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公元前210年秦國上郡 風,很大的風。
從遙遠的邊塞,裹挾著西北荒原的黃沙,穿過黑夜、掠過高高的城墻,輕藐地越過日光下所有的生靈。
上郡,軍士們整齊列于軍營前方。他們并不是要開拔出征,卻比接到戰報更為肅穆。上陣殺敵原本就是他們的天職,灑血疆場更是一種無上的榮耀。死亡,誰都害怕,而比死亡更令人害怕的,是絕望。
當那個手捧著始皇詔書的宦官踏入校場時,戰士對危險天生的直覺令他們有了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
沉默無聲的廳堂內,跪著一片身著甲胄的將士,頭顱低垂,秦將的高傲與驍勇在此時蕩然無存。
跪在這群將士最前方的年青男子抬起頭,緩緩地立直上身,瞥落的眼眸無聲息張開,一雙明亮的眼睛空洞地睜著。
他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伸出雙手。
廳堂最里處捧著詔書的宦官,在接觸到那目光的瞬間雙手不由自主地抖動了一下,嚅動著雙唇眼光閃爍地避了開去。
無情的風,在這一刻適時地闖進廳堂,掀起那片垂著的頭顱,奔向他頎長的身軀。
好大的風。像草原上戰馬的嘶吼聲,像倒在上郡戰場匈奴戰士的慘叫聲。
好大的風。像被推入巨大坑中生生填埋的方士、諸生的哭泣聲,像肩挑巨石修筑長城勞役的悲鳴聲。
好大的風,像生者最后一絲氣息。
他的氣息。
自宦官手中接過自沙丘傳來的詔書,看著那朱砂赤紅的章符印記,確認了一切都正在真實地發生著,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此時該想些什么,或者說能想些什么。
轉身,穿過廳堂安靜地向外走去。
“公子,公子…”跪于堂中的將士們紛紛起身,跟隨著他走向廳外。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他想起母親常常吟唱的這支歌謠。他曾以為父親是喜愛自己的,他是父親的第一個兒子啊!扶蘇扶蘇,樹蔭茂華。扶蘇,這大秦天下、朕之霸業宏圖朝一日將會交托予你手中…
他想起少年時父親與他練劍,教他如何治理國家,何為君王之道,何為帝王之術;想起第一次作賦時父親認可的眼神、首議軍事時父親驕傲的笑容;想起父親令他以公子之名代巡天下,在桑海父親病倒之時將朝堂政事放心地交由他來代理…
曾經父親對他寄予厚望…是的,曾經。
他不知道究竟自何時開始父親看他的眼神變了,不再溫和也沒有了驕傲。是從侯生盧生逃走之后,他勸阻父親莫要坑殺諸生方士時開始的嗎?或許父親并沒有錯,他太過仁善,永遠都無法繼承父親的霸業宏圖。父子間的慈孝之情終究抵不過君臣的身份啊!
即使知道站在父親的對立面只會被冷落,但他仍然因為憐憫修筑長城的勞役苦力再次上書勸諫。是堅持也好、仁慈也罷,他心中清楚地知道就算是觸怒了父親,被遣至上郡,被拋棄、被流放,父親終歸是不會要了他的命的。
但此刻,他知道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詔書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寫著不孝、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直言誹謗…
父親,原來您心中是如此看待扶蘇的!
