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墻之隔,黑壓壓的符文內蘊含著龐大而詭秘的能量波動。
那一攝撥開處,現出北彌生的面容,邪魅狂狷、輕蔑不屑。
他靜靜地盯著扶蘇,挑起一邊眉,等待回應。
翠神鏈無聲無息自白素璃身后掠出,‘莫見界’在扶蘇透過玻璃看清屋內人之時升起將整個區域罩于其中,師暄暄周身彌漫起濃重的紫光。
然而,屋內之人卻沒有任何動作。
看了眼桑夏的反應,姬戎淵懸起的一顆心緩緩落下。
她沒有想要離開的意思,至少,沒有向扶蘇一行人走去。只若有所思地看著彌生,外面的人沒有回答,她卻緩聲說了句,“我想聽。”
屋外的人聽見了這句話,白素璃急喊一聲,“桑夏…”
話音未落,兩枚黑色符文化為兩道利矢向她飛刺而去。翠神鏈回護,發出一記悶聲,符文并未消散,而是似是游戲一般幻作兩尾小蛇一般與鏈身糾纏。
桑夏扭頭看了眼身旁的姬戎淵,走到彌生身邊,拍拍他的肩,“走吧,出去說,雨停了。外邊有風,我喜歡風。吹著舒服。”
北彌生也扭頭深深地看著她,片刻之后,似是在她的眼神中讀懂了些什么,微微一笑。姬戎淵抬手,黑色符文便如來時一般緩緩撤去,紛紛回到四周圍墻之上。
三人自客廳中走出,經過甬道,來到院內。
白素璃擰著一雙柳眉,盯著桑夏,不明白為何她看上去那么淡然,完全沒有一絲不情愿的模樣。然而,扶蘇卻已經有了一絲察覺。
他看著她,沒有說話,心念之聲足以傳遞他想說的一切。跟我走。我們回去。說好了,你去哪里我都會陪伴于側。
她抬眼只看了他一瞬,明亮的眸子便垂落下了。隱約,面容上有著莫可揣測的意味。
師暄暄始終安靜地站在扶蘇身后,紫光一刻未褪隨時準備著,準備著先發制人,或者,迎敵。
“公子扶蘇,”姬戎淵緩緩開口,唇畔含著明顯的挑釁,“秦王長子。”
扶蘇凝神看向說話的男子,眉頭微微一蹙。這個身份并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此時說來有何意義?
姬戎淵笑了笑,抬起微長的下巴嘴角抽了抽,“可還記得我百越西甌一族!”
百越!西甌!扶蘇的眉頭擰得更深了,眉心一跳一跳的,心中騰起升起極大的不安。
“2237年前,你那偉大的父親剛剛一統七國,氣勢如虹啊!多么傲然于世的存在,哈哈…”姬戎淵笑得恣意,笑得嘲諷意味十足。
“我非常佩服你的父親,他是一名偉大的帝王。不要誤會,這些話,乃我姬戎淵真心之言,概無假意戲弄。”
姬戎淵看著扶蘇的臉色一點一點地沉下去,心中有說不出的痛快。
如果早知道他會是這樣的反應,便該在得知他將桑夏帶往潤廬之時就找上門去了。
仁儒之名,不虛。而且,看上去也并不是那么蠢。
扶蘇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在狂跳,如擂鼓之聲響于自己耳畔。不安之感漸漸透出一絲恐懼,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什么,甚至不知道有什么可恐懼的。但,就是恐懼!
“帝國版圖已成,千古一帝的腳步卻未曾停下。你是不是以為他老人家想要征服更多的土地,更多臣服于他腳下的子民?”
