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顏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著的,只知道云遲比她睡得快,他呼吸均勻綿長,她用了好久才將之排除在耳膜外睡著,醒來時,身邊已經沒人。
外面依舊下著雨,雨聲極大,打在房頂上、地面的青石磚上、窗欞上,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
她挑開帷幔,看向窗外,天地被雨簾遮掩,昏沉沉的,看不出時辰,她轉向房中的沙漏,見已經過了響午。
她推開被子,見床頭放著疊得整齊的干凈衣裙,她怔了一下,拿起穿戴妥當,下了床。
似乎是聽到了她的動靜,秋月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小姐,您醒了嗎?”
花顏“嗯”了一聲,掃了一眼房間,的確是云遲的住處沒錯,她道,“進來吧。”
秋月挑開簾子,走進屋,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花顏后,才神色古怪地說,“小姐,奴婢記得您昨夜本來是在西苑與七公主一起入睡的,可是怎么就變成了在東苑睡了?若不是今日早上太子殿下身邊的小忠子傳話讓奴婢來這里侍候您,奴婢還不曉得。您這可真是叫人糊涂了。”
花顏想著昨夜她拉著七公主出去做的事兒,沒知會她,她自然不知道。昨夜她被云遲帶回來,忘了七公主還留在春紅倌,她看著秋月問,“七公主可回來了?”
秋月不解,“小姐,七公主一直就在房中睡著啊。”
花顏想著原來是回來了,那就行了。見秋月一肚子疑惑,她一邊凈手凈面漱口,一邊將昨日做的事情大致簡略地說了一遍。
秋月聽完,張口結舌,半晌,才無語地說,“小姐,您可真是…”
真是怎么她沒說,但花顏知道她的意思,真是太能折騰了。
她想著她便是這樣折騰,也沒能撬動撼動云遲一分決心,既有些泄氣,又有些愈挫愈勇的火氣。她也說不清楚道不明白這種情緒,只是覺得,她跟云遲,估計不斗死不罷休了。
秋月見她臉色難看,走上前,將帕子遞給她,低聲說,“您即便這樣折騰,太子殿下都不曾對您發怒治罪,小姐,依我看,您就遂了太子殿下的心得了。這天下,奴婢覺得怕是再也找不出一個如太子殿下這般能包容您的人了。”
花顏擦凈臉,將帕子扔到了秋月的臉上,惡狠狠地說,“你是我的人,少為他做說客。我若是嫁進東宮,你就得陪著我嫁進來,若是將來進宮,你更是要一輩子跟著我困在宮里。你這一輩子,就別肖想我哥哥了。”
秋月臉一紅,扯下臉上的帕子跺腳,“小姐不知好歹!”
花顏哼了一聲,伸手拍拍秋月的腦門,笑得十分邪惡地看著她,“我可不是在跟你開玩笑,我告訴你,毀了這婚事兒,我就立馬放了你送給他,若是婚事兒毀不成,你就得與我綁著,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過。”
秋月瞪眼,“我怎么會跟了你這樣的主子?”話落,氣得跳腳,“你在太子殿下那里沒掙破漁網破了局,受了氣,便拿奴婢撒氣,欺負奴婢,真真如公子所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花顏大樂,又伸手拍拍她的臉,“哥哥說這話的時候還是十年前,那年我六歲,他最喜歡的一只鳥兒被我褪了毛扒了皮烤了。當時他尚不知,我拿了一只鳥腿給他吃,他吃的尤其香。后來他吃完了,我才告訴他。便是那一日,他恨我恨得急了,吐出了這句話。”
秋月聞言,不由得也樂了,“小姐最壞了,自小便欺負公子。”
花顏點頭,“我的確是自小就欺負他。”話落,對他問,“你知道我為什么非要烤了那只鳥嗎?”
秋月想了想,還真不知道這事兒,搖搖頭。
花顏對她笑著說,“因為,那鳥雖然很漂亮,但是卻是一只整日里被關在籠子里的金絲雀。它日日陪著哥哥說話,解悶,逗趣,幾乎與哥哥成為了一體。但終究是一只被關在籠子里的金絲雀。我怕長此以往,哥哥的心境就會漸漸地被它感染,對外面的世界再沒有半分向往了。”
秋月忽然領會,“所以,小姐烤了那只鳥,將公子困在一屋之內唯一解悶的東西給吃了,然后又代替那鳥,時常與他說些外面的事兒。就是想激發公子的斗志和意志,有朝一日走出囚困他的牢籠?”
