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的靈山十巫是否真有其人?扶蘇不確定。
自晨曦出生母親去世之后,他便極少在咸陽皇宮走動了。
所以始皇父親,究竟在赤陽宮中,如何接見的那位靈山十巫后人,又是被什么樣的原由吸引,急急下定決心開戰,全都無所知。
沒見過不代表人家不存在,天地間的奧秘多了去了,別說是他就算是嵐飄飄七千年的履歷,也未必對世間一切都了若指掌。
蒙毅算得上是始皇帝最近的近臣了。知道的辛秘,倒是比扶蘇這個親兒子還多一些。
想了片刻,蒙毅篤定說道:“那巫師在征討百越之時,被陛下安排在彤宮居住,每日都有運送物資的人馬進出。具體是些什么東西,便不得而知了。”
“彤宮。”扶蘇瞇著眼回憶那個只去過一次的地方。
“彤宮是父親豢養方士之所,想來那巫師應該也是精于此道的。巫者也算得上是藥師鼻祖,我想運送進宮的該都是些煉丹所需之材。”
蒙毅點頭認同他這個想法。扶蘇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轉身離開書房,過了會兒便回來了。
走到蒙毅近前攤開手,掌心赦然一枚紫棠色的小小玉石,看著就像一顆被擠壓成各種棱形切面的葡萄。“你再仔細瞧瞧,可有印象?”扶蘇將葡萄玉石擺到書桌明亮的臺燈底下。
蒙毅躬身湊到近前,瞇著眼左右細看似有些眼熟,“這個,是不是小桑夏在冬至夜,從元慎那兒得來的?”
扶蘇點點頭,“是。確實是元慎從飛羽洛溪帶來一堆禮物中的。元慎告訴我,這是他父親從始皇父親那兒拿走的…”
大致將元慎父親,幻靈族上一任冥界考察使是如何在遇到父親亡魂的,又是怎樣從父親這兒得到這顆玉石。
“父親的亡魂為何獨獨執著于這枚看上去如此普通的玉石?”扶蘇說出自己的疑惑,不甘心地提醒蒙毅,“你再仔細回想一下,任何能想到關于父親的細節。是否有關于這個玉石的印象?”
蒙毅是看了又看,看了再看,無奈搖頭,“真的沒見過!”
扶蘇眉頭緊鎖盯著葡萄玉石看了會兒,長出一氣。
“罷了。也無謂再去追究這些事情。”
逝者如斯。無非是攥著一縷代表親情的物件有些念想而已。生時不曾承歡膝下,死后又能奈何。沒意義了都…
桑夏回房后,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竟是怎么也睡不著。滿腦子都是蒙毅說的那個故事,那場戰役…
不知不覺,天近破曉,桑夏昏昏沉沉地起身,伸手欲抓起床邊矮桌上的杯子喝水,卻落了空。這才迷迷糊糊睜開眼。
這是哪兒??!!光線不明,陰沉的周遭是一片稠密樹林,腳下的也不是地板而是流淌著水漬的泥地。
撲鼻而來的血腥氣,頭頂似有水珠滴落,抬頭的瞬間,她驚愕得瞳孔放大。
恐怖的氣息,占滿了大腦每寸神經。滿目之下,樹干之上,懸掛著一具又一具的軀體。
耷拉著腦袋吊在樹干上的軀體,密密麻麻、觸目驚心。
只覺得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她一步一步往前挪動,看清了頭頂便知道腳下的潮濕并不是水漬,而是無數鮮血浸了泥土。
是夢境!一定是夢境。
她從來不做夢。嚴格來說,她原本所存在的地,方就是本體的魂境。她在魂境里編織夢境,所以,她是個沒有夢境的人。
可為何?眼前的必然是夢境無疑。但這并不是她造的夢,而是在入睡后潛意識里的構筑的虛幻。但對于正處于虛幻之中的她來說,這個景象是多么的真實。
她造的藍天白云,流水瓦舍、炊煙人家,這些在后來慢慢有了更多意識之后,便知道那些都是虛幻的。
所以兩相對比之下,自己親手造的夢境反而更不真實,而這不由自主產生的虛幻卻真實無比。
