了力的筋骨,攬手拎起小不點抱在懷里,往不遠處正在操練的軍伍中走去。
天色初亮之時,姬戎淵便來到桀駿所在的草屋里,包括神蓢在內的五人,將夜刺之事細細謀劃了一番。神蓢一言不發去睡覺了,她要為夜襲做好充足的準備。
桀駿站在密林前的空地上,眼前是密密麻麻糾結成列的西甌軍士卒。
看了眼高漲士氣的兵卒一眼,轉身向姬戎淵走去。兩人對看一眼,又抬頭看向密林中無數高聳的樹木。
桀駿拍了拍自己的一身甲胄,“戎淵,你父親的仇今晚一定得報。放心!”
姬戎淵沒有回應,只微微皺了皺眉。
“桀駿哥,”私下里,北彌生從不稱他為將領,只以自小習慣了的稱呼喊他。
桀駿眉心一跳,扭頭看了看少年。能被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叫一聲哥,也著實不易。要知道,他對自家阿姐和姬戎淵這個未來姐夫都是直呼其名的。
“你來做甚?去去,去陣營里操練去…”桀駿不耐地揮揮手,示意他趕緊離開,低眼一看,一只小不點已經像只小野猴似地扒著自己的腿了。
桀駿彎身將小不點抱在手里,“六月,莫要到父親軍陣里來。自己回屋去,也莫在林子里亂跑,秦軍是吃人的妖怪,可別被逮去了。”
妻早亡,只余這一個女兒在身旁。百越西甌人沒那么金貴,而且家中也早就沒人了,除了將幼女帶在身邊桀駿沒有別的選擇。
少年被將領大哥數落了一句,也不氣惱,滿不在乎地自己跑到軍陣中找了個位置站好開始練習搏殺。
“秦軍到底在找什么?”姬戎淵似是在自言自語,一旁的桀駿聽到了附聲道:“管他們找什么,今晚之后便讓他們留在我西甌的山林之中。”
姬戎淵搖搖頭歪著腦袋看向遠處的溪澗,揣測道:“他們在屠了村莊之后,在溪水里翻找,必有所圖!”
大巫智者向來神神叨叨,桀駿不以為然抱著小不點幼女離開了。
姬戎淵獨自緩緩向溪澗處走去,眼中滿滿的疑惑與猜想,不停自言自語著…
為何來到這么偏遠的地方?為何偏偏是這處?
兩天前,秦軍屠村之后留在村內搜索,大隊人馬在溪澗里尋找著什么。
當時,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危機的到來,桀駿帶領的西甌軍突然從山林中殺出來,擊潰了秦軍。但他們并未及時撤走,反而是在密林的另一端安營駐寨下來。
秦軍一定在找什么重要的東西,會是什么呢?
寶藏?不然,這偏遠山地對于不善攀山涉水的秦軍來說簡直就是惡夢。
他們沒道理會以身涉臉啊!西甌軍對山野密林非常熟悉,這片樹林就是他們最好的屏障,進時神出鬼沒,撤退亦同樣可以悄無聲息。
對于秦軍來說這些南蠻子就像是兇猛的野獸、索命的厲鬼。
他們到底在找什么?什么樣的寶藏能令一軍將領不顧生死地親臨前線?
那個叫屠睢的家伙難道不知道死字怎么寫嗎?不,他會知道的。就在今晚,他就會知道誰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當西甌軍隊來到這處小村落時,所有兵卒的眼底都燃起了死亡的火焰。
血倆血償,拿命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