重要嗎?不重要了。
他看了一眼天空中高高懸掛的烈日,沒有一絲溫暖,卻是安靜極了的冰冷。
他伸出手,向著太陽伸出手,手指在空中自然地彎曲著,陽光就像穿透了他的手指一般,他笑了。
他一邊笑著,一邊流出淚來。
“蒙恬,兄,扶蘇今生誤你,來生…”他對一直緊隨身邊的偉岸男子說了一句,便頭也不回走向校場中間。
男子怒目圓睜,憤恨地咬著牙追了過去,廳前的一眾人蒼促跟隨,傳詔的宦人使者步伐踉蹌。
“公子,一切都未定,陛下何以會下此詔書,公子應當回朝復問清楚才是…”說話的偉岸男子便是大秦朝猛將——蒙恬。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連這大秦最英勇的猛將都錯愕至極,并同時心存疑慮。
若說這大秦天下除始皇陛下之外,蒙恬心中只認公子扶蘇一人為主。
當初扶蘇被調至上郡監兵,明面上是放逐之意,但作為國之名將的蒙恬很清楚這必然是始皇磨礪公子的手段。將來的大秦,依然會是扶蘇的。無論是為將來計,還是在私人感情方面,蒙恬一直都是扶蘇最好的朋友,甚至在私底下扶蘇一直稱他為兄長。
他不相信陛下會下達這樣的詔書,讓最適合繼承大統的兒子自裁。
一絹詔書令公子扶蘇自裁同時亦勒令蒙恬引罪自亡。
這是何等的屈辱?罪?!何來之有!他這個大秦第一將軍,及胞弟蒙毅乃至整個蒙氏家族可說對大秦、對始皇無半分不臣之心,何以面臨這樣的滅頂之災。
“公子,小的也是奉命傳詔。陛下有話,公子當速速自裁。陛下向來無戲言,公子應當比小的更清楚罷。”宦官拿眼從蒙恬身上掃過最終落在公子扶蘇那被陽光拉得極長的身影上,小心翼翼地說著。
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哪怕只是公子的背影。
扶蘇站在校場中間,周邊軍士齊整地向兩邊列陣。
宦官害怕極了,他知道自己隨時都可能會被那些憤怒的士兵暴起殺之,或者被那個可怕的蒙大將軍撕碎,他甚至已經聽到了士兵們用力握著長戟發出的奇怪聲響。
“父親…”扶蘇閉上眼低下頭,輕輕地喚了一聲,手中握著的長劍微微地震顫著。
他熱愛他的國、他的家。他的父親、母親。他善戰而不好戰,敏智而不多疑,卻,不像他的父親。或許就是這樣,他被父親憎恨著。
父親毫無疑問是偉大的!
天下分崩離亂幾百年父親僅用短短的二十幾年時間征戰六國收復一統,統一意味著最大限度的征服。而唯有酷烈的手段方可令原本各為邦國的散亂民眾真正地得到統一!律法之嚴苛、勞役之苦傷,這些種種都是為了將天下牢牢抓在那只強大的手中。
這些他都懂,然而,他卻如何也不可能做到像父親那般…
他無法成為像父親那樣的霸主。但其實,在他心中父親不僅是偉大的、冷酷的霸君,亦同樣是那個手把手教他練劍的父親!只可惜,父親已經不愛他了。甚至從最初的排斥、逐離到后來的不聞不問,直至眼下的憎恨!憎恨到不愿意他活在這個世間,憎恨到永遠不想再見到他。
那好吧,父親!
“蒙恬,君要臣死,父要子亡。要我拿什么抵抗,這便是我的命運罷。”
“公子,去沙丘或回咸陽宮,面見陛下問個究竟,即便是死,蒙恬亦跟隨公子。只是這樣不明就理地死,怎能甘心?!”
扶蘇睜開眼,淺淺地嘆息了一聲,爾后看著蒙恬輕聲說道“接此詔書若往沙丘,如何還有兩善之法?”
蒙恬看著扶蘇絕望的神情,心中駭然。
想要得個甘心的說法,弄清始皇究竟緣何做出這樣的決定只能去沙丘或者咸陽。
而在這個時刻、這樣的處境中去沙丘也好,回咸陽也罷,若帶兵士前往則為叛逆,是死罪;若不帶兵士,前方無論是陷阱陰謀還是始皇的決心,同樣都是十死無生。這是一個死結,無解。除非…
想到這里蒙恬看了一眼周身那些忠心勇敢的軍士,很快地,他從心中打消了某個不可能的念頭。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蒙恬驚覺到一記白光閃過。
不好!
心中大駭抬頭之間便看到扶蘇頹然倒下的身軀,還有他臉上那凄然絕決的笑意。
血色濺于場中,比天空中陽光的顏色還要炙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