并且,令她感覺到難以自抑的悲傷與憤怒。
胸中像燒著一把火,熊熊燃起想把周遭的一切都焚為灰燼。
但她沒有,一步一步在樹林中行走著。抬頭看天,林木太茂密了,遮天閉日,外間是何種樣的天色根本無從辨別。
只依稀聽到前方有輕微的人語聲,以及風吹過茂林發出的‘籟籟’聲。人語聽不太清楚,像是從極遠的遠處傳來,說著一種奇怪的語言。
加快腳步,最終變成了急速的跑動。
但無論她跑的多快,仿佛永遠都追不上那個聲音。
忽遠忽近,有時像在耳邊低吟,有時像被風從遠處拂來。低吟的聲音很奇怪,有男有女,說的都是奇怪的語言。
她停下腳步細細聽著,好陌生,但又很熟悉。好陌生,因為不是人們日常說話的語言;很熟悉,因為她好像能聽懂聲音在說什么。
但是聲音太細碎了,甚至沒有能連成一句的說話。只字片語,即便能懂其中的意思卻也無法串連起來。
她駐足停在原地,抬頭仍是滿掛著死尸的樹木,低頭也仍是黑黝黝的泥土。腐敗的氣味與血腥氣愈來愈濃烈,但她也感到的并不是惡心與難聞,而是一種莫名的悲憤與痛心。
痛得她無法呼吸,痛得神魂震蕩即將破碎。滴答滴答,水珠打在某種物體上的聲音響起,她低頭便看到自己胸前濕了一片的,皮甲。
皮甲,粗糙的皮甲。她伸手摸了摸身上的皮甲,觸手微涼卻有一種信賴的安全感升起。
劇痛的胸膛里飄出一抹紅光,紅光急速躥出身體后,像一枚爆裂開來的炸彈,霎時照亮了身遭的一切。
來不及多看一眼不遠處被箭矢釘殺在樹軀上的人,劇烈的疼痛,令她驚叫一聲喘著粗氣,醒來!
桑夏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像剛從溺水中被拖回到岸上的人。雙手撫著胸口,心跳得極為快速。
房門打開了,扶蘇一個箭步來到床畔“怎么了?”
桑夏面色蒼白,渾身冰涼雙手發抖,不停地大口喘氣。
扶蘇擰著眉看她滿臉的淚痕,突然一把將她抱在懷里。此時,誰還會去想這是分身還是本體。
他的臂彎溫暖極了,緊緊地將她摟在懷里,輕輕撫摸著她的腦袋。
“別怕,別怕,我在。我在…”
門,輕輕地合上了。
窗外的早春暖陽,透過玻璃灑落在綠意盎然的植物上,布風鳥振翅飛落到窗臺上,歪著鳥腦袋眨著鳥眼看著屋內的人兒。
懷里的人在輕輕抽泣,圓張臂彎的人溫柔地撫拍著,噩夢緩緩褪去…
金光閃過,盆栽植物竟吐花蕾,瞬間綻放,縈繞了一室淺意溫柔的芬芳。
冰涼的身體一點一點被懷抱融去,溫暖充斥蘊茵著桑夏的周身。
從喘氣到低泣,直至平和。微微動了一下,扶蘇放開懷抱,抹去她臉上的淚痕。
手指所觸仿似帶著陽光的味道。她的雙眼閃爍著有些飄忽不定,他知道她不是原來的那個她。
不習慣他的懷抱是自然,并無半分不悅,微微笑著拍拍她的肩,和聲說道:“今晨便不見你去山腰玩耍,在房外聽到驚叫聲這才推門進來的。”
算作解釋,也很好地化去了她的尷尬。
看著她微微腫脹的小臉,血絲充斥的雙眼,他是真的很想伸手撫摸她的臉龐,但他忍住了。只要她沒事便好了,旁的事,不急。
桑夏搖搖頭“沒關系。”
布風鳥用喙敲著玻璃窗,發出‘篤篤’的聲響,桑夏扭頭看過去,一人一鳥好像心意相通一般。布風‘呦嗚呦嗚’地叫著,翅膀展不開,頭頂的一攝高羽像孔雀開屏似地根根直立張開。
這是在討她歡心呢!扶蘇笑笑從床畔站起身,“我去樓下給你溫些粥菜,洗漱完就下來吧。別餓著了。”
桑夏不說話,點點頭。扶蘇轉身出門。
門合上了。桑夏坐在窗畔久久沒有動作。
夢境里,密林掛尸、血染土地,無論怎么跑都沒有盡頭的遠方,風聲說話聲,聲聲入耳卻聽不真切…似真非假,痛徹神魂的感受錯不了。
他如果不是時時擔心著,怎會在第一時間便聽到她的驚呼來到身邊?
