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那么突然,迅速得像被一陣殘風刮過。
一陣溫熱噴發而出,有一些滴落在他手指上,有一些灑落地眼前的地面。
風很大,流云如飛,天空極藍極藍,那樣美好…
多想再看一眼,可是沒有力氣了,眼睛像被縫上了,再也睜不開來。
他,大秦始皇帝的長子,世人公認的帝國繼承人公子扶蘇,就這樣倒下了!
“公子啊…”一切都來不及了。
蒙恬跪在公子扶蘇的血泊里,這個原本該成為大秦一代明君的公子現在卻成了一具逐漸冰冷的尸體。
院內一陣嘩然,而后是陣陣悲傷的山吼之聲。
那聲音漸漸擴散開來,像隔著一座山,又像在水中聽到岸上人的呼喊,朦朧又模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念之間,又像似過了百年。
隱約有悲泣聲傳來,他感到一陣暈眩。睜開眼,見許多身著素衣之人跪于靈柩前。那些人神情悲怯,似乎是熟悉極了的,但他卻想不起來他們是誰。
他看了靈柩里的人一眼,只覺得又熟悉又陌生。他渾渾噩噩地飄蕩到大街上,街上的人也都穿著素衣,個個神情冷漠。
他覺得自己輕極了,他想要去一個地方,可卻想不起來那是什么地方,就只能漫無目的的飄蕩著。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來到一座宮殿前。
莊嚴宏偉的咸陽宮。
像被什么牽引著,他不由自主的飄了進去。
宮殿里所有的人都穿著素衣,跪伏于地。
周遭的一切看上去那樣親切。似乎有人在大殿后說話。循著聲音的方向,他幽幽地蕩了過去,并沒有人看到他。
大殿偏側一座巨大屏風后的里間,關著門,一人坐于榻椅之上,一人跪于其下。
“恭喜殿下,公子扶蘇已自裁!”跪著的人聲音不高不低、不粗不細,只在語氣里能聽出一絲竊喜。
“死了?!!真的,死了…”榻椅上的人抬起頭,兩眼迷離地望著前方,像是疑問又似自語地喃喃道。
他看著榻椅上端坐著的少年那張稚嫩而熟悉的臉,似乎想起了什么。
“如此,待陛下仙體入陵,臣等便立即擁立殿下為新君!”跪地的人站起身悄無聲息地走到榻椅旁,躬著身子輕聲對端坐著的少年說道。
“長兄…他,他真的就這樣死了?!!”少年人猶疑地說話“趙,趙高,這,這天下,這天下是我的了?!”
“自然是殿下您的,殿下放心。有臣與李斯丞相的擁立,且有陛下立殿下的遺詔為憑,任何人也動搖不了殿下的皇位。”名喚趙高之人佝身恭敬卑微,但說話的語氣卻更像一個掌控著大局的人。
而年輕的殿下完全沒有在意到這樣的微妙細節,握著的拳頭微微發抖,是緊張而更多是掩飾不住的興奮!
他終于可以當上大秦王朝的君主了!
誰說天下必須由長兄扶蘇那樣的人來繼承,誰說他不可以。
現在他掌握著天下蒼生的生殺大權,他就是神。
可是,真的嗎?長兄真的死了嗎?
“趙高,他…為何會如此輕易的就死了?”
那可是公子扶蘇啊!
