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是鋒利的,跟刀片似的刮在身上,雨水是冷冽的,刺入骨髓時泛著冷意。
在墜落的時候,墨上筠聽到了蒼鷹的叫聲,悠長深遠。
視野里出現很多身影。
一陣極速降落后,降落傘被打開,降落的速度減緩。
無數次的操作和演習,讓他們將所有的動作了然于心,墨上筠熟稔地操作著降落傘落到事先規劃好的區域。
在一片相對而言比較寬闊的地面,穩穩落下。
墨上筠馬不停蹄地開始確認每一個隊員的降落情況。
縱然只是在直升機上短暫的時間,但所有名單都爛熟于心,一個接一個的回應,并沒有讓墨上筠放松警惕,直至最后一個名字念出來得到回應后,墨上筠緊鎖的眉宇才緩緩舒展開來。
郁一潼、丁鏡以及燕歸在落地后,自覺地向墨上筠匯聚。
但,誰也沒有干預墨上筠的操作。
看著墨上筠一一進行確認,然后又跟步以容匯合交流后,丁鏡嘖了一聲,“壓力真大。”
“放心,我家墨墨抗壓能力杠杠的。”燕歸擺擺手,一副非常坦然信任的樣子。
“這么信她?”
素來少言寡語的郁一潼不由得看了燕歸一眼。
“這是必須的!”
燕歸堅定不移地點頭。
丁鏡揶揄地看了燕歸一眼,然后同郁一潼說:“別理他,腦殘粉。”
對此,郁一潼點點頭,表示贊同。
燕歸不怎么高興,不過仔細一想,她們倆說的也沒錯,就癟癟嘴沒出聲了。
她們只是不知道墨墨有多強悍,各方面。燕歸想。
他們降落的地方是一片空曠的野地,加上視野受限,看不出地震后的景象,隊員們的心態還算比較平和的。
他們漸漸匯聚,然后按照直升機上所分配的小組,自動地找好他們的隊員,隨時等候指令。
沒有人有過這種救援經驗,但老隊員都有過類似的經驗,所以見縫插針地跟新隊員進行科普。
出乎意料的,丁鏡提及幾年前云城一場地震里,她也參與其中,還有過經驗。郁一潼和燕歸一怔,難免讓她說起一些經驗來。
正當三人交流的時候,一道身影走了過來。
因是方向過于明顯,未等對方近身,三人便停下交談,直勾勾地朝來人看去。
是蕭初云。
丁鏡和燕歸不約而同地往旁站了站。
蕭初云和郁一潼的交往很低調,唯一知情的墨上筠也是嘴風緊得很。
但耐不住蕭初云身邊有澎于秋和牧程二人,澎于秋跟蕭初云是死黨,得知情況后也沒大肆宣揚,但牧程可是個嘴巴沒長毛的人,聽得澎于秋順嘴一提后,轉身就將消息給透露出去了。
據說,因此蕭初云還被一隊的人宰了一頓。
眼下基本知道他們的人,都清楚他們的關系了。
丁鏡和燕歸對視了一眼,故作空氣的狀態,卻偷偷用眼角偷瞄著他們倆的情況。
很快的,蕭初云站在郁一潼跟前,兩人對視了幾秒,很多言語似乎不用說,各自都懂了。
無非就是那些話,那些交代,說出來可以,不說亦可。
蕭初云說:“我們組到齊,我要走了。”
郁一潼說:“嗯。”
簡單明了的對話,不像是戀人,倒像是普通朋友的關系。
沒想蕭初云轉而一偏頭,去喊著燕歸,“二歸。”
“哎。”
燕歸下意識應了一聲。
自從成為正式隊員后,牧程就開始叫燕歸為“燕二歸”,久而久之,“二歸”這名字則取代了“燕歸”。
燕歸也曾抗議過,但耐不住越來越多的人喊,后來索性就放棄了掙扎。
二歸就二歸叭,畢竟他在家排行老二。
蕭初云看了郁一潼一眼,神情有些凝重,語氣低沉,“幫我照顧一下她。”
眼珠子一轉,燕歸忙著點頭,“好嘞。”
在旁聽著的郁一潼皺了皺眉,“我不比他差。”
“你跟著墨上筠就愛逞強。”蕭初云說話一針見血。
郁一潼一張口,反倒是說不出話來了。
丁鏡在一旁深有體會地點頭:誰不是呢?