花顏笑著點頭,“沒錯。”話落,她忽然得意起來,“事實證明,我做的是對的不是嗎?三年前,哥哥自己走出了那間屋子,方才知道,世界之大,也曉得百鳥之多,世間不是只那一只被我烤了吃的鳥的。”
秋月誠然地點點頭,認真且肯定地說,“小姐做的是對的,師傅說,他是他見過的意志最堅定的人了。若非如此,日夜治病十年,是熬不出頭的。”
花顏頷首,笑吟吟地說,“所以,無論桅檣有多高,人立在上面,不見得怕的是風浪,而是自身之倚重。”話落,她看著秋月道,“笨阿月,你是我身邊最親近的人,若是日日在我耳邊勸說,倒戈相向,那么,這個一屋之牢,我興許就走不出去了,你明白嗎?”
秋月霎時心神一凜,重重地點頭,“小姐所說,奴婢明白了,是奴婢愚昧。”
花顏淺淺溫柔地一笑,“你呀,心太善,就如當年我小小地用個苦肉計,你就義無反顧地隨著我離開了天不絕。如今呢,見有人對我不錯,便勸我也掏心掏肺了。可是你要知道,這世上的事兒,大多數時候,都是不能用眼睛看的,用心感應,有時候也會出錯。唯有將之撕爛了拆散了,剝皮抽筋血肉模糊之后,興許才能看得清楚。”
秋月臉色微變,頓時通體涼透了,“小姐是覺得太子殿下待您不真?”
花顏淡淡地笑,“他要娶我是真的,但他是堂堂太子,一國儲君,將來這南楚江山的主人。你覺得,情愛他能裝多少?拿十分來拆,他如今有的也不過是那一分。九分是給江山的。也許,有那一分,也虛幻得很。你不能被他騙了,我也不能。”
秋月覺得外面的雨似乎下進了屋里,小聲說,“小姐是不是嚴重了?”
花顏搖頭,“不嚴重。我自小所學,你應盡知。帝王之術,遼闊得很。”話落,她走到窗前,看向窗外,“他之于我,就如當年困居哥哥的那一間小屋,無非是將天下設了個大囚籠而已,我之于他,就如當年哥哥養的那只鳥,無非是還沒學會賣乖討巧而已。他的帝王之路太高遠孤寂,要拉我陪他,我卻容不得他所愿,少不得,要自己掙破牢籠,不是化作飛鷹沖天,那便是身死骸骨滅。總之,沒有兩全。”
秋月身子發顫,上前一步,一把抱住花顏,“小姐,是奴婢錯了,奴婢以為您昨夜住在了這里,心意定然是變了的,才…奴婢再也不會勸小姐了。只要小姐好好的,公子好好的,奴婢就萬死不辭。”
花顏一笑,回首拍拍她的腦袋,“看把你嚇的,跟了我這么久,有時候還是這么心善膽小。但我偏偏就喜歡你這樣的,若這些年沒你跟著,我的心善和心慈手軟恐怕是早就丟沒了。”
秋月的確是被剛剛花顏的神色和她的話給嚇住了,一時還有些緩和不過來。
花顏嘆了口氣,“你定然是聽聞七公主說蘇子斬不能人道之事,才駭然得不想我再與他有瓜葛,拿他來對比云遲,竟覺得太子殿下千好萬好了。可是秋月,你要知道,他縱有千好萬好,只這一個身份,便全都能抹殺了。蘇子斬縱有不好之處,但他沒有這個身份,我若是想義無反顧,便也不會在乎他能不能人道。”
秋月聞言怯弱地開口,“小姐,即便您不喜歡太子殿下,就不能換個人喜歡嗎?這世上的人不止這兩個啊,還有陸世子,書離公子,還有很多的人的。”
花顏笑了起來,伸手點她眉心,“陸之凌嘛,他孝順得很,敬國公又太忠心,他自己都逃不出敬國公府的牢籠,遑論與我一起了?安書離啊,自從清水寺見他后,他便聰明地遠走避禍了,她當我是洪水猛獸吶,安陽王妃倒是不錯,可惜生了這么個太君子的兒子。其余人更夠不著這東宮的大門了。你說,我有的選擇嗎?”
秋月垮下臉,“小姐未免太命苦了。”
花顏大笑起來,伸手推開她,“人人都說我命好,這苦命也就你能看得見了。”話落,對她說,“餓死了,快去讓人弄飯。”
秋月小心地問,“小姐,在這里吃還是回西苑去吃?”
花顏無所謂地說,“就在這里吧!吃完再回去。”
秋月點點頭,立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