姬戎淵歪著腦袋,表情怪異地掃了一眼其余三人之后,將目光再次落回到扶蘇身上。
“你這么想,倒也不能說完全錯。只不過,他的目的恐怕你這個做兒子的也未必清楚吧。”仍是十足挑釁意味的眼神,然而,扶蘇已經沒有去回應他了,而是兩眼緊緊盯著他身后的桑夏。
姬戎淵看了桑夏一眼,她只是靜靜地聽著,沒有去看任何人。半仰著臉,望向遠方天際。
“扶蘇,你覺得這世間什么樣的人最蠢?”姬戎淵突然向前走了一步,雙方隔得并不遠,這樣一來他與扶蘇之間的距離直線縮短了一些。
夜游者白素璃緊張地向扶蘇身邊靠了靠,翠神鏈隨意念而動擋在姬戎淵面前。他輕蔑地看了眼那通體冒著綠光的神器,搖了搖頭,不知在想些什么。
扶蘇緊擰著眉心看向他,從頭至尾沒有回應。
姬戎淵并不在意有沒有回應,睨向扶蘇,“我來為你解答這個問題。這世間最蠢的,便是聽信他人之言便妄起干戈之人。若只是一般尋常平民百姓,至多也就雙方互搏,大不了兩敗俱傷同歸于盡罷了。”
“但若那個蠢貨是一國之君,一方霸主,你知道,會是什么樣的結果嗎?”姬戎淵定定看向扶蘇。
心中似有一抹黑暗正在緩緩蔓延著,一點一點占領了他賴以自傲的光明。
扶蘇從未像此時這樣不知所措,無從應對。
他想過盤冥洞中人一定不好對付,一場惡戰難免;他想過要如何保護周邊的村落免遭殃及;他想過也許桑夏根本就不需要自己來搭救,但他還是決定要來;
他想過對方也許和她之間存在著某種極深的淵源;他也想過她可能再也不想見到他了…
他想了許多可能性,在得知她所在之時短暫的時間里做好了部署安排,卻怎么也沒想過,所有事情竟然與他也有著一絲關聯。
不。不是一絲關聯,而是有著莫大的關系。
父親,永遠都是父親。父親所做的決定,即便他多半不認可,但奈能有何?他能說那些都是錯的嗎?不能,強秦的統一對于泱泱大國的形成有著不可抹殺的貢獻。
然而,再高偉的光輝也遮不住幽深的陰暗。
正如桑夏在后院里說的,光明就是光明,黑暗就是黑暗。這兩者本就是不同的存在,彼此不可能完全將對方抹去,自然也無法相互抵消。
這不是簡單的加減之法,因為這是由數不清的人命堆就的。微微吧 很好!姬戎淵看著扶蘇僵硬的面容,心生痛快。
而更多的是,難言的惡恨以及比惡恨更深重的怒意。強自忍耐著,將兩手置于背后,緊攥微顫的拳頭會曝露心跡。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欲望,關于這點,我們都知道。然而一個國君霸主,手握強權,心中卻只有欲望之時,對于天下來說,便是末日。你那位偉大的又愚蠢的父親,就是,我們的末日!”
“逝者已矣,兩千多年過去了,莫要羞辱我父親!”扶蘇微微低著頭,看向姬戎淵的眼神陰翳無比。
“哈哈…”一旁沉默良久本就不多話的北彌生突然狂笑起來,笑得恣意放肆,笑得面頰泛紅,笑得目含淚光。
扶蘇的眼神越發慍怒起來。這世界上大部人都不可能任由他們羞辱自己的親人,他也不例外。
更何況在他心中,父親永遠都是偉岸高大的存在。即便他狠厲得被稱為暴君,那又如何,歷史的推進,國家的一統不都是要流血有所犧牲的嗎?
他很矛盾,心知在面對父親的陰暗面時他不能裝作看不到,但是…
“逝者已矣。來,對著我阿姐說。”北彌生輕輕將桑夏摟在臂中,眼中似有兩道精光刺向扶蘇。
當他的目光接觸到桑夏的雙眼時,一切都變得無力了。她沒有否認,沒有!
“阿姐?!”不自覺地重復了對方對桑夏稱呼,心瞬間沉到了幽暗的深谷之中,再不見一絲光明。
“就因為你那偉大的父親,聽信了什么靈山大巫后人說我百越西甌藏有煉神丹的秘器,便起軍來討。五十萬大軍,足夠將我們嶺甌之地移平了吧!結果呢,哈哈哈…”
姬戎淵知道北彌生不愿意親口說出當年事,那就交給他吧。他愿意為他們姐弟倆做任何事,就像這姐弟倆從小到大都護著他一樣。
當年,他沒有力量做任何事。現在,他已經有些能力了。如果扶蘇動手,他不介意將這位公子拖進地獄。
殺于無形是不可能的,永遠都不可能,這老小子運氣太好,身負萬年帝柏樹魂,真的不是對手。
但同歸于盡還是做得到的,你們本就欠著我們數不清的人命,拿你來還,似乎也說得過去。不是嗎!