這蕭初云瞧著是塊悶木頭,沒想還挺有眼力勁兒的。
蕭初云伸手抓住郁一潼的手,在握住的時候往她手里塞了一樣物品,他說:“好了,注意安全。”
他的手是冷的,她的手是軟的。
抓住了幾秒,很快就松開了。
攥緊手中的物品,郁一潼不跟他爭,而是點點頭,“嗯,你也是。”
雨中,蕭初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轉身離開。
郁一潼看著他的身影走進黑暗里,那樣的挺拔堅定,一往無前。
她低頭看了眼手心。
是個類似護身符的錦囊,里面是塊長方形的木頭。——一周前,郁一潼看到蕭初云雕的很多小物件,所以問蕭初云能不能給她雕一個,臨時的、現成的。
她沒有打開看。
等這次任務結束后再看。
郁一潼驀地抬起頭來,微微側身一偏,看向正在不遠處跟步以容交談的墨上筠。
有那么一刻,她好像有點能明白墨上筠的心情。
隱忍的、壓抑的、倔強的。
事情擺在那里,就得往前走,不能原地踏步或往后退,獨自緬懷傷痛是最不明智的舉動。
她們是軍人,一切當以任務為先。
該吩咐的都吩咐了,該交代的都交代了。
墨上筠和步以容回到各自的隊伍里,然后召集他們的隊伍準備出發。
爭分奪秒,片刻不能耽誤。
“走吧。”
墨上筠打開照明手電,朝身側的三人說了一聲。
“我走前面。”
燕歸積極地往前面走。
但是,剛走了兩步,一只手就抓住他的后領,生生把他往回拉了半步。
燕歸一回頭,看到墨上筠似笑非笑的表情,于是開始傻乎乎地笑,笑得燦爛,笑出了潔白的小米貝齒。
“滾后面去。”
隨著墨上筠懶懶的聲音,她的手往后一用力,燕歸就被順勢拉到了后面。
“墨墨…”燕歸慫慫的喊她,欲要挽回點什么。
“嗯?”
墨上筠一歪頭,甩了他一記冷眼。
“好叭。”
燕歸不敢造次,乖乖地站在她后面。
鬧騰歸鬧騰,但時間卻也沒耽擱。
四人一路沿著他們劃分的路線走。
雖然具體路線的困難程度是無可預料的,畢竟是洪水、地震等自然災害之下,你不知道原本的道路有什么阻礙,但就最初劃出來的幾條路線里,墨上筠還是選擇了有難度的那一條。
步以容那一隊是難度最大的。
走了二十來分鐘,他們徹底跟其余的隊伍分開了,而前方的泥濘道路也讓他們的行動愈發的艱難。
漸漸的,他們能夠看到地震后的慘狀。
地面裂開,山體塌陷,樹木拔地而起,這樣的山區震動過后,帶來了難以想象的慘烈畫面。
雨還在下,洪水翻滾的聲音,仿佛近在咫尺。
前面半個小時里,他們都沒遇見一個人,但一路走來的自然景觀,卻讓他們在沉默中不由得心生敬畏。
開始燕歸還用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叭叭地說話,盡量緩解著空氣中沉悶的氛圍,可漸漸地連他這種隨時滿懷激情的人都沒了聲音,耷拉著腦袋,安安靜靜地走在墨上筠身后。
“前面有個村子。”
終于,走在最前面的墨上筠停了下來。
這里的村莊散亂,房屋建筑也不是擁擠在一起,嚴重影響到他們的勘察。
走了那么久,終于看到一棟兩層樓的紅磚建筑,在這寧靜的夜晚里顯現出一個輪廓,看起來傲然挺立,但當燈光打過去后,他們的心卻猛地一驚。
看似架起來的建筑,實則轟然塌陷,附近的地面有著明顯的裂縫,整個建筑打中間部分下陷。
那棟建筑安安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響。
他們沒有見證過地震來臨之時的晃動,也沒見證過那棟建筑的倒塌時刻,所有的動靜都與他們無關,他們只看到眼前能看到的——倒塌的房屋,靜謐的,毫無聲息。
雨聲落在耳畔,好像突地增大了。
“如果住了人,應該沒救了。”這是丁鏡沉默片刻后說出來的話。
“墨墨。”
燕歸咬了咬唇,忽然喊了墨上筠一聲。