她也許不那么聰明,但也并不傻,這一點還是能想到的。他的懷抱很溫暖,他說話的聲音很溫柔,再怎么說看他煩,可在懷抱里感受到的安心也錯不了。
她不知道這個夢是由何而來,但卻知道,那個男人,其實,很好。
情為何物?她還沒有什么體會。只在封禁中時,看到原來的‘她’與他在一起時總是笑著的,過往的種種不易、苦難像似都不曾在‘她’身上發生過一般。有什么東西是可以治愈悲傷缺憾的呢?
現在她知道了,是心安。是他說那句‘我在’時的心安,是他溫暖氣息傳遞出來的心安。因為心安,才會那樣快樂地笑,那樣燦爛若陽,和熙如暖風吧!
時間不早不晚,接近正午,桑夏的早餐,其余諸人的午餐。
喬子夜和素兒看著桑夏手里的一大碗沙姜滑蛋粥,咽了咽口水,只有眼饞的份兒。就算扶蘇不用眼神震懾兩人,他們也不會傻到去跟桑夏搶食。
沒有蒙毅的日子,簡直‘生不如死’。
扶蘇偶爾下廚,也就是偶爾,至多三天一次,不是他懶,實在是喬子夜受不了他慢吞吞磨洋工。
但凡有點追求的廚子,都不會胡亂煮一氣了事的,那是子夜,斷不可能是扶蘇這等對食物精益求精之人會干的。
而這兩天以來扶蘇卻像轉了性子,天天都很勤快地早早下廚,飯點準時奉上美味。
但這還不是最稀奇的事兒,沉迷了一月有余的桑夏,突然說脫坑就脫坑了。完全不像網上說的那樣,什么戒網游如戒毒。
看桑夏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并沒半點痛苦的樣子嘛。倒是素兒三不五時地纏著桑夏開團開團地吼,被無視。
說也奇怪,大神程咬金也推說最近工作繁忙,沒時間打游戲了。最終,青銅水平的渣渣,因為無人認領,被強制脫了坑。
怎么辦,回回都被別人罵是個坑子,還各種問候父母長輩家庭親戚,氣得素兒想鉆進手機里,找對方一決高下。
雖然事后想想自己好像也沒有什么親戚可被問候的,但架不住心頭怒火啊。
對于喬子夜來說,這可是難得的好日子。
天天好吃好喝,又能像以前一樣跟素兒‘玩耍’了,好開心。雖然通常他都是被追著‘玩’的那個,但只要她別在跟那個長得妖孽聲音還惡心的家伙膩歪就好了。
賀蘭還是天天來送糕點,總算知道歸吾為什么忙得屁顛屁顛不見人影了,一個人得做上十號人的點心吃食,這還是個初學者又不是熟練工。真是悲催,你說養閨女有什么用,唉!
當然這也只是師暄暄個人為歸吾抱不平,老禿驢本人可是很開心的。
喲,閨女春心動了。真是個榆林腦子,一點沒眼力勁兒,也不看看喬子夜那雙賊眼不知道啥時候就只顧著盯素兒了嘛,瞎啊,唉…
阿妖笑笑搖搖頭,“你啊,還是不懂。這女子有個寄托,總好過一頭扎在糟心事上強。歸吾那點破事,還想瞞我,呵呵,元慎的結界在我們浸眼里就是個屁。是吧…”
阿妖坐在西廂院子的躺椅上,撐起腦袋看向一旁。
師暄暄翻了個白眼,“行行行,你們家浸最強,行了吧。我說你這情況,真不找扶蘇幫幫?他現今反正已經大好了,你也無需再憂心這啊那的,”她咬了口栗子糕想了想,長嘆一氣又說:“桑夏那丫頭我是真的陳下大情了,也不知道還不還得上。”
“咳…”阿妖躺在椅子上劇烈地咳嗽起來,師暄暄給喂了兩口熱茶好一會兒后才平息下來,緩了緩接著先前的思緒。
“不是不找扶蘇幫,是還沒到時候嘛。”
“你啊,我看就是死要強活受罪,也不拿鏡子照照你這張臉都快白成紙了。”
師暄暄是真的心疼阿妖,一邊嗔怪地說著,一邊手下不停又喂了口茶水,見氣息平緩了些便將先前吃剩一半的栗子糕塞她嘴里。
“暄暄,如果讓你選,一邊是族人,一邊是你自己,你會做何決定?”
吃完栗子糕,阿妖微抬下巴看向師暄暄問道。
師暄暄…沉默了會兒不知作何應答,轉而說:“無論如何,我會盡我所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