“結果卻被我們殺的人仰馬翻!秦軍驍勇善苦戰,我很佩服,可惜了那些軍士,人命都填在了我西甌密林之中。
東甌與閩越早早便被攻破了,你們便以為我們西甌也同樣不堪一擊。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帝國君將,是不是以為我們這些偏遠蠻荒之地的人皆為螻蟻?可以隨便賤踏?
蠢得不能再蠢的閩越之主,見勢打不過就主動降服了,卻沒想到,降了也是死,一族幾萬人全部屠戮殆盡。連婦人老弱皆不放過…”
扶蘇迎向姬戎淵的眼神,沒有躲閃不作回避。時光不可能倒回,就算能倒回又能如何,他一樣什么也做不了。他能阻止父親嗎?不能。他能讓歷史滾滾向前推進的車輪停下嗎?不能。
“說到這里,你一定不明白我為何說這么多陳年舊事吧。那么,容我介紹。”姬戎淵有些欣賞扶蘇的傲然正氣,但欣賞歸欣賞,你我終歸不可能成為朋友的。
“在下姬戎淵,百越西甌君主譯吁宋之子。不過很可惜以前我不善戰,我父親完全不看好我,他老人家屬意的繼承人,”轉身右手輕擺,“北彌生,我西甌最勇猛之人。”
走到桑夏身旁,唇畔浮現一絲詭詰的笑意,“神蓢,我西甌的傳奇,她是我部族的榮耀,是可獨行于萬軍中的女將。”
扶蘇的大腦內轟鳴得如打翻了萬股蜂窩,眼神中的光亮落入黑瞳之中,無力又空洞地向桑夏看去。身旁的白素璃與師暄暄兩人則表情驚愕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曾幾何時,她還是一個普普通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那個,笑起來如和熙暖陽的女孩啊。
怎么就成了這兩個奇怪男人口中的獨行女將?!!然而,當她們接觸到桑夏寡淡冷漠的眼神之時,竟有種錯覺。
似乎自己從來都不曾認識過這個女孩,陌生得像似第一次見到這樣一個人似的。
神蓢,神蓢!白素璃突然兩眼驚詫瞪起,微微張著嘴。神蓢,這個名字她知道,最早聽到這個名字的人就是她啊!…
“公子扶蘇,”姬戎淵繼續說道:“你說逝者已矣,是的,沒錯。那是阿蓢前世的事情。可是,你能抹去秦軍便是殺了她的兇手這件事實嗎?
你說兩千多年過去了,可你知道嗎?這兩千年里,我們經受著怎樣的折磨?
夜夜都聽到同族人殘死時的痛呼聲、一閉上眼便能看到他們死去之時懸尸于林中的恐怖景象,那種感覺你嘗過嗎?你知道…”
姬戎淵深深地吸了一氣,平復激動得不能自己越來越大聲的語調,低聲凝重地說:“你知道,阿蓢是因何而死嗎?
你不知道,你只以為那只不過是一場戰爭,戰爭總歸是會死人的。
沒錯,戰爭總歸是會死人的。你現在應該知道,人死了之后還能再死一次。我們將之稱為,魂滅!”
姬戎淵的眼神愈來愈冷,桑夏微仰著頭看向天際任由北彌生將她輕摟于臂彎之間,若有所思側耳傾聽著。
扶蘇看向她,她沒有任何回應。他甚至連心念之聲都無力響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做何反應。
神蓢!神蓢!這個名字,他記得,素兒在夢境里所遇曾與他說過。
彼此,他并沒有太在意。因為這原本就沒有任何頭緒可言,卻沒想,這個名字竟然,才是她真實的身份啊!
到底是什么促就了他們的相遇?是上蒼對他的懲罰嗎?
若真的是懲罰,他不后悔遇見她。此生此世,他仍愿永永遠追隨陪伴于她身邊。哪怕,她并不需要…
可是,連這樣微弱的愿望都不可能達成了嗎?
浩劫在即,卻是要在赴向生死存亡之前了斷這份羈絆嗎?
她甚至不愿看他一眼。是啊,她是桑夏,但此時的她是那個名叫神蓢的百越族女子啊。她怎么可能還會再多看他一眼,他是殺死她們全族的兇手之一啊…
沒頭沒腦的雨絲從空中飄落,有風吹過,掠起各人心頭的思緒。
兩千年前的風卻是充斥著血腥與腐敗氣息的,裹挾著歲月的塵土,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