沒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又好像知道了他的意思。
稍作思忖,墨上筠便迅速做了決定,“去看看。”
她朝后方看了一眼,又補充道:“我和燕歸去看這一棟。丁鏡,郁一潼,你們去看其他的。往里走的村民應該會多一些,召集村民,安撫情緒,組織救援,但有一點——”
頓了頓,墨上筠的眼睛眨了眨,感覺有雨被吹到眼睛里,她的聲音倏地輕了幾分。
她說:“我們不參加救援。”
救援等后續的隊伍趕到,他們負責勘察。
他們的任務比救援隊伍更重要。
這是在臨行前,大隊再三跟他們強調的指令,也是墨上筠和步以容在直升機上,再三跟隊員們強調的指令。
背負著這樣的指令,就注定他們要遭遇點什么。
“是。”
“嗯。”
郁一潼和丁鏡一前一后應聲。
沒有多話,兩組人自動散開。
丁鏡和郁一潼沿著先前的道路繼續往前走,而墨上筠和燕歸繞過稻田沿著小徑朝先前所看到的那棟二層建筑走去。
“有人嗎——”
剛一走近,燕歸就扯著嗓子喊道。
他圍繞著建筑物,連喊了幾遍。
回答他的只有沉寂。
在一遍又一遍的喊話沒有得到回應后,燕歸心想:這里應該沒有住人,可能主人家早就搬出去了。
可他這樣積極樂觀的想法,不到三秒就瀕臨瓦解。
墨上筠站在一面墻旁,靜靜地佇立著,直至燕歸繞了大半圈后才發現。
“墨墨,怎么——”
燕歸走過去,一張口,可話沒說完,就怔住了。
他們所站的,是正門的方向。
門板隨著墻面傾斜倒塌,燈光打在上面,他們隱約能看到門板的痕跡。
被墻體壓在下面。
看不到藏匿在門板下的身體,卻能看到滲透出來的血跡。
鮮紅的,刺目的。
有一只手從門板一角伸出來,只有半截,被直接壓斷的,而連著的身軀就在門板下方。
那是一只小孩的手,曾經屬于一個七八歲的女孩。
細小的手腕上,有幾個扎頭發的皮圈,幾朵紅花作為點綴,紅得有些刺眼。
屬于她的手指已經殘缺不全,手臂上沾染著血跡和灰塵,被雨水又沖刷了一遍,顏色淡了一些,可看到皮膚原本的顏色慘白慘白的。
燕歸很難形容在看到這一幕時的心情,驚愕和愣怔,亦或是悲愴和心痛。
他看了十來秒,然后沖到了旁邊,瘋狂地嘔吐。
這一刻的他,只有茫然和呆滯。
墨上筠依舊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的,短暫的注視后,她將手中的照明手電移開了。
燕歸吐了一陣,將苦水都給吐出來了。
他狠狠地抹嘴,然后見到一瓶水遞過來。
一抬頭,他看到站在旁邊的墨上筠,安靜的,冷靜的,表情有些嚴峻,但并未崩潰。
他擰開瓶蓋,仰頭喝了幾口水,然后站直了身子,吐出口氣后喊她,“墨墨…”
墨上筠只是淡淡地說:“時間緊,走吧。”
話音落卻,墨上筠轉身離開。
愣了一下,燕歸只覺得陣陣惡心感再次襲來,胃在扭曲抽痛,他咬咬牙,極力地遏制著惡心感,然后低頭看著地面,迅速走開這一棟建筑,跟上墨上筠的腳步。
在抵達下一戶人家之前,燕歸的胃一直都在抽搐,他一閉眼就是那半截手臂,以及那帶著花朵的皮圈。
祥和而安靜的畫面,卻渲染出難以言明的悲傷。
他控制不住地會想那是一個怎樣的女孩,七八歲,穿著漂亮的小裙子,頭發長長的,偶爾會披下頭發,偶爾用皮圈扎起來,笑起來的時候甜美又漂亮…
他連她長什么樣都不知道。
他永遠不知道她長什么模樣。
這讓燕歸止不住地回想、惦記,然后心一陣接一陣地抽著,好像被無形的大手攥住似的,濃濃的壓力和窒息感。
山不再是山,水不再是水,它們在此崩塌碎裂,入眼的一切皆是冰冷的、尖銳的武器,前行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子上,鮮血橫流,遍地蒼涼。