從小,父親的眼里只有那個哥哥,人人都愛的哥哥。
“殿下,公子扶蘇其人耿直剛烈,不懂圓滑,不懂這朝中的世故。或者說他即便懂,也不愿參合到這些世故中來。扶蘇自命生來如玉,不愿曲意折迎,也因此讓陛下譴令去上郡守關。他認為是陛下厭煩于他,而他也當自知,若他不從,陛下也可對他痛下殺手。所以他自以為已無生存之可能。”趙高平靜地說出了其中的原由。
“扶蘇又怎會想到,陛下突然發病薨逝。真正的詔書,他是永遠都看不到了。”
趙高絲毫未掩飾自己的陰謀詐奸。在他眼里,年輕的胡亥不過是顆棋子。
王?!算什么。他這個造王者,才是這場權利角逐中真正的最大獲利者。
他趙高才是真正的王,整個大秦江土都將被他踏于腳下。
“可是,會不會有人質疑,到時該當如何應對?”年輕公子扶額,頭上戴著的草冠幾欲墜落。
面對剛剛死去的父親,與其說悲傷不如說釋然。
人人都說扶蘇好,卻非要拿他來做比較。世人如此,父親亦如此。
如今,父親與扶蘇都死了,這偌大的咸陽宮眼見就要落到自己手中。
揚眉吐氣的暢快感轉瞬即逝,心底又有點發虛,還有些恐慌。
那縷幽魂飄在半空中聽著他們的對話,記憶一點一滴如沙漏流瀉般溢進腦海。
咸陽宮啊,這是他的城、他的家。
他想要說話卻發不出聲音,想要抓住眼前的兩個人卻發現自己除了像顆塵埃般飄著,什么也做不到。
毫無重量,漫無目的的飄著。
渾噩的混沌感褪去,他終于明白,自己已經已經死了。而他的死,并不是他想的那樣忠孝無奈。
他的死,不過是一場陰謀。一場權利角逐的陰謀。
父親?!父親,死了?
他的虛影身體汲汲飄向了殿前,偌大的咸陽宮除了跪下一片人的呼吸聲,別無聲響。
寂靜。
當他看到黑色靈柩里躺著的父親的軀體時,魂體震蕩得模糊起來。
為何?我以為是您要我去死。
我的父親,您不是追求永生不死的靈藥嗎?您不是練了各種保持青春容顏的仙丹嗎?
父親,為何您就這樣輕易的死了?!!
而我,我…我卻,更輕易地死了。
巨大的憤怒與不甘,還有屈辱、自責。飄蕩著的靈魂懸在半空中震顫著,仿似一團模糊的光影。
趙高!這個鉆營不善的小人。
他曾勸諫父親遠離,然而最終自己卻敗在這樣的人手中。
何等屈辱!
而胡亥,他最小的弟弟,眾人捧在手心寵愛的少年,平時不過貪玩了些。
為何參與到這樣的陰謀中?
“扶蘇這樣死了倒也不是愚蠢,等您承繼大統之后,小人再為您好好策劃一番。”
“府令的意思是?”
內殿中的對話再次傳來,冰冷徹骨。
“除了扶蘇公子,殿下您還有十多位兄長、十多位姐妹呢!”
陰詐的小人,嘴唇向一邊斜咧著瞇眼笑說道“殿下,先皇曾多次責斥扶蘇公子婦人之仁,殿下您可不能犯這樣的錯誤啊!”
“那,難道?他們都是些發往封地的公子,公主們不是嫁了人便是還年幼,這…”胡亥瞪著迷茫的眼睛。
“殿下,公子們若在各自封地起兵造反呢?公主們所嫁也都非平常人家,若是有心助哪位公子造反又該當如何?”
趙高的臉笑著,卻是那樣陰冷恐怖。
“殿下,您想想,這些公子、公主平日里可有擁戴過您?不說別人,您就看住在公子府上的晨曦公主,雖年幼但她可是與扶蘇一母同胞的兄妹…”
“殿下,與其擔憂這些人有一日會反撲,不如…都了結了,殿下這皇位才能坐得心安啊!”
聽到里間趙高與幼弟的說話,飄在殿中的幽魂扶蘇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他急急往殿外飄去,長梯高臺上跪倒一片的人中不見公子高、將閭,束清、玉瀨幾個外嫁的公主皆不在列。
晨曦呢?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
他飄蕩在整個咸陽宮中找不到一個想要見到的面孔。
不能,他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不能…
可是,隨著魂靈強烈的震蕩,他看到自己飄浮無著落的虛影身體正在一片一片地消散開去,他知道,已經無能為力了。
難道,這就是我的結局了?就這樣走到盡頭了嗎?不…
絕望地看了咸陽宮最后一眼,他漸漸消散在宮殿之上。
就像世上所有的冤魂一樣,帶著屈辱與不甘。
帶著悲愴與不舍,化為煙塵。
而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